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承栋收到居希平转来的五百块后,立马编辑着短信向她表示感谢,说:“谢谢你,等我这边周转开了立马把钱还给你。”居希平躺在床上回复道:“不用谢,你先拿着用吧,孩子的学费不能不交。”接着又问:“你那边生意怎么样?”徐承栋匆忙地赶回店里的路上,一边回复说:“唉,忙疯了,每天三四点钟就要起来。”居希平正愁找新的路子,说:“你也教教我,我想在这边也开一家。”徐承栋一口答应地说:“行啊,你来呗。”居希平心似云收霁景呈,脸上终于露出了生机似的笑容,回复道:“嗯,再代我向三姑问好。”
暑气煎人,鸡髻花比去年红。门口的薄荷绿出夏天的颜色,万霏儿吐的西瓜籽也铺长了出来,还结了一个迷你的瓜蛋。等到万霏儿放暑假,居希平带着女儿一起坐车去了上海。居照怀和儿子儿媳们住在上海特色的弄堂里,狭窄拥挤的过道里,自行车叮叮当当地穿行而过。阴暗的房子散发的潮湿味里,还有徐达亨蛋炒饭的味道。他高兴的拿着作文本给居希平,说:“希平大姑,你看,这是我的作文。”居希平拿着看了看,他的作文里是这样写着:“今天我做了蛋炒饭,锅里倒好油,我先把鸡蛋打进去,再把米饭放进去,然后炒啊炒啊,炒完以后给奶奶吃,奶奶说好吃极了。”居希平笑出了声,然后说:“真是跟霏儿写的“流水账”半斤八两。”小达亨没有得到居希平的表扬,立马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妈说,我一……一点都不笨,以后能考……考上大学。”居希平看着侄儿自信的可爱,说:“是啊,你一点都不笨。”居照怀倒耿直地一盆冷水泼给孙子,并调侃说:“你要是考上大学,我眼睛能笑的瞎掉!”
凌晨三点钟,都市的喧嚣还未散去。居希平困倦地起来去洗漱,此时的居照怀一边将三轮车推出去,一边说:“我带你过去,正好我下午要去送货。”居希平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还要你骑车带我呢,要是我会骑的话就我载你了。”居照怀爽气地说:“这有什么的,你还怕你三姑骑不动啊,你才几两肉。”
店里忙的时候,居照怀也去帮忙,她蹬着三轮车去帮忙送面粉,下坡之后一个刹车,一只脚落地,一只脚踩在墙面上。老板钦佩不已地说:“这个老太婆真凶!”怀子还是那个怀子,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
居希平到了店里,开始向徐承栋请教,徐承栋站在案桌前已经开始制作,他一边演示一边说:“大米和糯米的比例二八开,米我都是睡觉前淘好的,把水漺漺,然后舒过五六个小时左右打磨,打磨过后还要用筛子筛一下,接着拌入糖后铺在木格板内,有原味,红豆味,红枣味,然后放进去蒸炉上蒸就行了,简化来说就这么简单。”居希平边听边记,不时地问:“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米糕吗?”徐承栋继续筛着米粉,调侃说:“以前植坝吃的没有馅芯子的,你婆婆做的米糕更有弹性和咬劲,她是四六开有的五五开,而且模具不一样,我买了木格,这样一次出来的量多,口感比较湿润和暄。”食物留下的记忆里,还有那一段懵懂的初恋,他们最早吃的第一口米糕,便是尹润连的妈妈李采霜做的。居希平听见他调侃自己,也自嘲着说:“后来我婆婆进城去卖了。”说着,她也帮着一起筛粉,一边说:“光记不行,还得自己上手试试才行。”两人面对面站着,将刚磨出来的米粉筛进另一个桶里,米粉像下雪似的飘洒下来,徐承栋说:“上海人还是比较喜欢吃糕点的。我一天要做到一二百斤的量,实在来不及,所在现在每天限量购买,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是最好卖的时候。到了冬天,天气冷,米糕容易凉,一凉,它这个口感就不好吃了。”
徐承栋深谙于心当地的风味人情,加上自己的钻研和改良,获得了不少的食客。他熟练的动作筛的比居希平快,但为了让居希平多练习一下,自己停下来了一会儿。居希平问:“你刚来上海的时候做的什么啊?”徐承栋用手搓了搓筛下来的面粉,然后说:“刚来上海的时候,我看外滩人这么多,先卖冰棒。遇到城管不让卖了,我又贩起了船票,在16铺码头贩票,就是黄牛,一个差价赚五块。每天喝完早茶,一天一个人限量五张。那时候上海人的口中,16铺码头就是乡下人来了的意思。后来我老爷介绍我进了粮管所,那会儿还是国营企业,我们的门市部的售量是最好的,每天要卖出去几百斤的面条。我一个月有160块的工资,加上早饭费,洗澡费,劳务费,车贴乱七八糟的一共能有三百多,去掉房租30块一个月,一毛五分一顿的午饭饱到吃不掉。改革开放以后不用粮票了,粮管所倒闭以后,索性自己开面条店单干,你三姑就帮着我去送货。现在她送的少,冬天送的多。这时隔壁家的面包店突然出手转让,一时找不到接手人。他为了早日盘掉,包转让自己的手艺给我。后来两家店齐开,面包店让给了我二姐。我就一边弄面条,一边去给姐姐做面包,大家互帮互助。”徐承栋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来的历程,好像面包变胖的时间里,几年时间就那么地过去了。他又带着一种自豪地神情说:“你别看这个十几平米的小门面,上海这种地方,上万人等着抢呢。”居希平应了一声,她想着八卦一下他的感情史,问:“那个女的是你新谈的?”徐承栋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是啊。”他看着居希平筛的差不多了,便说:“我尝试了三种筛子,粉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我现在就用中号的筛子。”居希平又记了下来,他开始带着她一起将粉均匀地撒入木格子里,他熟练快速地完成了第一个木格,一边说:“这个是原味的,上面再撒些红绿丝就行了。”居希平动作缓慢,十分认真,还没等她做好,急性子的他又说:“蒸个十几分钟就好了。”居希平完成了第一个木格笑着问:“怎么样?”徐承栋当然鼓励道:“可以的。你真的上手以后也不难的,像我们每天做的多了,就跟机器人一样,闭着眼睛都能做。”居希平看他得意的样子,有点幼稚,同时也欣赏他的聪明和活络。她一边拿出新的空格子,一边好奇地问:“那你跟浩浩她妈妈就这样分居啊?”徐承栋拿出红豆泥,一边做着一边回答说:“那不然怎么办呢,她不想离婚,又过不好。我是一个不管账的人,挣的钱全部交给她,但是她却瞒着我把钱给她娘家人用,气人的是他弟弟还不承认。”
出乎意料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做医生的大哥看到弟弟盖房子的钱是妹夫徐承栋出的,于是也去找他借钱,并承诺:“到了年底我就还给你们了。”等徐承栋找他要钱的时候,大嫂竟然说:“你拿根绳子吊在我们家门口吧。”徐承栋无奈又气愤地说:“五年了都没有还我钱。”居希平越做越感到简单,她学的很快,一边撒着红绿丝一边说:“那她这个做的确实不对。”
徐承栋不想再提到方雪的哥哥嫂子,便反问:“子月,晓月呢?还有小二子呢,生意怎么样啊?”徐承栋把木格子放进蒸炉上,居希平低着头继续撒粉,一边回答说:“子月离婚了,跟晓月在苏州呢。”徐承栋吃惊地问:“他们为什么离啊?”居希平回答说:“具体原因哪个晓得啊,说是小柳要跟她离的。小二子还是那个样子,做事情没得个长性。那方雪到底什么态度呢?”徐承栋又站到案桌前,说:“她嘴上当然说想过了,在这之前,她是不止一次出轨,我都原谅了。我从她的包里看到过一张医科大的学费单子和许多张饭店里吃饭的发票,最后她也承认了自己包养了一个大学生。”
听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小表弟的故事,居希平心中此起彼伏,她亦何尝不是在经历着婚姻里的阑风伏雨,她疑惑地问:“那三姑怎么说是你先出轨的呢?”徐承栋把红豆泥直接倒在上面,来不及改错的他只好把这一格做成红豆味的,他说:“男人有时候不想说太多,我也不想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妈。她包养了一个小男孩,年纪轻的,那我也能找一个年纪轻的,我就想着,既然你这样了,那我们就各玩各的呗。”带着赌气,徐承栋和小自己十四岁的女友在一起了一段时间。
事业感情起起沉沉,徐承栋的回忆里始终忘不掉他们在同学会上的重逢,含蓄的小护士喜欢他却没有抓住机会,勇敢热烈的方雪主动出击拿下了他,起初他还矜持了一段时间,可方雪不顾一切地跟他来了上海,又苦追了自己好久,他便在感动下正式答应了她。回想两人不仅是校友还是同桌,那些青春年少的时光纵然青涩幼稚,却永远回旋着一种纯洁的美好。婚后,他们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徐达浩,但命运有时实在没有道理可言,他和方雪之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此时的门外,季雷波停好三轮车,把炉子拎进来,喊着:“徐承栋啊。”然后看见居希平,说:“哎呦,你今天就开始学啦?”居希平喊了声:“二姐夫。”看见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弯着身子把炉子着好火,疑问道:“你怎么不在那边菜场着炉子呢?”季雷波解释说:“来不及哎,我在徐承栋这边着好炉子骑到那边正好开始蒸,你二姐要忙做面包,我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好了,我出发了,希平你有时间就在这里多玩几天,到外滩还有东方明珠那看看,还有宝兰也在上海,大家可以聚一聚。”季雷波说完蹬上三轮车,灯火通明的城市,处处都有为了生活而起早贪黑的身影,季雷波机械地踩着车子,眼皮却打困地像是在梦游。
此时的天空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洋,徐承栋拿着抹布将第一批蒸好的糕点拿下来,又倒扣着趁热将米糕震落下来,他先说:“你先尝一个吃吃。”居希平笑着用筷子搛起来,吹了吹,徐承栋也饿了吃了起来,一边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东方明珠和南浦大桥都还没建呢。”提起叶宝兰,他又笑着告诉居希平,说:“我给叶宝兰介绍到一家饭店里去工作,还成就了她一段姻缘呢……”居希平立马好奇起来,两人就这样在这间面食店里互相聊着身边的故事。居希平接着问:“承燕不是生了孩子一直待在家里的吗,怎么也出来了?”徐承栋告诉她说:“怪她婆婆,给她吃了糊烧饼,把奶水给隔上去了,后来又给孩子捂的惊厥了,送到医院幸亏抢救过来了,徐承燕一气之下就带着孩子来上海了,季雷波就跟着她一起来了......”
这会儿,季雷波还在梦游似地骑着三轮车,后面一个推车卖早饭的人喊着:“师傅,着火了,师傅……你身后着火了……”季雷波没以为是对自己说的,他继续往另一个小区的菜场骑去,炉火星子颠簸着散出,骑行的风助长焰势,季雷波闻到了一股木材烧锅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刚才有人说,哪里失火了?回头一看,他惊讶道:“哎呀,这就不好了。”他立马刹车,赶紧灭火,然后检查着说:“还好,只烧了一个木格子。”
和弟弟相比,徐承军和吴向娟结婚后可谓模范夫妻,日子过得平淡而明晰。吴向娟每天晚上都会记着家里的每一笔支出——“三月二日,买内衣短裤两条,豆腐果1元,梨5元,共23元。”然后又数着上个月的工资,60张五块钱,她感觉越数越多,也越数越高兴。徐承军看着手机里的短信,一个上海女同事看上了他,还不介意他有家室,他是有贼心没贼胆,只好拒绝了对方。看着吴向娟把钱放进抽屉后转身往床边走,他立马把短信给删了,吴向娟倚靠在床头,一边玩起了俄罗斯方块。徐承军疑惑着一件事情问:“之前你不是答应的好好的要借钱给小姨父的嘛,怎么又变卦了?”精打细算的吴向娟找了个借口,回答道:“我想想还是不借了,之前达亨生病还是徐承栋拿的钱,我们现在要自己存点钱。”徐承军不认同地说:“那既然你不想借了,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人家,弄的老姨父窘着回去,他心里肯定生气呢。”吴向娟无所谓地说:“生气就生气呗。”她后知后觉地放下游戏机,反问:“怎么了,你现在替老姨父说话,指责我咯?”徐承军不想惹她生气,又赶紧抱着她,哄道:“好了,好了,我没说你不对,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带希平他们出去逛逛呢嘛。”
第二天一早,吴向娟带着徐达亨和希平母女俩游玩了一下外滩,这个充满憧憬的大都市,每天每个角落都在上演怎样或华丽或精彩或煎熬或困惑的故事?又有多少故事令夜晚的灯红酒绿黯然失色?
云阴不放晴晖,天空渐渐下起了霏霏细雨,一些朦胧往事终将被遗忘。居希平和女儿坐着晚班的车子回南通,万霏儿因为晕车而平躺着,头枕在居希平的大腿上。天已经彻底黑了,但都市的夜景却是那样的炫彩迷人,令人想要多看一眼。居希平看着车窗外,脑海里却不断涌现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她看到了每一个人的变化,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情感上的,这些变化让她感觉到这几年的时间流逝的那样快,快到只能从概括里听着彼此的经历,而那些被遗忘或省略的细节都已经融进了各自生命的血液里,然后朝着心中的念想奔流而去。至于那份曾经安藏在心底的心事,她依然原封不动将它继续安藏着,此刻她只担忧又充满干劲地计划着回去开店的事情。
她们回去后的没多久,非典爆发,徐承栋的店面临关门。后来,他从浦东转战到了浦西,在叶宝兰的介绍下,进了一家三星级酒店的维修部。闲暇时间还到其他部门帮忙,给厨房的师傅搪炉子,帮采购部开车子,有时再充当一回礼仪,站在门口接待客人进包厢。天性乐观的他无论走到哪个部门打杂完,总是笑容满面地走出来,酒店经理看见他,高兴地炫耀说:“徐承栋,你看,我昨天在南京路的这条裤子,六百块钱的呢。”徐承栋走上前,瞅了一眼,诚实地说:“就这个料子要六百块啊!”经理觉得他不识货,笑着说:“你不懂,南京路上卖的都是品牌货。”徐承栋认为不值当,可他也不想令他不开心,便笑着说:“我去厨房待会儿。”他一上楼,碰见另个经理,见经理们都穿着一样的新裤子,问:“你跟小王一起去买的啊?”这个经理回答说:“没啊,我这条在秋江路买的。”徐承栋又问:“多少钱啊?”经理笑着回答说:“便宜,一百块钱买的。”徐承栋立马笑出了声,经理疑惑地问:“你笑什么?”徐承栋只回应道:“没什么没什么。”说着又往三楼跑去。经理喊住他说:“对了,你今天下班不是要回去拿衣服吗,我可以顺路带你啊。”徐承栋高兴说:“哦,好的呀!”
下班的路上,徐承栋把上午自己觉得好笑的原因告诉了经理,经理开着车也一边笑谑地说:“他那个人就爱打肿脸充胖子,不就一条裤子嘛。”车子拐弯开进一条小路里,徐承栋拦着他说:“好了好了,就放我在这里下吧,再往里面你不好掉头了。”他下了车,又道:“谢谢啦。”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徐承栋敲了半天的门,他以为方雪睡着了,于是又敲了下。门开后,徐承栋见方雪的脸色很是紧张不安,但他没有跟她说话,而是直接走了进去。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明白方雪为什么迟迟不开门,而且脸色也跟做贼似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地上的地铺上,半盖着被子。徐承栋猜测这个就是她包养的小白脸,方雪立马撒谎地解释说:“这是我的同事,他还没找到房子,他就睡地上,我睡床上。”
徐承栋依旧一句话都没说,心里想着:“鬼信啊!”他拿回自己的衣服后又打车回到了宿舍,既然两人都已经分居,他还能跟她说什么呢?刚才的那一幕既让他感到好笑,又有种说不出的苦闷与气愤窝在心里。他脸也没洗牙也不刷地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抽上一口后深深地吐着烟雾。
不肯离婚的方雪第二天就对婆婆哭诉,说:“他成天不着家,跟那几个队长赌钱,一晚上输了十几万。他每天忙店里的生意是为了赚钱,可他休息下来一有时间就去陪那些人,从来没有带我们母子俩出去玩玩转转,有时候我只能跟着去看他们打麻将。他还说认识那些人也是有用处的,有什么用啊,到了浦西,那些人压根就不来往了。”居照怀也很生气地说:“他就那次输了,我们都说过他的,唉,我家这个老儿子怎么办啊,谁的话他都不听。”方雪小声地啜泣着,她哭的是那样的柔弱无力,又说:“妈妈,不是我要离开他,他现在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女人,他现在就要跟我离婚。”居照怀心疼地安慰说:“你别听他的,你就不跟他离!我已经把他给叫回来了,你们今天好好谈一谈,两个人老是这么分开来也不行啊。”
方雪得到了居照怀的支持后,她又哀求着徐承栋不要分手,母亲一直拿孩子作为修补婚姻裂缝的理由,他一心软原谅了她,这次离婚便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