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江宁后,他们把船湾在江宁河的河岸前,在吴思中的建议下,居照宽卖起铜锣,又敲打雕刻“为人民服务”的胸牌。
门外,一个年轻的姑娘呼唤着:“开门哦,居师傅。”居照宽疲惫地坐了起来说:“又是来要胸牌的。”他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来了,等一下啊。”姑娘是个急性子,又使劲拍了拍门。
居照宽开门一看又立马露出笑容来,说:“我还在做梦呢,就被你打断了。”殷秀敏穿着民兵服,个子虽小,却身背着长枪,她的性格就跟个男孩子似的,一双明眸笑莹莹地问:“梦见什么了?”居照宽说:“梦里我都在做胸牌。”殷秀敏说:“难怪这么晚你还没起来。”居照宽立马回答说:“我以为又是来要胸牌的,我都怕开门了,每天打的觉都捞不到睡。”殷秀敏看了看门外,立马把手上的两只桃子给他,说:“那,早上新摘的。”然后又直接问:“我妈说的意思你个同意啊?”居照宽没有回答,只唤她:“你进来坐啊。”殷秀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的为难,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啊?”居照宽这才敞亮地告诉她,说:“虽然我穷,但我也不想受那个罪。”殷秀敏着急了,她赶紧说:“什么叫受罪啊?不会的,我家人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再说了,只要我们俩感情好,何必计较那些呢。”居照宽坚定地说:“反正这个我不答应。”殷秀敏生气又难过地说:“你的思想太不先进了!”为了争取两人的幸福,殷秀敏又克制着情绪想继续劝他,但门外传来吴思中洪亮的嗓门,说:“居照宽啊,你四姐添了孩子了。”听到喜讯的二人,立马走到门外,居照宽看了一眼她,说:“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那件事情回头再说。”殷秀敏勉强一笑,心里是百般的焦急。
本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段情缘,却因殷秀敏的母亲的强行阻拦下,草草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脑海里回荡着殷秀敏母亲对自己的不中意,内心一阵的受挫,性子要强的他转念又愤慨道:“你们嫌我穷,我还看不起你们呢。”
正值中央九大代表大会,加之感情上的迷惘,居照宽索性背起布包和四个同行组队去卖起了大锣。五个人从村队里一路相伴又往镇江方向去,居照宽看到落桥村三个字的时候想起了父亲曾经提起过的二姑母,他试着询问当地的村民是否有个叫居天妹的人。乡民打量着居照宽问:“有啊,你是她什么人啊?”居照宽回答说:“我是他的侄儿,我叫居照宽。”居照宽听到“有”的时候立马忘记了酸胀的双腿,高兴地又问:“她家是哪个房子啊?”乡民对他说:“我带你去吧。”热心的乡民领着居照宽走的不多远,便看见居天妹一脸失落地挑着没有卖掉的麦子回家,乡民唤着:“天妹,你娘家来人了,你尺子来了!(尺子,落桥方言读音,侄子的意思。)”居天妹回头一看,还是没有认出来。居照宽赶紧喊着:“二姑,我是居照宽啊!”居天妹突然高兴了起来,她立马放下担子,说:“哎呀,照宽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居照宽笑眯眯地说:“我跟朋友一起卖大锣的,一路刮,走到哪卖到哪。小时候跟我父亲来过一次,有点印象。”乡民对他们说:“那你们好好聚吧,我回家了。”乡民笑着走了,居照宽对他说:“谢谢你啊,大哥。”居天妹挑着担子领着居照宽一起回家,一路关心地问:“快上我家,晚饭还没吃呢吧?”
到了家里,她激动地给这位小侄儿端茶倒水,又说:“我去忙饭,你先歇会儿。”居照宽坐了下来,一边打量着姑母这四壁斑驳的家,问:“姑父呢?”居天妹回答说:“不在家,去他舅老爷家了。”她麻利地削起了小瓜,一边说:“你歇会儿,我去弄饭。”等到韭菜,和蛋汤端上桌时,居天妹说:“也没什么好菜招待你。”居照宽客气地说:“不要什么菜,我们在路上有瓜吃瓜,有馒头吃馒头。饿死人的时候猪糠我都吃过。”居天妹拿着碗筷坐到桌前,问:“你怎么卖起大锣了?”居照宽回答说:“现在做不了银匠,宝应又斗的厉害,我就出来了。那些宣传队的没有锣敲,就拿着瓷盆子敲,我在南京卖的生意特别好,一天就能通通卖掉,”居天妹又去拿芭蕉扇来一边给侄儿扇风一边和他聊天,说:“可不是嘛,我们这里卖豆腐的都被抓起来了。”居照宽搛了一块小瓜丢进嘴里,问:“卖豆腐的为什么被抓啊?”然后又对姑母说:“二姑你怎么不吃啊。”居天妹给他的碗里舀了汤,说:“我不饿,见到你太高兴了。”她看着墙上的主席画像说:“她把他的石膏像拿来点豆腐,然后就被抓起来了。对了,你爸妈还好吗,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居照宽喝了一口蛋汤,告诉她,说:“我爸爸走了,我妈在南京呢。”居天妹讶异地问:“你爸爸怎么走的?生的什么病啊?”居照宽说:“具体不知道生的什么病,我妈说是他吃了病猪肉导致的。”居天妹叹了一口气,说:“想想过去要不是你爸爸,你那两个叔叔也活不了。你奶奶死的时候,你爸爸才13岁,你的爷爷又是个成天不管家的人,生活上你爸爸倒懂得照顾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还为我们补过衣服呢。等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爸爸也才18岁,他是老大,还把底下的弟弟妹妹带大。你还有一个大姑母呢,在一次动乱中失散的了。尺子啊,我老早跟你爸说过的,把你给我家当女婿,这样我们不就能经常来往了吗。我现在能见到娘家人,真的不容易啊。”说到这里,居天妹的眼眶湿润了,她一口也没吃地继续说:“我命苦,这要恨你的爷爷,那时候我才12岁,他就把我卖给人家了。我的命就这么地贱那,就值他的一口茶钱。他还说会回来带我的,我就一年一年的盼啊,一年一年的盼,可就是望不尽那。”提及往事,居天妹凄泪涓涓,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地失落,成了她走不出去的轮回,那前半生的罪全都消磨在眼泪中了。居照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安静地听她诉说,她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跟茶馆的那个儿子结婚以后没几年,他生病死了,后来我又重新找了一个,就是你现在的这个二姑父……”离开茶馆的那天,对她来说是幸也是不幸。好在她嫁的第二任丈夫对她很好,虽然日子过的清苦,但一家人相亲和睦,只是父亲的遗弃是她心里永远的痛,无边无际。居天妹将一生的凄苦倒豆子似的说给居照宽听,长夜漫漫,她还没个尽头地诉说着,耳边已传来鸡鸣声。
第二天下午,居照宽把身上仅有的七块钱留给二姑,居天妹拒绝说:“不行,我都没有钱给你,还能要你的钱吗?”居照宽硬塞进她的手中,说:“二姑,你拿着。”居天妹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了你自己身上还有吗?”居照宽笑道:“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没事的,我做生意的说有就有了。行了,二姑,大姐,你们别送了,你赶紧回去吧。”居照宽笑着和她们道:别,大姐擦了擦眼泪,难过地说:“我都还没有请你到我家吃饭,你就要走了。”居天妹替居照宽解释说:“他要出去苦钱呢,不然在我们这里待个几天多好啊。”居照宽笑着说:“有时间还来呢,我不是把居照英家的地址给你们了吗,我要是不在的时候我二姐也能收到。”居天妹和女儿听了频频点头,又对他说:“那你下次来哦!”居天妹的眼里除了不舍,依然还带着盼望,就像儿时盼望父亲会来接她一样。
居照宽和好友会合后,叶步根拉着他去买桃子,说:“照宽,我饿死了,买点桃子吃吃吧。”果农家的孩子们敲着脸盆驱赶着麻雀,叶步根和居照宽坐在溪水边,远处田边的一块洼地里,一头牛正享受着泥浴。叶步根一边洗桃子一边悄悄地对居照宽说:“这些果农真傻,雀子捉下来剥了吃多好啊,老话怎么说的,叫宁吃天上一两不吃地上一斤。”居照宽看四周无人,笑着说:“现在连麻雀都要除,他们哪里敢逮啊!说你是个大山芋,说话不经过思考。”说完,他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了好几口。叶步根吃的狼吞虎咽,居照宽即使再饿也吃的慢条斯理的。看着他吃的心满意足的样子,再看着自己手中的桃子,居照宽的心里顿生出一种失恋的遗憾。他是真心的期待过的,只是未到浓时,已化作天边的一抹微云散去,只是这淙淙溪水声带不走他悠悠的想念。随即,听见叶步根大笑了起来,居照宽好奇地问:“笑什么?”叶步根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说:“你看那田里踩水车的人呢,他踩空了,像不像吊田鸡?”居照宽回头一看,踩水车的男人们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了一块布,居照宽笑笑着说了句:“热的他们鸡把郎当的。”笑完又继续说:“以前我也踩过的呢,在芦林帮我三姐他们在田里干活,还帮忙舂米,不过我宁愿出来跑也不要干农活。”说着,田里又传来“咚——咚”的锣声,男人们一边唱和着一边跟着节奏踩着。
看着叶步根很快解决了桃子,便说:“七斤的桃子塞肚子里了。”叶步根一脸回味的样子说:“乖,这个桃子真好吃,真甜,都想带呢个回去了。”居照宽白了他一眼,说:“赶紧苦钱哦,这个买锣也存不下个几个钱,只够吃吃喝喝的。”但看在这么好吃的桃子的份上,居照宽又说:“要吃再去买七斤带回去。”叶步根洗了洗手,说:“我包里还有一个锣没卖出去呢。”居照宽疑惑地问:“怎么没有卖出去啊?”叶步根又掬起一捧水洗了脸,说:“那个锣太闷了,拿货的时候我没试一下。”居照宽说:“你不早说我带你调一下就是咯。”叶步根说:“我哪里晓得你会调啊,再说了,你到你什么二姑家里了,我到哪里找你啊。”他双手在衣服上随意揩了揩水,拿起地上的布包接着说:“走吧,去找叶步真他们回南京拿货哦。”他们一边走着,叶步根一边打着嗝。两人和其他伙伴会和后,又回到了南京。
当他们拿了货走到江宁时,汛期的江水已漫近膝盖处,天空阴云密布,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大家卷起裤腿,浑身湿透地蹚着水走到供销社的屋檐下。居照宽说:“先躲一下吧。”叶步根看是供销社,顺便想买包香烟,正当他开口的时候,面前一个熟悉的背影引起他的注意,仔细一瞧,叶步根笑着喊到:“小凤啊。”女孩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笑道:“哎呀,哥哥啊。”小凤看了看落汤鸡似的哥哥问:“你干嘛去的?”叶步根解释说:“我跟他们一起去卖大锣的,刚拿了货走到这里,哦,还有你二哥呢,他在外面呢,我进来准备买香烟的呢。”小凤拎着盐和糖说:“这会儿你们也走不了啊,就到我家去吧。”叶步根也觉得眼下只能这样了,便说:“好哎!”说着,小凤领着他们五个人蹚着水走到江边,又对渡船的老头说:“麻烦你带我们送到江洲上哦。”老头开口先讲价说:“二十块钱。”小凤说:“我来的时候也是五个人,才十块钱啊。”老头说:“渡轮都不开了,现在又下这么大的雨,你到哪里找船啊。”居照宽说:“老师傅啊,我们身上实在没有钱了,平平凑凑也只有十块钱了,你不相信可以掏我们的口袋。”叶步根大粗嗓门地说:“只有十块钱了,你要渡就渡,不渡就算了。”小凤和颜悦色地说:“老师傅,你先带我们过去吧,等我下次渡你的船,再补给你就是了。”老头挣一分是一分地说:“好吧,好吧,你们赶紧上来吧。”小划船晃晃悠悠地载着七个人穿行在豪雨里的江河风浪之中,小凤,龙对子,叶步真双手紧紧抓住船沿,叶步根看着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说:“掉下去就喂长江的鱼了。”居照宽故作镇定地说:“我小时候坐在船上都习惯了,不过这个长江的浪比湖水浪要厉害呢个。”老头划着桨,大声地说:“这个浪还可以哦,江洲还不算远,要是远的话,我也不敢送你们了。”
小凤的母亲见到两个侄儿后,开心地说:“哎呀呀,我家侄儿子来了。”还热情地对其他三个人说:“快快快,你们赶紧把衣服换下来。”说完,又对女儿说:“小凤啊,你去帮他们找衣服,我去弄饭。”
男孩子们在小凤父亲的屋子里换衣服,龙对子则在小凤的屋子里换。大家在叶步根的姑母家待了有十一天,江水未退,风雨成旬,这十一天他们一个锣也没有。办法卖出去。桌上每天都做有十三道菜,看着丰盛的晚餐,居照宽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在你家吃住了这么多天,让你们破费了。”叶姑父笑着说:“这话说的,你们都是孩子,直当来玩的,我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热热闹闹的也高兴。”他又指了指红烧鱼说:“这是江里打的鱼,尝尝看,你们回去就吃不到了。”叶姑母给大家舀汤,居照宽拦手拒绝,因为他实在不想喝肉糜汤,他礼貌地笑着说:“我要喝的话我自己来。”尽管不合他的胃口,但他十分感激这一家人的热情款待。他担忧地说:“不知道明天什么天,要不是不下雨的话,得赶紧回去了,不然锣也卖不掉了。”小凤早有所思地说:“嗐,别担心卖不出去,明天我去帮你们打电话给那些学校,包你们卖出去还缺货。”叶步根高兴地对妹妹说:“到底你是老师呢,来,哥哥先敬你一杯。”说着端起酒杯来,小凤笑着端起手中的肉糜汤和他碰了一下,又问:“小荷在家呢吧?”叶步根回她说:“嗯呢,她跟我妈在家里。”叶步真对居照宽说:“你不是会换锅底的吗?你可以跟夏金龙去做生意啊。”居照宽对他说:“之前家里不是闹的厉害嘛,我就来南京了,好了,现在我妈大概又到我哥哥那边去了,我也没有船,怎么做生意啊?”叶步真尖头滑脑的样子,看着就有一肚子的主意,他对居照宽说:“夏金龙不是有船吗。”居照宽又反问:“你怎么不跟他去换锅底啊。”叶步真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艺不行。”叶步根听到后调侃弟弟,说:“你手艺不行,脑袋行。”叶姑母也笑着对叶步真说:“不然你妈就给你取了个混名叫‘餐条鱼’啊。”说完,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二
居照宽随着船漂至红宛镇时,柯叶鲜妍,稻田和润,还有荷塘里的荷叶一片莹莹净人。莲蓬饱满,荷韵逶迤,注眸深处绿意浓,野芳菊黄缀点的青砖瓦房时隐时现,附鼻来而的水腥风伴着鸟雀呼晴,刚刚走远的心事也被暂时搁浅了。这里虽是犹得离尘喧,却也有它欢腾腾的人间烟火。文工团的姑娘们更换着装,登台表演,周信文跳着新疆舞,一转十八圈的风姿引的台下一阵鼓掌。
薛晴梅和居照柔在家研究着把多下来的鳅鱼做成鳅鱼坨子,居照宽则重操旧业摆起摊子,补锅补碗,修理配钥,生担加熟担一起开张,他把所学的手艺通通地展现了出来。他的到来也很快成了镇民们耳语相传的一个话题,做工不但讲究,持心实诚不多收一分钱。
街市上,卖菜的老头老太直称呼年轻的小姑娘为大姐,说:“大姐,来买菜啊。”居照宽耳听八方,一边给顾客换锅底,一边笑着对顾客说:“到了你们这个镇上,辈分都变小了,我到扬州跑码头的时候,人家卖东西的都要喊你姑爹爹,姑老太。”顾客对他说:“这个年头,做生意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卖出东西。居师傅你这个手艺就是好,另外两家子跟你这个手艺没法比。”居照宽说:“喊人不惜本,舌头打个滚。”居照宽清楚这个道理,虽然他觉得这样的方式很有亲切感,但自己就是不好意思喊出口,他把锅递给顾客,继续说:“人家的手艺我不清楚,但你在我这块买东西是肯定不会把当给你上的,就我打的锅底能包你回去用个十年。”顾客笑了笑,说:“你这个小伙子真能干,一般的锅底只能用个年把二年的。对了,大鼓灯你会修啊?”居照宽立马说:“会啊,你带过来了?”他又说:“没有,不是我家的,是周排长家的大鼓灯坏了,之前我问的你同行,梁根堂,他说不会修,说找你问问。”居照宽一听名字,说:“梁叔叔啊,我认识,以前他的船就在我家旁边。等我把你这个锅补好了就跟你一起去。”顾客高兴地说:“嗯呢,行呢。”居照宽看了看天色,心想着再不去修天就要黑了。
张老头带着照宽过了两座桥,再走到街上,这条街是小镇最繁华也的地方也是主干道,张老头拎着锅站在门口喊着:“二爹爹啊,二爹爹啊。”周信文听见后走到堂屋,她和居照宽互看了一眼,眼神没作交集,问:“张爹爹什么事啊?”张老头笑脸相问:“你爸呢?”周信文回答说:“他去我舅舅家了,我妈在家呢。”周信文回答后喊道:“妈,张爹爹来了。”阮碧云出来后,张老头说:“那,人我帮你们喊来了,你家的煤油灯不是坏的了吗?这个小伙子会修呢,你拿给他望望瞧。”阮碧云高兴地说:“哦,好的好的,谢谢你啊张爹爹。”说完,把地上的大鼓灯拿给了居照宽,说:“麻烦你了师傅,大概时间用的长了,现在还赶不上蜡烛亮了,跟丢了魂似的。”居照宽听她这么一说,笑了笑,他接过灯后坐在桌上研究了起来。老张笑着说:“乡坊邻居的客气什么。”然后又问:“对了,大姐的事情你问过她和二爹爹了没,陈书记的儿子都同意了。要是能成功,我还能当个现成的媒人呢。”阮碧云烦恼地对他说:“信文不肯呀,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头我再说说看。”老张只好说:“行呢,那我先回去烧饭了,改天再聊这事。”说着又提起手上的锅对她说:“这个小师傅手艺不丑呢。”阮碧云正准备去盛一碗汤给他,一边说:“接个嗓子再走啊,我烧的馒头干鸡蛋青菜汤。”老张连忙转身,笑说:“不了不了,下午刚接了嗓子,肚皮到现在还没饿呢。(接嗓子,方言,吃下午茶或者茶点的意思。)”
说实话,居照宽是第一次修大鼓灯,之所以敢自信地答应下来,是他觉得一切手工的活肯定都难不倒自己。他将灯拆完检查了一遍,心想,应该是这个管子里面积的灰堵了起来,通一下就好了。阮碧云走到旁边问:“要不要拿什么东西给你啊?”居照宽说:“帮我打一盆水吧。”说完用嘴对着管子使劲地吹。一边的周信文对母亲说:“我去吧。”阮碧云宠溺的什么事情都不让女儿做,拦下她说:“不要你来。”说着,便去打来一盆水,问居照宽:“水够啊?”居照宽说:“够了够了。”
居照宽一抬头,嘴边吹的全是黑灰,周信文忍不住在一旁憋着笑。他又把管子放进水里吹,然后问:“家里煤油有啊,等下试一下。”阮碧云回他说:“有的,好像也不多了。”说着转身去拿,居照宽用布擦了擦管子,看着煤油说:“今天是够了。”又把倒上煤油,阮碧云仔细地瞧了瞧这个小伙子,修长的身形,衣服裤子上都有补丁,头发又黑又干的像笤帚。高挺的鼻梁,颧骨高而额面宽,不匀称的手臂肤色一看就是风吹日晒后的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说话和做事都不急不躁,这会装好后,问:“挂在哪里啊?”阮碧云领着他走到屋檐下,一边说:“这个是挂在外面的。”居照宽挂上去的时候,她又问:“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居照宽说:“我父亲是宝应南椒坞的,我母亲是阜宁的那边的,我们船上人漂到哪里是哪里。”阮碧云继续问:“哦,那你今年多大了?”居照宽回答说:“二十二了。”说完,光照明亮如昼,一直耀到门外的巷子里,隔壁邻居都惊异地出来瞧见,说:“谁家的灯这么亮啊?”阮碧云开心道:“乖,刺眼!照的跟大白天似的,针掉地上都能找到!”阮碧云的话让居照宽心里很是得意,她又喊出女儿:“信文啊,去把你几个姨娘喊过来来打桥牌!”周信文应声一声。大功告成后,居照宽便背着工具包准备回家,说:“好了,那我就回去了。”阮碧云是客气地要留他吃饭,说:“就在我这里吃吧。”居照宽笑着拒绝,说:“不了,不了。”阮碧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硬币准备给他,说:“那我把钱给你,多少钱啊?”居照宽又笑着说:“不要钱了,这个也不费多大个事,也没坏,通一下就好了,不要把钱。”说完,他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第二天,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又拿着汽油灯找居照宽去修,阮碧云也从人群堆里挤了进去,人群把居照宽围成了个圈,有人跟他讨价还价,居照宽忙不及又自信地说:“最低两块钱,不能少了,你要补的话就丢下来,不补就拿走。”
阮碧云在居照宽手里配了一套锁钥回来后便和周季山商量,说:“信文都19岁了,该找个人家了,那个小伙子我也看过了,确实不错。个子又高,还会个手艺。你不知道,我今天去他那里看了看,他生意好的不得了,围上了一圈的人。”周季山眉头思索着,说:“不行,我不同意,他就一条船,怎么样也得有个茅草屋啊。再说了,他家里的成分是什么都还不清楚了。”周季山呛了呛嗓子,继续说:“那天梁根堂的大儿媳妇跟我说他身上的棉袄有十八斤,我们家信文没挨过饿受过冻的,嫁过去要吃苦的。”阮碧云又说:“吃什么苦啊,我看那孩子勤劳又踏实,再说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凭着阮碧云的最后一句话,周季山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把给他也可以,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姑娘,这个小伙子还不是我们当地人,如果他能把户口安在这里,我就能同意。”阮碧云觉得这句话很周到,频频点头。突然,周季山听到隔壁的争吵声后,说:“老苗在跟谁吵架?我去望望。”
苗和敬正扯开嗓门的吼着自己的老婆,说:“现在又回头了?你不是嫌我穷吗,你跟他就是咯,被他打了就后悔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要你!死了也不会跟你葬在一起!”苗红米听见后想扶起跪在地上哭泣的母亲,苗和敬一把抓起她赶她出门,任凭好友邻居相劝都没有用,苗和敬是铁了心了要赶老婆走,并对女儿说:“你要是跟她就别认我这个老子!”
周信文扎着一对麻花辫子,脸上的痘印还没有消掉,新的痘痘又冒了出来。走在人群的街市里笑的像只快乐烂漫的兔子。知道未来的丈夫就是那天来家里修大鼓灯的居照宽后,周信文也故意走到他摆摊的地方瞅了瞅,见他被包围了起来,忙不迭地跟客人说:“你等一下,等我把他这个锁配好了,就带你换。”刚接完一单,又一个配锁的挤进去问:“师傅啊,这个锁你会配啊。”居照宽手里拿着四面黄(四面黄,一种铜锁),抬眼看了一下,说:“哦,你这个是海虾锁,这个简单,你要等一会儿呢。”前面排队的人纷纷赞道:“他这里什么锁都有,就是倒大牢他都会配呢。”
回去后的周信文装着一副没有看的中的样子说:“牙长的不好看,跟只老鼠似的。不过,他个子还是挺高的,而且人也不笨头笨脑的。”居照宽还真是鼠年出生,这只渡水的老鼠倒对周信文没有什么挑剔的。
阮碧云抽了口烟,说:“我看还好啊,牙齿没有撅的多狠。小伙子瘦瘦高高的,蛮漂亮的。之前陈书记的儿子你也看不中,那个许知青要是种一辈子的田,你能吃得了那个苦吗?就算他有一天回去了,他靠画画能填饱肚子吗?居照宽这个男孩有个手艺,将来肯定不会饿到肚子。”周信文长吁了一口气,说:“书记的儿子又怎么样,他长的跟个歪歪(歪歪,方言,河蚌的意思。)一样,我才不谈呢。”然后又灵光一闪似地说:“妈,那下次你把他的脏衬衫要过来,你就跟他说,你一个人做生意这么忙,把衬衫脱下来,我们帮他洗。”阮碧云疑惑地看着她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周信文笑了起来,说:“其实我也想过了,但惟一一点我要确认一下,就是看看他有没有狐臭,要是有那味的话,那我就不同意。”阮碧云仔细回忆的神情,说:“哪有啊,我怎么没有闻到呢。”周信文坚定地说:“有的人重有的人轻,哎呀,你就要一件来就是了。”阮碧云应声地答应着说:“好好好。”周信文看了一眼桌上的牛肉,生气道:“妈,你买牛肉怎么不带筋啊。”阮碧云解释说:“我特意买的牛腿肉哦,多贵呢。”周信文翻了一个白眼说:“我只吃筋筋绊绊的,不要吃这个。”阮碧云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买带筋的。”
三
周季山从医院里出来,鞋匠小邢拿着药连声感谢道:“谢谢你啊,二爹爹,你的心真好。”周季山笑说:“别谢了,你都谢一路了,赶紧回去给孩子把药吃了。他为帮助了别人而感到高兴,小邢承诺他,等有钱了立马还你。”周季山调侃他说:“那你回去等多做点皮鞋皮带哦!”皮匠爹爹一脸苦笑道:“唉,做我们这行是一锥三个洞,吃了上顿没下顿。”周季山理解地说:“嗯呢。”一声,又和他告别说:“那你快回去吧。”小邢又是一声:“谢谢你啦,二爹爹。”说完,两人分道而行。医院里的医生私底下纷纷议论说:“这个周二爹爹也是的,人家的事他操的什么心,隔三差五地就来拿药开报销单子,这样还能把自己的名誉弄没得呢。”另一个同事说:“唉,谁叫人家是退伍军人呢。”
周季山拐进了一家花圈店,大喊好友的名字:“梁吉祥!喝酒了!”梁吉祥听见声音后,立马从后院里走出来,周季山又说:“你不好好开店啊躲到院子里干嘛呢?”梁吉祥也玩笑地说:“我躲在后面看看哪个酒鬼来买花圈的。”说完,周季山笑了起来,梁吉祥又说:“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倒茶。”梁吉祥从茶叶罐里拿出一撮茶叶放进搪瓷缸杯里,倒上热水,然后说:“你今天不来,我还准备晚上到你家去呢。”说着,又拿出两包香烟给周季山,周季山拒绝说:“给我收起来!”他明白梁吉祥是有事相求,便直接地问:“什么事啊?”梁吉祥也便不拐弯抹角地直接说:“你不是认识那些干部嘛,帮我跟他们说说。”刚帮助了一个,这会儿又给自己找了事情,周季山也不顾他人背后的议论,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周信文穿进热闹的街巷,每经过一家商铺,店里的人看见她都打招呼地喊着:“大姐到哪里去啊?”周信文总是笑答:“我去找金凤。”好友金凤正跟嫂子学着量体裁衣,看见周信文进来后,金凤笑着说:“欸,信文。”嫂子便对金凤说:“我来吧。”金凤拿来一套女式军装给她,说:“那,这是你的。”周信文接过后,说:“家里的几件都短了,这套今晚就要穿呢,对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啊,还有珍珍,我也喊过她了。”金凤问:“苗红米呢?”周信文冷下脸说:“我没喊她。”金凤问:“你们俩怎么啦?”周信文急着要回去地说:“没什么,我回去了,还要把我爷的勋章送过去呢。”金凤又八卦地问:“你的那位准新郎官来不来呀?”周信文瞥了一眼金凤的大嫂,不好意思地说:“管他来不来呢!”说完,拿着衣服准备回家,说:“我走了啊,晚上记得来啊。”金凤笑着说:“知道啦!”
月明风袅的晚上,文艺会演还没开始,坐等的人们便聊天讨论着,声音嘈杂的狠。苗和敬和女儿赶来后坐在了周季山的旁边,两人几句寒暄,苗红米坐下时特意看了一眼居照宽,金凤坐在后排喊出她的名字,同时也捕捉到她看居照宽的眼神,便明白早上周信文的态度。居照宽坐在未来丈母娘的旁边,一直微笑着,旁边的阮碧云和她的好姐妹也是说个不停,阮碧云直接向好友剧透,说:“等会的《红灯记》,周信文扮演李铁梅。”说时,她一脸的自豪。等预报员站在台上时,台下才渐渐安静下来。随着他的报幕,每一场戏里都有周信文的身影,有人听的是内容,是气节,是哀痛,但在居照宽的眼里,此时的周信文像是会武功似的,一会儿下腰,一会劈叉,看着她不费力地做着这些动作,居照宽却觉得这功夫真不简单。舞台上的她戴着红星帽子,苗条的身材穿着军装精神十足,加上一双清亮的眉目如同今夜的月光瞬间照进他的心里,也是这一刻,他对她真正的动了心。
晚会结束后,金凤拉着红米等着周信文一起回家,还有居照宽,他也没有走。金凤开玩笑地说:“天这么黑,你得把我们信文安全地护送到家才行呢。”居照宽不好意思地笑着,他瞥见苗红米阴天似的脸,也知道是为了什么。金凤有意和红米走在前面,一边问:“你上次怎么又跟你爷吵架了呀?”苗红米又气又委屈地说:“我偷偷去了我妈那里,被我爸知道了,回来就被他骂了,我不服啊,回嘴他凭什么不让我跟我妈来往,她毕竟是我妈。”金凤笑着说:“你胆子也真大,你爸的脾气那么大你都敢顶嘴。”苗红米说:“小的时候是不懂了,现在我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才不怕谁呢。”金凤调侃她说:“我看啊,以后得找个能治的了你的丈夫才行呢。”苗红米更不认同地说:“那可不行,以后我得当家。”
周信文和居照宽走在后面,居照宽先是夸她,说:“你真厉害,下腰劈叉很轻松似的。”周信文笑着说:“这也没什么的,我们天天练功练出来的。”居照宽说:“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唱的也好听,下面的人个个鼓掌哦,像我这种没有音乐头脑的只会听不会唱。”周信文也赞美他说:“你会做生意啊。”居照宽说:“那都是为了生活没办法的。”说完,两人都沉默着走了一截路。他们走上一座小石桥,石桥下,荷云漾动,荷花在月光下似带着一分酣醉。周信文先开口说:“莲蓬太远了,够不到摘呢。”居照宽看了一下距离,走下台阶试着够了几次,他把莲蓬递给周信文,她开心地接过手来,拿着柄转悠着,居照宽说:“我发现你们这里的每条小河里好像都有荷花呢。”周信文对他说:“我们这里除了荡田,就是荷田了,宛园那边的荷田是最大的,不过要乘船去呢,我跟金凤她们每年都去玩呢,再过段时间就能吃到六月的新花藕了。”说完,两人看着金凤和苗红米越走越远,周信文接着试探他地问:“你觉得苗红米怎么样?”居照宽听出了她的试探,认真地说:“心是好的,就是嘴太坏了,把他爸爸骂的特别难听。”他的心里有过比较,论长相,苗红米的容貌可是红宛的镇花,但镇上的男孩子却没有一个敢去靠近她的。他喜欢周信文的开朗,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张笑脸对人,好像她心里不知装了多少快乐。从桥上走进巷子里,在路过一幢两层的青砖小楼时,居照宽问:“这房子挺特别的啊,梯形的呢。”周信文告诉他说:“这个房子很结实的,当时水泥不够,就煮了好多糯米粥兑进去呢,不过这么好的房子现在都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