一
阳光照进墓园里,碑前的塑料花显得更加的扎眼了。有的墓碑上贴着褪了色的春节帘子,有的墓前放着酒瓶,饼干,干瘪的水果,想来“人世也不过就是一场墓地的盛宴罢了。”
居晓月看着一排一排的塑料花,嫌弃地说:“这里连个卖菊花的都没有。”万霏儿跟在后面走着,说:“乡下嘛,哪有鲜花卖啊。”
居子月第一个走到母亲的坟前,她一边把一罐八宝粥放在墓碑前,一边对着周信文的照片说:“妈妈你要不够就托梦给我,没事也到梦里常跟我聊聊天。”居晓月拿出餐巾纸擦着母亲的照片,说:“妈,我们来看你了。”居希平拖来了铁皮桶,然后印钱、点火、烧纸。火光照得人的脸暖烘烘的,沈祥瑶拖着浓厚的鼻音,说:“奶奶,你要保佑我感冒快点好起来。”然后一声宏亮的醒鼻涕声引得万霏儿笑着调侃说:“你不要太伤感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居子月跪在地上,一边往铁皮桶里扔冥币,一边故作严肃地说:“还笑,你外婆生前最喜欢你。”沈祥瑶看着万霏儿接着调侃说:“奶奶看见你这身红衣服说,‘小霏儿,你这件衣服我看上了’。”沈祥瑶说完,大家默契地笑了起来,她们都知道周信文生前就喜欢漂亮衣服,但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会不会像她自己曾说的能听见孩子们的脚步声?会不会也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居子月说:“妈妈生前就爱热闹,她看着我们这样肯定很高兴。妈,我给你唱段《哭麻将》吧。”说完,她用扬州小调唱了起来:“老头子打麻将,那天快活了,自摸杠开一激动,脑充血拨的了,老太婆就哭了,我的老头子啊。”居子月拖了两声哭腔,继续唱道:“叫你不打麻将你要打唉,老头子啊,你打起麻将来两只眼睛瞪的像二筒,老头子啊,你这下来闭上眼睛那,就二条了,老头子啊,你现在睡在这个大白板上,让我这个老太婆怎么过啊。”起初大家听她唱的内容都在笑,最后唱着唱着她还把自己唱哭出了眼泪来,又说:“我想再喊声妈妈,可是喊不到了啊。女儿在你身边的时间太少太少了,妈妈啊,我再也喊不回来了啊。”其他扫墓的人朝他们看了看,都以为他们这家人神经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居希平用纸巾擦了擦眼泪,整理了一下心情对大家说:“再给爹爹奶奶上个坟,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了。”居子月起身后又气愤地咒骂起周庆德,她对着墓碑说:“对了妈,你要是有灵就把三舅带下去,他在你的丧礼上揩了不少钱。”
居希平走到对面的墓区,拖来火盆给周季山烧了些火纸钱,望着那字迹褪色的石碑,居希平突然想到那年外公给自己寄的信,她清楚地记得信里头外公的期盼:“大乖啊,今年你们来红宛过年吧,爹爹给你腌了好多咸肉呢,你不是欢喜吃咸肉菜饭呢嘛......”信里还附有两百块钱,可那年,她没有回去陪外公过个年,到如今,才体悟到被人“惦念”二字的分量,心中突然被遗憾狠狠地拽住,眼中也泛起泪光来。
居希平留了半堆纸钱走到苗和敬的墓碑前,火纸被吹的要烧到了衣服,居希平一边躲着火一边看着飘到地上的纸钱燃烧成尘,居子月看到后调侃说:“哎呀,苗三爹爹看到你来,高兴的哦!”
回去的路上,居子月提议说:“明天我们去关房吧?”万霏儿一直听她们说过,很想亲眼见见,便激动地说:“好呀,好呀。”居晓月问:“在哪里啊?”居子月回答说:“覃个舍,我们叫一辆马自达,不过要早一点起来的。”万霏儿问:“几点?”居子月回答道:“三点。”
凌晨三点半,大家洗漱出门,桥上还有起的更早的卖饼的老大爷。万霏儿掏出口袋里的钱,一边说:"爹爹啊,给我来张。"老爷爷一边切分,把第一块切下来给万霏儿,一边说:"好的,宝宝你先吃一块。"万霏儿接过饼,拿着还有些烫手。
她们坐在红色的电动马自达车上,从出发到覃个舍要二十多分钟。马自达师傅从小路转来转去,途径的村庄依然消融在黑夜之中,天上纵横的星星似在指明宇宙玄秘的奥义,居希平抬头看着夜空,说:"那是北斗星呢。"近视的万霏儿眯着眼睛寻找着,一边问:"哪呢?"居希平对她说:"那,有三颗最亮的靠在一起。"万霏儿终于看见了,说:"哦,我看见了。”马自达师傅补充说:"还有四颗也在附近,现在环境不比以前了,不怎么样亮,以前七颗都能看到。"万霏儿想起书上的描述,说:"这样啊,连成一起像一把勺子,我就记得书上这么描述过。"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居希平回答说:"你老太爷告诉我的,它们三颗永远在一起。"
北斗星躺在墨黑的夜幕中,月亮挂在了电线杆上,马自达开到覃个舍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可丝瓜花还没有醒,微微蜷缩着睡眼。灵媒起来先敬了个香,然后开始为思念的人们搭界,阴阳相隔,路比银河更迢迢。居子月进去取了个号——第五号,看来还有人比她们更早到。听说昨天排队的人的车子都停了几百米外,居子月说:“关房越晚越不准。”
越往乡间走,即使没有风,也能闻到水稻田的青涩味。触眼便有“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的幽意。农家还在田埂边种了山芋、南瓜、毛豆。居晓月掐了两根山芋根剥开,幽默地说:"回去炒,一人一根。"趁着等待的时间,居希平和女儿边晨走边寻景.....同在人间,聚散匆匆。是“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无论身处何维,皆是运往无淹物,可尘世走一遭,到底离人的情憀化为一池萍碎,叫人不得不心生慨然。一只癞蛤蟆扑通捣乱,打乱了方寸思绪,溅起跳珠回塘,仿佛百转千回的过去与未来不停地回还往复,谁能解得其中的迷?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只需做过这一场梦即可。不远处的小湖里歇着一条悠然的小划船,许是哪里破了,被用来种上了时蔬,反倒为这一隅乡景添了几分立体的意味,更载得侬在乡野画中。一户人家的老爷爷正在装农药,老奶奶在灶台上做糍粑,门口矮桌上还有一盆炝黄瓜佐粥。
居希平有些搞不清地问:"爹爹啊,那个船上种的是芋艿吗?"老爷爷笑着骂她说:"嚯你们两个冲跟(冲跟,方言,欠揍的意思),芋艿,茨菇分不清啊?"居希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原来是茨菇啊,这下知道了。"老奶奶端着糍粑走出来,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居希平正好想打听一下本村人的看法,问:"我们是来关房的,那个人灵吗?"老爷爷只说了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他说的跟没说一样,却又像回答了她们。居希平若有所悟的重复了一遍,说:"嗯,是的。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然后又拉起家常似地问:"你们岁数不小了吧?"老爷爷中气十足地回答说:"不小了,岁数岁数,不都是数出来的吗。"
此时,居子月、居晓月、尤世昌坐在人家门口的石凳子上耐心地等着,又不时地到院子里瞅望。灵媒约三十岁左右,穿着绿色的T恤,黑色五分裤,坐在椅子上,等待通灵的人则坐在她的对面,神情渴望而期待地看着她。
"岁数多大?叫什么名字?葬在哪里?出生,去世时间?"问完,灵媒便闭上眼睛,打了几个嗝,越打越恶心,然后哈气连天地下阴间去了。在下面寻找一会儿,等魂灵附到她身上后,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亲人说:"你怎么来了?"亲人流着眼泪,看着灵媒说:"我想你了,把你关上来啊。"魂灵附身者对她说:"别哭,我在下面挺好的。"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先试探死鬼丈夫,问:"你知道你是怎么走的吗?"魂灵无奈道:"出车祸啊。"她没有立马回应,继续试探地拿出皮夹子里的照片给他看,问:"你知道这是谁啊?"死鬼丈夫回答说:"大孙子。"回答完,老奶奶开始诉苦他走了以后,自己如何度日如年。死鬼丈夫劝慰说:"你这个人就是太操心了,我不在了,你要保重好自己。"她的眼泪又开始落下,一边说:"嗯呢,孩子们都劝我,可我还是放不下啊。"属于他们的时间只有那么多,他们聊了会儿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事情。最后,死鬼丈夫与她道别:"不说了,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魂灵离开灵媒的身体后,灵媒像泄了气的气球,缓和了几分钟后才能带下一个。
第二个是妯娌二人来关她们的母亲。灵媒继续打着哈欠,旁边的居子月也被传染似得打起来了哈欠,居希平和居晓月看到后憋着笑。
胖女人笑着问:"认得我吗?"灵媒竖起大拇指,意思"你是老大。"一看这个胖女人就是有关房经验的,她笑着继续问:"你总共有几个孩子啊?"灵媒拿着胖女人的手掰着数给她们看:"七个。"胖女人点点头表示不疑。
……
直到太阳从麦浪翻涌的绿海上面蹦出来后,才轮到她们。灵媒也像之前的家属一样,先朝敬香的地方磕个头,不知怎么的,灵媒找周信文找了好一会儿才上来,居子月轻声调侃嘀咕着:“妈妈又去哪里看热闹咯。”
灵媒缓慢地睁开眼睛,第一句就是看着居希平说:"你喊妈妈的?"居希平的眼睛立刻湿润了,喊了一声:"妈"居子月没来得及拦住大姐,她赶紧先试探地指着自己问:"这个呢?是谁?"灵媒带着生气的语气说:"你没喊我,认不得。"居子月笑了笑就是没喊,她还没敢确定。居希平也感觉不对劲,又指着万霏儿问:"这个呢,是谁?"灵媒一边把万霏儿的手放在居希平的手上,一边回答说:"大孙女。"居子月继续问:"还有谁来看你的。"灵媒倦怠地看着最右边的居晓月说:"老闺女。"居子月提醒她问:"还有没有了?"灵婆媒看了一眼尤世昌,然后说:"不谈了,我心血未干,头疼,不想谈了。"灵媒有气无力地说话,聊天还没真正开始,周信文就走了。她们都很纳闷,为什么别人家都可以聊十分钟左右,她们却关的不顺利。是真的心血未干,时候未到?还是关房界的道行深浅不一?又或是茨菇大爷说的那样?
居子月坚持地请求灵媒,说:"你好,请再帮我们关一下吧,再试一试。"灵媒坚决回绝,说:"不行,我难受的了,你们这个太累了。"他们走到门外仍有些不死心,尤世昌捧着茶杯,一直笑着摇头,说:"这个人肯定道行不行。"居希平仍半信半疑道:"可是人家都关的好好的,前面几个问题也回答的不错呀。"尤世昌对居希平说:"那是因为你喊了她,她推测也推测的出来啊。你说对不对?"他又说:“这种事情,我只见过一次,不是像她这样的。”居子月坚持相信灵媒的技能,说:"那我问了之前关的人家,都说她准的,好多点都是对的。"居希平疑惑道:"真的是奇了怪了。"居晓月想了半天,说:"会不会是我们关的太早了,妈妈去世一年都不到。"居子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说:"也有这个可能,唉,只能下次吧。"
明明看着前面几个人家都做了很长时间,也聊的很准确。姐妹仨仍不死心,站在门口又看了一会儿,排在她们后面的一个女人关房了她的父亲,女儿人思念父亲而伤心的样子让居子月看的都流出了眼泪。
蚂蚁成群结队地穿马路,长豇豆在晨光中荡秋千。“天下父母一般心”——茨菇老头这句话又回荡在居希平的脑海中,或许,这不过也是一种寄托的方式。“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曾经唱过的歌曲里似乎也早已埋藏好了答案,难怪它的旋律总是会伤感又柔美地扣进心里。纵然没有所谓的答案,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二
居希平与父亲的道别里全是殷殷叮嘱:“我给你买的牛肉都切成一片一片的,用保鲜袋分了几个袋子装起来,你要是吃的时候拿出来就行了,一袋子正好够你吃一顿的,还有肉坨子,都用保鲜袋替你分装好了。”居照宽不停地点头,说:“嗯呢,嗯呢。”居希平仍想着要叮嘱的事情,她边想边继续说:“你要洗澡没有劲洗,就等大舅爹爹来带你洗,我之前跟他打过招呼了,有时候他比较忙,你提前打电话联系他,或者告诉我,我来打给他。”居照宽又:“嗯呢。”一声,居希平又说:“没事的时候也出来活动活动,不要整天窝在家里,越窝越傫堆。”居照宽继续点头应答着。
居晓月把行李和红宛的百叶放进车里,她坐在车里,眼泪比居照宽先流了出来,说:“爸爸,我们走了,你自己在家要多注意身体啊,自己买点好吃的。”居照宽见女儿落泪了,自己的眼泪也松了,他强忍着憋在眼眶里,脸上带着不舍的笑说:“嗯呢,我晓得了,你们在外面也多保重。”万霏儿拿反话来打破这个煽情的画面,说:“爹爹你多喝点酒。”居照宽立马破涕为笑,说:“对咯,还是孙女的话我爱听。”
居希平回到了南京,居子月一个人回到了苏州,居晓月和沈德全还要去参加沈德楠儿子的婚礼。尤世昌趁此机会后脚也去了一趟苏州,居子月起了个大早到菜场买好菜,为了这个名为干爸的男人做饭接尘。
“你去屋子里歇着吧,一会儿就好了。”说完,居子月穿着绿色的碎花雪纺衫站在锅灶前颠铲子,尤世昌站在她的身后舍不得走。他看着她烧菜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厨房墙上的油黑的炱灰,说:“你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房租还涨啊?”居子月一边撒盐一边回答说:“没怎么涨过,这家房东还挺好的,有时候电费都少收了几个月。”居子月很快把茼蒿装进盘子里,尤世昌说:“我来端。”他端着菜回到屋子里,又认真地重新察看了一遍居子月住的屋子,这屋子是她生活的全貌,破旧中处处都有鲜艳的颜色点映其中。
尤世昌对她说:“子月,我已经把我死后的事情全安排好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两人边吃边谈,居子月听了他的这句话后心中暗喜,终于又有了个依托。也不去担心是真是假,她早已经把当日方晴凡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又忖度他寻得居照宽多年,定不会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又是一个多么无聊又多么荒唐的夜晚。在日光灯的映照下,那线绳上挂着的花红柳绿的衣服,那桃红色的窗帘,那玫红色的床铺,都泄露出一种隐隐的火光,这火光又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暧昧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