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居希平在红宛的招生中仍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买菜回来的路上,周季山问:“你是想去船上呢还是跟爹爹待在红宛呢?”居希平换胳膊提了一下菜篮子,说:“我也只能去植坝了,厂里有名额,我也进不去。”周季山对她说:“要么你跟爹爹在家看店?”居希平不在红宛的这几年,周季山开了一家小卖部。居希平不是没有想过,但她知道,自己的志趣并不在一间小卖部里,她想起居照宽曾对自己说的话,于是对外公说:“爸爸之前说我要是考不上的话,就给他打打下手,我想他业务多,我能学点做生意的经验,以后跑跑业务也不错啊。”爷孙俩路过侄儿们的家门口时,见吕增华,周庆树端着碗在门口吃早饭,曹辛红则拿起铁锹准备去乡下的地里干活,周庆树开玩笑道:“她大妈,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曹辛红认真地说:“不要你去。”吕增华听见了脸上虽然笑着,但吃醋道:“你就喜欢跟人家开玩笑,人家要去忙,关你什么事,我们吃完一会儿还要下荡去呢。”周季山走上前,看着他们碗里的粥,问:“没有咸就就啊?”吕增华礼貌地寒暄后,笑着说:“有的,之前腌的菜都吃光了,今天就光粥吃吃。”周季山对她说:“一会儿到我家去拿点咸鸭蛋。”吕增华客气道:“不了,不了。”
回到船上的居希平突然变得越来越忐忑不安,因为自己的成绩,居照宽对她冷了好几天的脸。前途好像一片迷茫,变扭着,挣扎着,重新回到植坝的她感觉住在了冰窖里,每天看见父亲还要提心吊胆的。为了不被责备,她现在是全家第一个起来的人,淘米煮粥后便坐在艄后头洗着一大家子的衣服。周信文拿着香烟走到艄后头,看见女儿像擦藕似的洗着衣服,立马对她说:“不是这样洗的。”说完,周信文演示给她看,一边说:“你看,往下搓的时候手掌要打开。然后衣服也不能像你刚才那样球在一起,要把它摊开,再一段一段地搓。”居希平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来吧。”周信文起身在脏衣服上揩了揩手上的水,说:“猪喂过了吗?”居希平回答说:“还没呢,等衣服洗好了给它烧。”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父亲眼中的闲人,她又对母亲说:“妈,你把每种型号的锅的价格写下来给我哦,我一开始记不住。”周信文应了一声,然后笑着说:“你妈我不会写,等会儿我告诉你,你自己记下来。”
没事的时候居希平就在舱房里看看书,听听音乐——“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倔强的旋律,融合潘美辰独特的嗓音,一瞬间撞进了居希平的心里,她认真地把歌词抄在本子上。忽然,一阵雨落了下来,居希平赶紧放下笔,走到岸上,小猪躲在摊子下面哀怜的样子哼哼唧唧的,居希平把帆布盖在摊子上面,为了防止风大,又拿了块砖头压在帆布上,她蹲下身子看着小猪,笑着对它说:“不怕不怕,这下淋不着了。”
听说张可能成了瘫子,居照宽还很不相信,他特意打着伞上街去看看。走进“可能农具配件”门市里,居照宽喊着:“老张啊,买东西咯。”见没人应答,他又往里走,听见锅铲子的声音,他笑着打招呼,说:“这个弄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啊?”老张媳妇回头,忙笑说:“居师傅来啦,快坐额。”她拿起碗盛起锅里的粥,接着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早中饭一顿头。”见居照宽的目光搜寻了一圈,她又大声喊着:“张可能啊,吃饭了。”然后对居照宽说:“他在房间里看电视呢,一会儿我端进去喂他。”居照宽问:“我听说他身体不大好,过来看看他哦。”老张媳妇一脸憔悴地对他说:“唉,去医院看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毛病来,我问医生是不是中风,医生说不是的,固定是查不出到底什么玩意头子。”居照宽观察到她的耳饰戒指都没戴着,便委婉地问:“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老张媳妇叹了口气,面露些尴尬地说:“是你居师傅我才说这个话的,之前他收了人家一袋子铜,小年轻不晓得,把家里的两块金块当成铜混在里面卖给张可能,他一贪心就收下来了,后来小年轻的父亲发现家里的金块没有了,问了儿子之后就过来找张可能了,他就不承认吧,没有多长时间,他就不正常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故意这样拿我们开心的,后来我发现不对劲了,一直到现在,他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吃饭都要我喂他吃……”老张媳妇正继续说下去,居照宽走进张可能的房间,看见他正躺在床上,居照宽走到他的床边笑着问:“知道我是哪个啊?”张可能歪咧着嘴巴“啊啊哦哦”地点着头,他努力张口想跟居照宽说些什么,可怎么也说不什么来,他替自己着急,又恨着自己,眼泪从眼角滑落。居照宽看着老张媳妇说:“他还晓得我是谁呢。”老张媳妇说:“他晓得呢,就是不会说,他现在跟个痴呆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又招呼说:“你坐下喝杯酒啊。”这种场合,居照宽只客气地说:“不了,不了,我马上去剪头发呢,头发长的可以做鸟窝了。”老张媳妇端着碗,用勺子舀着羹一口一口地喂他,一边又说:“他也能自己吃,就是一个人的话是吃一半糟一半,掉的衣服上地上块块都是。”居照宽见此情景,也是可怜不已,但他却气愤地说:“唉!他不贪多好啊!”老张媳妇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居照宽担心自己话说重了,又转脸笑着对张可能说:“多吃点,下次过来跟你喝两杯。”张可能苦笑着,咿咿哦哦了几声,居照宽起身说:“你们先吃吧,我也去剪头发了。”老张媳妇说:“嗯呢,有时候来玩。”居照宽说:“好的好的。”一路上,居照宽的心里还在想着张可能的事情,也将他的病症和放苍人的做法联结在了一起,正当他要走进剃头店的时候,邮递员喊住了他:“居师傅啊,给,正好有你家的一封信。”居照宽拿着后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居希平。他先将信揣进口袋里,理发师纪师傅喊着:“居师傅啊,来剪头发啊,你等一下哦,我带他这个胡子光一下就好了。”居照宽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先弄根香烟。”
居照宽手上拿着信准备给女儿,当他看见女儿本子上的句子,顿生怒气:“你写的什么东西,你哪里没有家了?”居希平解释说:“这是歌词,潘美辰唱的,我觉得好听抄下来而已。”她觉得爸爸简直不可理喻,总是不先听解释就责怪人,赋闲在家的时间里,父女俩的摩擦也越来越多。
居照宽尴尬地把信给她,说:“那,乐清远又给你写信了。”他还顺便笑了一下夸赞地说:“字写的挺好看的。”居希平看见自己的信被爸爸拆开看过后,生气地说:“你怎么能拆我的信呢!你这是犯法的!”居照宽听到女儿对自己的指责后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神锋利地说:“啊!我犯法啊,那你喊人来抓我啊,告我啊!”居希平既害怕那眼神后的风暴,又不想跟他多烦,拿着信坐了下来,居照宽也没再多说地离开了。
居希平气着拆开信:
希平:
展信好。给你寄了第五封信了,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但我还是想提笔写信给你,以后可能给你写信的机会也少了,因为我正在犹豫到底是在店里学个技术呢还是去当兵呢?我想去部队里锻炼锻炼总是好的,只是以后大家再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今年里下河又发大水了,水都淹进屋子里了,我想起我们上学的时候,那会儿发大水的时候也淹进了教室,见凳子都胖起来了。说到上学,对了,告诉你一件红宛的大新闻,多年前杀害姚雨的凶手终于破案了,你肯定想不到凶手是谁,就是教语文的那个老头,他供出姚雨那天去他家借板凳的,可怜她遭遇不测,被强奸后尸体还被埋在他家的窝屋门口,真是恐怖啊,还有另外两个女学生也是他杀害的。
还有一件喜事告诉你,卞玉泉和衡四梅结婚了,他俩一毕业就先定了婚,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还有吴桂勤,听说也谈了对象了,大华去了船舶配件厂,小华去了宝应。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我想,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你一定也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的。前天路上我还看见你爹爹了,他老人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拉着周帅,周莺买早饭吃,就是他的耳朵好像越来越不灵光了,他现在助听器也不带了。
其实红宛还有多事情呢,信里不能一一详说了。最后祝你一切顺利,事业和家庭的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相信你一定会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乐清远。
乐清远从单桂珍那里要来居希平在植坝的地址,每周都给她写信,信中不是诉说他每日的见闻,就是对生活的向往,结尾处总一番斗志昂扬的鼓励的话。居希平对他一手漂亮的字和那奋斗的志气默默赞许,可要说男女之情却是丝毫没有,更何况她给自己订了人生计划,25岁之前不结婚,对扑朔迷离的未来一直怀有理想,那个理想是什么,她还没找到,但一定要在某个工作上干出成绩来。面对乐清远的穷追不舍,她终于提起笔回了一封信给他,简单明了且故意地写上:“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请不要再写信给我了。”
乐清远收到信后失望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心思去店里上班。没隔多久,便报名参军去了外地。
二
拖拉机运来夏天的味道,大人手里拎着,孩子怀里抱着。船舱的饭厅里,居竟松拿起刀还没切下去呢,刀尖刚碰到它的皮,就炸了,西瓜汁流在桌子上,苍蝇也黏住了脚。他切出两大瓣后,一手一个地拿到船沿边,蹲着啃吃起来,西瓜被晒的热乎乎的,汁水混着汗水流到白色的背心汗衫上,居竟松吃完一个便把瓜皮把水里一扔。居子月从黄改保的船上回来后,看见桌上有西瓜,也拿起一片走到船头,当她看到赤身裸体的居竟志双手扒在门上,一边嬉笑地喊着:“兰华啊,兰华啊……”居子月惊吓地急呼:“三姐,三姐啊,你快来啊,你看三哥呢!”原来中午喝高了的居竟志热的脱掉了所有的衣服。顾兰华听到了声音立马放下手中的脏碗,从艄后头捧着肚子一边骂着:“奶奶屄的,你又喝成这个样子,你丢人现眼的啊,你丢死个人那。”她瘸着腿疾步走到船头,一边骂一边把他拖回舱里,居竟志还神志不清地往外扒,顾兰华就一个劲儿地拉往里她,她害怕动了胎气,只好脱下拖鞋打他,疼得他直往舱里逃,跟逃命似的。
大运输船上的一个男孩子问:“居子月,你大姐人呢,怎么老是不出来玩?”居子月调侃说:“我姐在家绣房呢。”居希平这会儿正在舱房里看着她的侦探小说,周信文突然喊着:“希平啊,把衣服被子抱出来晒。”居希平听见后,放下书本,和妈妈一起跑前跑后。
“六月心,晒龙袍。”潮湿了一个冬季的衣服被褥得要拿出来晒晒了,周信文索性揭了床,把垫子,被子都抱出来曝阳,居希平每拿出一件衣服都要先抖一抖,突然衣服里掉出一张一百块钱,她捡起来先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船上逐一检查每一件衣服裤子的口袋,有的口袋里掏出五十的,十块的,面额不一。她这才发现原来妈妈一直把私房钱藏在这些老棉袄里,她笑了笑,等周信文回到船上后如数把钱交给她,说:“妈,衣服口袋里的钱。”周信文疑惑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啊?”她东一件,西一件地藏,弄的自己都糊涂了。居希平笑着说:“这不是你放的吗?”她觉得妈妈又可爱又不容易,可爱的是,别人家都是男人想着如何藏钱,而自己家却是反过来的。又心想:“要不是妈妈藏着些钱,这个家早被爸爸大手大脚地花光了。”周信文想了想,说:“哎呦,我什么头脑子。”
居希平看了看时间,又说:“我先去烧猪食了。”她拿起猪盆,放了些菜叶子和猪糠端到岸上,正要把盆放到炉子上时,居照宽关掉磨光机对女儿说:“不用烧了,你去拿磨砂布把船擦一下。”居希平疑惑地走到摊子前面看了一眼,原来大家都纷纷将自己家的剩菜剩饭倒来喂猪了,她便应了一声。
木制的船面外体在风雨的侵蚀下容易腐烂生苔,刷桐油之前必须要先要用磨砂布擦一遍。居希平找了一件衬衫盖在头上遮阳,居照宽看到后却生气的骂道: “叫你做点事情都难,能把你晒死了!妈嘞个屄的,养你有什么用,吃晓得吃呢,做点事情不会做!”父亲的责备越多,叛逆的种子发芽越快。女儿眼神里的那种反抗像极了当年那个一心要离开的小男孩,居希平也不去解释,但心里委屈极了,她心里想着:“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为什么要骂的这么难听!”
自从居希平没考上大学,居照宽对她越看越来气,对女儿拿衬衫遮阳的举动都觉得是她太娇气,饭桌上又口无遮拦地继续骂着:“这一点事情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你这个婊子生的,我供你吃供你上学,你还对我有意见啊!”他正要继续训着,突然听见顾久福急呼着:“老爹爹,老奶奶啊。”居照宽问:“怎么了?”顾久福说:“顾兰华要生了,老奶奶你帮忙去看看吧。”居照宽又问:“居竟志呢?”顾久福气愤地回答说:“喝的不醒人事。”顾兰华此时躺在床上疼痛的喊了起来,接生婆来了之后一看顾兰华有小儿麻痹症,不敢给她接生。
居照宽只好对他们说:“还是去医院吧。”说着,周信文陪她们一起到了医院,居照宽还和医生打招呼,并先帮侄儿垫付了钱。等到居竟志赶到的时候,女儿已经哇哇坠地。
傍晚,居希平一直坐在北头的湖堤上,太阳已然落下,她的心中却有一种情绪在升腾,夕阳的余晖贴在水面上,涌动成一段一段,虚渺的霓虹。远处的帆船像飘游在天际上的一朵云,她的目光随着那朵云游走了一会儿。想着白天爸爸的辱骂,那难听的字眼,她感到自尊心深深地受挫和对父亲的鄙夷。虽然她知道自己没能考上,爸爸一定会不高兴,但那些带有羞辱的字眼如鬼魂似的将伴其一生。突然,一个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后,居希平也害怕地立马回头,一看,原来是尹润连。尹润连手上拿着一只乌龟,本想用这只乌龟逗她一下,他笑着说:“本来想吓你一下的,结果你都回头了。”他看见居希平的脸上挂着泪痕,便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居希平冷冷地还带着气性说:“没谁!”尹润连笑着说:“是不是这次没考上被你爸给骂了。”居希平没回答,尹润连又继续说:“你爸这人脾气太大了,我本来想去船上找你玩的。”居希平听出他的意思,但只看着他手里的乌龟,问:“你这乌龟哪来的?”尹润连高兴地说:“哦,跟他们晚上来湖边玩的,正好逮到两只乌龟,我拿了一只,你要吗,你要送给你。”居希平想都不想地说:“我不要,带回去又要被他骂。我现在就跟这只缩头乌龟一样,看到他就害怕。”尹润连被她这认真调侃的样子惹笑了,他替居希平出气地说:“别怕,有我保护你呢。”这一句话,也是他对居希平的表白,居希平白了他一眼说:“拉倒吧。”尹润连坐了下来,追问:“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啊?”居希平眼神空洞地看着天际,说:“好多事情呢,说不完的,这次是因为给船磨砂,我怕晒就拿了一件衣服挡着,他就莫名其妙地骂了。”尹润连不解地问:“他就让你做?居竟松呢?”居希平冷笑一声,说:“他呀,三天两头看不见他个人。”此时的居竟松正和姚久玉煲着电话粥。
居希平说完又站了起来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家了。”尹润连说:“我送你吧。”居希平拒绝说:“不用了,让我爸看到不好,再说了,他跟你爸关系本来就不好。”尹润连想想也是,说:“那我就送你到街上。”两个人边走边聊,性格相仿的两人很容易走近,也很容易离分。情窦初开的心事如丝瓜藤上的细茎,一圈又一圈地势不可挡地向前萦绕着。虽然懵懵懂懂,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