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居晓月紧张的蹙起眉头,心里念着:“那个东西又来了。”她知道什么东西来了,却动弹不得,她拼命地想要从躯壳里拔出来,又用意念动了动手指,可越挣扎越是感到沉重。为了救醒自己,她又尝试着扯开嗓子喊着李大为的名字,可是李大为并不在她的梦境里,他躺在自己的身边是怎么也不会听见的,此时的李大为鼾声如雷地睡的正香。
一阵“鬼压床”结束,她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可醒来的世界似乎容不下她的念想,于是又悄咪咪地遁入梦中,去往另一个场景里。一个熟悉的口头禅在她的耳边响起,近日来她总是梦到寇世西,他搂着她的腰,她主动地只伸出一点舌尖挑逗着他,一股潮热在身体里弥漫开来,还想接着之前的情节继续做下去,却被一声锅盖掉地的声音吵醒,她皱了皱眉头。
梦里回魂,漏洞百出。居晓月既感到羞怯又不舍醒来,她伸了个懒腰,听见李大为已经起床煮好了早饭,并对她说:“赶快起来吃长寿面啦。”自从和他认识,居晓月每年的生日都是他陪着过,鲜花、蛋糕、钞票、浪漫、体贴和金钱她都拥有了,而每次拿到钱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家人。
下午,给母亲买了一条珍珠项链,给婆婆买了一对金耳环,女儿虽然已经毕业了,但她还是去银行转了零花钱到女儿的账户上。
居晓月想带着二姐一起庆生,居子月觉得这是妹妹的主场,说:“男不做三,女不做四。我不过。”居晓月不在意的说:“那是老家的习俗,你就跟我一起过,当陪我还不行吗?”居子月问:“还有哪些人啊?”居晓月一边找着衣服,一边说:“就我们自己人,还有大为的几个兄弟。”居子月答应说:“行吧。”
晚上,李大为订了一间包厢,大圆桌能坐下二十来个人。李大为的兄弟们拎着蛋糕捧场祝贺,万霏儿送了她们一人一个皮夹,她对两个姨妈说:“小姨,我给你挑了黑色的,二姨给你选的宝蓝色。”两人接过后,开心不已。居蓓蓓给她们带了鲜花和香水,许久未见居蓓蓓,居晓月惊讶又赞美说:“蓓蓓现在漂亮的嘞。”居蓓蓓的确像变了一个人,精致的打扮中散发着轻熟女的气质。
沈祥瑶坐在两个姐姐的中间,她想到爸爸此刻正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里,便背对着母亲翻了一个白眼。沈德全一个人在家吃着粥就着菜,一边看着《非诚勿扰》,他的心平静的像一潭死水,对于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他看她的眼里不再有涟漪,而是依旧带着农民的安分和随着这些年的变化而藏的很深的卑屈。但他对生活并不绝望,听着电视里主持人睿智的分析,他在心里也会默默地赞同,然后激发起少年时爱思考的开关。很多道理他心里都是明白的,他只怪自己的性格太过迁就,给了她没有边界的自由,就像那年被种死的一片菜地,并不是因为水浇的太多或太阳的曝晒,而是松土时松过了头。他掏着榨菜,听着有的女嘉宾的滑稽观点,自己也会笑一笑,这笑容里是带着讽刺的。只是,他很快会关上这短暂的,明晰的思想,就像掀走糊在脸上的蜘蛛网一样。
桌上推杯换盏,聊些七七八八的话,生日宴最重要的一刻来了,李大为把生日蛋糕放在居晓月的面前,并点上细长的14根蜡烛,居晓月顾及二姐的感受,对她说:“子月来,我们一起许愿,一起吹。”说完,姐妹俩闭上眼睛一同许下心愿,然后又一起吹灭蜡烛,其余人欢呼起来,一同祝贺道:“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在包厢里此起彼伏。
居晓月把女儿叫了过去:“瑶瑶来。”并留着中间的位置给沈祥瑶,她一边把装有饮料的酒杯递给女儿,一边对大家说:“来,我们一家三口也祝大家永远开心。”说完,大家都举起酒杯,碰到转动的玻璃面发生清脆的声响,沈祥瑶则站在李大为和居晓月的中间假意地笑着。
饭后,李大为又包场了一家茶吧的大厅,家人一桌,李大为的兄弟们一桌,居晓月两边应酬。石所川向寿星敬酒,说:“晓月,祝你生日快乐。”居晓月笑着说:“谢谢石哥。”酒至微醺,眉眼带笑间透露着一股迷离的风情。她一口闷掉杯中的白酒,然后又对石所川说:“你也点歌唱唱呢。”石所川恍惚在那风情之中,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五音不全的,听你们唱。”李大为正和其他哥几个聊着天,他还一无所知,为了居晓月开心,他今天可费了不少心思。居晓月又走到另一桌,说:“你们点歌呢。”居子月看到她晕红的脸颊说:“你喝多了吧。”居晓月微笑着否认道:“没有啊,还好。”居晓月拿起话筒和二姐一起演唱《风中的承诺》,旋律一响起,便有种让人抵死牵萦的情绪,那情绪有如花开半酣,在冷冷的风中摇曳。灯光落在谁的伤口上?谁还在执着地守着昨日的承诺?
第二天一早,居照宽坐在床铺边给大女儿打电话,说:“居进青叫我去鑫湖工作呢,给人家打打铝制品,说有一个厂给他活做的,他忙不过来。”居希平立马否决说:“你歇歇吧,你这个岁数还去打铝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把妈妈照顾好,那边不要去!”居照宽怕大女儿生气,便应声不去了,他又问:“昨天晓月和子月生日,我昨天早上给她们打过电话的呢。”居希平说:“嗯呢,霏儿告诉我的,昨天晚上她们在饭店办了一桌,然后去唱歌的。”说完又关心道:“超超现在怎么样啊,在红宛上学还可以啊?”提到孙子,居照宽便眉头一皱,说:“调皮捣蛋的东西,到哪里都没有个安稳!他爸爸也不问,我们现在根本管不住他。”居希平无奈地说:“我也尽力了,这个居竟松也太不负责任了。好了,不说了,我马出去干活了,等回来跟你聊。”居照宽说:“好的,好的,你去忙吧。”说完,居超超背着书包从楼上下来,他对居照宽说:“爹爹啊,今天学校要交钱了。”刚提到居竟松后,居照宽还没有解气,一想到自己的积蓄用的差不多了,现在的生活费都是三个女儿给寄的,他便更没有好脸色地对着孙子说:“问你爸要去!”居超超站起来已经比居照宽还高出一个头了,他立马回嘴说:“那我怎么办,现在就我没有交钱了,你跟我爸都不给,那我不就学校了!”居照宽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和孙子反嘴的态度,站了起来,并厉声斥责:“你到今天还不学好啊,成天就知道要钱出去买东西吃,成天跟那些不学好的孩子待一起!”居超超不以为然地对他说:“现在是学校要交钱了,又不是我要吃东西。再说了,你对我爸有意见,干嘛要发火在我身上。我在外边吃东西怎么了,你还天天喝酒呢!你给就给,不给拉嚯呗!”听着孙子反过来教育自己,居照宽忍不住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我管不住你了是啊!你从小到大,吃的谁的,喝的谁的,现在胆子大了是吧,你妈嘞个屄的,你胆子不小了!”说着拿起墙边的扫把想要揍他,不料,居超超听见爹爹的骂词后,积攒已久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起手一巴掌落在居照宽的脸上,打完之后,爷孙俩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的居超超立马跑了出去,而居照宽气的脸红脖子粗的。他依然不明白孙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对自己动手,他怒火中烧地想给居竟松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但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居晓月的电话。
天都快黑了,周信文见孙子还没有回来,心里十分担心。此时的居超超因为畏惧和反感而没有回家,他躲在了同学家里打起了游戏。无论发生什么事,居照宽依旧不会冷落他的酒,只是喝酒的心情不同罢了,他坐在躺椅上,面前吃饭的桌子是用两张板凳上铺着画板搭起来的,周信文坐在他的对面,居照宽一边抱怨着儿子,一边又讲起过去的事情,听的周信文烦躁不已,她冲居照宽发火道:“你成天训他训你的,训到最后训出什么名堂了,儿子和孙子还不是被你给训跑的!”居照宽也立马回怼道:“你看看他们都成什么样子了,没一个像样的!跟他老子一个样,天上下的地里冒的,没有一天是不弄点事情出来的,要么就是发哈病。(哈病,方言,像神经病一样缠着人不放。早晓得那年子就让他老子去坐牢,让他吃呢个苦头,要不是你拦着......”周信文鄙夷道:“我拦错了吗,他要是去坐牢出来怎么讨老婆,你不怪你自己全怪到别人头上,就像你这样,你成天就知道抱着个酒喝,喝完了不也什么事不问嘛!”关于喝酒的话题,他们已经吵了一辈子了,居照宽突然感慨道:“我就想要一个家不要成天吵吵闹闹的,怎么这么难呢。”说完,一声低沉而苍白的叹息逶迤而来,然而却无济于事。周信文冷笑地叱责道:“谁欢喜吵啊,不都是你造成的吗!”想到家里的种种,和护孙心切的她突然壮大了力气似的,连酒杯带画板的搬起来后扔进了门口的小河里。隔壁邻居听见声音后纷纷走了出来,周信文回过头来骂咧道:“妈嘞个屄的,就你是好的,别人都要看你脸色生活,一个不如意就骂人,成天喝酒,喝酒,喝的什么名堂!”
此时的居竟松正和一个女人聊的火热,她是四川人,在县城里开了间卤菜店。对于这个女人,居竟松纯粹抱着玩玩的态度而已,他还想着能骗点女人做卤菜的秘方然后自己开店也不错,不料,这个女人正把他玩的头头转。
第二天,周信文在金凤家聊着天,金凤惊讶说:“没想到你回来了呢,以为你就待在植坝不回来了呢,我这次也是家里有事才回来的。”周信文叹了一口气,告诉她说:“我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回来的,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大女儿买的,不然我也不会回来哦。”金凤笑着说:“哎呦,那希平挺能干的嘛!她现在在哪里呢?”周信文回答说:“她在南京呢。”金凤问:“听说希平和大月都离婚那?”周信文微微笑着“嗯呢”一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金凤怕自己冒昧了,又说:“怎么说呢,现在年轻人婚姻自由了,不像过去,有多少婚姻不是千疮百孔的啊。”周信文说:“谁不希望儿女过的幸福啊。”金凤说:“对咯,过的幸福才是真的,有多少夫妻虽然生活在一起,但不是衣服长袖子短的,就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周信文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现在住哪里?”金凤回答说:“我现在跟儿子儿媳妇住一起,平时帮他们带带孩子。”周信文又问:“你儿子儿媳妇做什么啊?”金凤回答说:“儿子开公司,儿媳妇在医院上班,妇产科的。”周信文羡慕地说:“还是你的日子好过额。”每次回红宛的时候,金凤都能听闻一些关于周信文的经历,她心疼又生气地说:“你如果不是嫁给这种人,你有的福过呢。就是跟了他,身体也弄的差了。”金凤又关心说:“你现在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跟他吵架,吵完还是自己身体受罪,真的。”尽管周信文的穿着看着鲜亮,但她的气色明显不如金凤,周信文宿命论地说:“就派我这个命吧。”只有周信文自己知道,她和居照宽的婚姻都是用仅剩的亲情在千补百衲,她想起杨春丽的话,继续说:“我三妈前些天还对我说这话呢,她说我妈当初眼皮子太浅,只顾看到他有个手艺,说什么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谁知道呢,我一点也不想跟他过那个日子,那个时候孩子还小,三天两头吵架,每次我听见孩子的哭声越大,我心的气恨就越炽旺。”金凤先是认同道:“我晓得,我晓得,唉。你三妈说的不错啊,不过那个时候是苦啊。”然后又说:“人都是相处出来的,相处久了才知道一个人的脾性。其实他人不坏,就是这个脾架太大了。再说了,你跟他没结婚之前,你还是有后悔的余地的。”周信文明白她意义所指,她也想过居照宽的本性并不坏,他们之间除了亲情只剩下一滩铝渣似的爱,熬一熬也还能熬出点铝来,只不过熬它的人身心俱疲。周信文洒脱地说了句:“我跟他没有缘分。大门跨出来十丈远,我老早就不再想那些事了。”金凤转移话题又告诉她说:“你知道啊,苗红米走了,但不知道得的什么癌症。”周信文感叹说:“哎呀,她这么年轻就走了。”金凤回忆说:“是啊,按照现在的条件来说,她这岁数走的是太早了。不过时间一晃,我们都是做奶奶的人了,哎,想想以前哦,谁不是从小姑娘走过来的......”
周信文跟金凤聊着天,另一边,居照宽和左右邻居,一起吃饭喝酒,酒桌上,居照宽又谈起了过去的事情。巧合的是,叶步根竟然是邻居小夏的叔父,这让居照宽不免回顾起来,他笑着说:“你家这个叔父,以前我们都叫他大山芋,他这个人啊,说话两头空,不经过大脑思考。但是叶步真呢,就跟他相反,聪明的不得了,今年庙会去踩街的时候还碰见叶步真呢,他现在日子好过了,房子拆迁分了两套,这么好过他还闲不住地赶庙会卖东西呢。现在的庙会还是没有以前热闹哦,以前年轻人多,现在去踩街的全是老头老太太。”小夏先是调侃说:“也挺热闹的,号丧队都上阵了。不过年轻人是少了,连庵里的尼姑都没有了,全是和尚道士。”然后又笑了起来,说:“告诉你一个好笑的事情,以前我们家办事情,叶步根不是来出礼嘛,那会儿我还小,大概十八九岁吧,也没怎么见过他,只听我家里人提过他的名字,我登账的时候,就把他的名字写成了叶山芋,把他气死了。”说完,两人都笑了一阵,又一起端起酒杯喝着,聊着,居照宽开始回忆起自己辉煌过的日子,另一个邻居韦二爹爹听后觉得他又在吹牛,便好奇地问:“按道理啊,你们那时候做手艺的人每天都见到钱,你应该发大财了哇,怎么没买一套房子呢?居竟松也没有房子,他儿子不能一直住在希平这里哦。你像我们都是乡下上来的,以前种田,家里孩子多,所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钱呢。”韦爹爹是真的感到奇怪,没有嘲笑的意思问的。小夏也有所好奇与期待地望着居照宽,居照宽听着韦爹爹这话有些刺耳,但面前仍淡笑着说:“都被四个孩子吃掉了呗!”乍一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讲玩笑,其实他说的一本正经的。韦爹爹也是个爱认真和直言不讳的人,他对居照宽说:“哪有这话,朝个过去,谁家没有四五个孩子啊,有的一家五个儿子呢,你看这边住的,全是乡下上来买的房子。”居照宽这会儿带着微怒反驳说:“你说这话就不讲道理了,龙生九子,我能决定他们是什么样子嘛!再说了,我儿子我也帮助不少他,他自己不争气怪谁啊,后来他都结婚了,买房子的事情得他自己来吧,孙子都是我们帮他带的呢。”韦爹爹心气也高,觉得他才不讲理,可酒桌上仍留有余面假笑起来地说:“好好好,你有道理,你有道理。”小夏瞥见两人的脸色都暗沉沉的,立马岔开道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说:“我才郁闷呢,我都快得抑郁症了。”居照宽和韦爹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谁都没有先开口,小夏继续说着:“儿媳妇非要开什么服装店,她也没那个经商的头脑,这下好了,关门了,亏了二十万没有了,还都是我们的钱那。”居照宽还在生韦爹爹的气,小夏的话他也没认真听,只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句:“那会儿我是想着一辈子就住在船上的呢。”
二
居晓月把堆着货物的隔壁房间腾出来给二姐住,居子月收拾了十多年积攒的行李,锅碗瓢盆地从公房里又搬进民房。旧式的铁质窗户已锈迹斑斑,倒有种复古的风格,窗帘上也印染到了锈痕。墙角里的蜘蛛网迷路重重,柜子后的一只老鼠听见人的脚步声,立马曳尾而逃。日光灯晃悠悠的荡在绳子上,忽闪忽闪地像在拍鬼片。居晓月笑着对二姐说:“收拾一下,你看你的这个房间倒也不小呢,里面那张小床你可以堆堆东西,来人的话也可以铺开来睡觉。你自己的大床放完还有空间呢。”居子月满意地说:“丑媳妇三打扮也就好看了,而且这个房间比以前我住的那个黄老太太那间大多了。哎呀,我就是锅碗瓢盆多,衣服被子的多,其他也没有什么。”居晓月一边帮她拎行李,一边说:“就是啊,房租跟那个老太太家那间是一样的,还比那个大,不就是老太太家多个院子多个水井嘛。我偏不喜欢住院子里呢,我们这儿独门独户的多好啊。”居晓月第二趟拿衣服的行李时,吐槽说:“有些不成文的东西该扔掉就扔掉,别像个老奶奶似的这个舍不得丢那个也舍不得扔的,你看看这个皮草,都掉毛了。”居子月把一张矮桌子放在床边当化妆台,一边不忘回怼小妹说:“你别说我,你自己东西也不少,你看你房间的衣服都没地方挂了。”说完,又骂咧着:“那件皮草是老屄壳子买的。”居晓月解释说:“我那些衣服都是商场里买的,再没地方挂也要挂。”说完,她又进进出出地拿东拿西的,居晓月拎着塑料小杩子说:“这个房间就是没有卫生间,你要上大的话就到我们的房间去。”居子月应了一声后也继续归置着。
在大姐的劝解下,居子月想尝试做一份正经的工作。正好,好心的邻居给她介绍了些手工活,白天理扎带,一个星期下来,手上就磨出了老茧。她难再吃这些苦头,于是,晚上又重拾老本行。坐在矮板凳上照着镜子开始化妆,粉底下隐现黄黑的斑块,她又拿出遮暇膏一边抹着一边咒骂方晴凡:“老不死的,害的我长斑。”
刮风下雨来大姨妈也不旷工,穿着湿漉漉的雨衣骑着电瓶车出门,只是一看到酒就头疼,敷衍多了客人也不爱点她了,她不能像小妹那样可以把客人敷衍的风雨不透。再看着身边站着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她更加的没有信心了。
每天还是睡到自然醒,即使醒了,也一副萎迷不振的样子,顶着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坐在小板凳上,头发梢恨恨的打结在一起,她一手拽住打结处,另一只手轻轻地扽梳着这绞缠的头发。这一梳一扽地倒把她给疼醒了,她戴上发箍准备刷牙洗脸,靠门的墙上有个水龙头,因为没装水池,她便把塑料桶放在水龙头下面,平时洗漱就把盆放在桶上接着水,洗过之后往门外一倒。
一个穿着紧身包臀连衣裙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门口,身材还和当年一样好,居子月转过头后赶紧邀请她进屋,说:“你先坐,我马上就好。”居子月三下五除二地漱了漱口,脸也没洗的又招呼她,说:“没事,就坐床上好了。”胡连喜一边打量着她的屋子一边问:“嗯呢,你才刚起啊?”居子月应了一声:“安。”然后诧异地说:“现在香烟也抽起来了嘛。”胡连喜的笑容里带着骄傲地说:“这算什么,我还能喝酒呢!”看着胡连喜的变化,居子月又规劝道:“你知道家里人多担心你啊,小宇又听话懂事,你赶紧回家吧。”胡连喜吸了一口香烟,然后说:“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既然选择出来就不会再回去的。”居子月先是问:“为什么不回家啊?之前你不是在水晶厂上班吗,水晶厂工资还是可以的,而且周培安也在厂里,互相也有个照应。”胡连喜先是得意地说:“工资是不低,你别看一个打磨的小动作,很考验基本功呢。”说完,脸上又闪过憔悴的阴影,继续说:“那一个东西做一辈子做的我都要吐了,不想再回去,没意思。”居子月以为她说的没意思是老家里的无聊,于是先说:“红宛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镇上肯定城上肯定没法比的。”然后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啊?”胡连喜遮遮掩掩地说了句:“男人都一样,刚开始把对方当成水晶一样看,到最后才发现全是玻璃。”居子月又以为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于是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她对胡连喜说:“他托我给你些钱,先过渡下吧。”胡连喜不客气地拿着钱,心里面有些感动,她突然发现,经过一些事情以后,只有周培安对自己是真心的,就像真正的水晶放在阳光下会释放出多彩的光线,玻璃则不会。胡连喜的面上还是得意地说:“我其实有钱,每个月能挣七八千块呢。”居子月不解地问:“那培安怎么托我借钱给你啊?”胡连喜的牙齿被香烟熏的蜡黄,化妆品遮盖了她往日青涩纯净的面容,却遮不住她满嘴无心放荡的习气,但她说话的语气和语速还和从前一样爽快,只是笑起来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谄媚,她说:“我的钱都在老板娘那边,月底才能给我。其实女人的钱很好赚的,每天敲个小背,几分钟的时间就搞定了。”这几句话让居子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这还是从前那个胡连喜吗?居子月的经历和意识里,敲大背和敲小背的差别大了去了,她立马说:“你不会做那种事情吧,你不能在外面学坏啊。”胡连喜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坏不坏我也这样了,我什么苦没吃过,被人骂的打的,被人骗的卖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她一边说一边撸起衣袖给居子月看她膀子上的淤青,又接着说:“那,这都是被打出来的。”居子月眼睛都瞪大了,她没想到胡连喜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可以说的那样坦然和无所谓,她带着一丝心疼地问:“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的呢?”胡连喜自己都不知道,但她坚定地回答说:“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
那天胡连喜拿着居子月给的钱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接着又重操旧业,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继续一条道走到黑的。她也没有去看过儿子小宇,或许那悲伤的眼泪早已凝结成水晶,清凉透彻,如同她看透了那些污秽。她说她不后悔,一个“享受”过堕落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后悔的,只是有些诟迹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周培安已经在水晶厂里熬到了主任的位置,他一个人拉扯大儿子。尽管流言蜚语要他放弃连喜这样的女人,可他心里却依然放心不下胡连喜,这样的执拗,他们俩还真有点像。
与其说那五百块钱就像巴掌一样打醒了胡连喜,倒不如说,梦醒了,突然发觉自己已无路可走。在这个充溢着暖色调的瓦房内,仿佛自己又在小心翼翼地磨着水晶,熟练的她拿得很稳,就像手里拿着那些安稳的时光——耳边也一直响着儿子的呼唤,她用熟悉的红宛方言对儿子说:“妈妈两个字都快被你喊饐的了。”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多年过去了,小宇没再父亲面前开口一个‘妈’字。她也开始想着周培安的好,当时周培安接到电话后去接她,车子开到监狱门口时,她却上了另外一辆黑色轿车。坐在里面的男子有可能是当初诱惑胡连喜一起离开水晶厂的那个同事,也有可能是外面结识的某个裙下客户。尽管如此,丈夫,准确的说应该是前夫了,他还是很担心连喜。周培安给居子月打电话说:“子月,连喜在苏州要是去找你的话,你帮我先垫些钱给她,她刚出狱肯定困难。”原本以为离开红宛后,自己去了水晶天地,当往事历历走过后不过是在镜中神游。想到这里,突然手一抖,水晶碎落满地。
晚上,万霏儿和居子月一起散步,最近失恋的万霏儿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对二姨说:“我还不想结婚,即使有爱情的婚姻也不一定会长久。”居子月穿着松垮的睡衣,一边走着一边说:“找一个他爱你比你爱他多的人。”话还没说完,居子月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开心又激动地说:“有卖糖葫芦哎,你要不要吃?”万霏儿看着二姨还跟个孩子似的有些可爱,她没有兴趣地说:“我不要吃。”居子月付了钱,买了一串,她满足地咬下一颗,先是回忆道:“以前我小时候,一到过年我就想着上街买糖葫芦吃。”说完,想起万霏儿的心事,她继续说了句:“被爱和爱人的滋味是不一样的。”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小路口的方向走去,看着身边一个个不幸的婚姻,万霏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不爱他,结了婚又有什么意思呢?”居子月感慨又鼓励地说:“这个要自己去体会,去感受。好不好吃,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呢?”万霏儿索性探讨开地说:“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我自己深有体会,但是小姨不离婚的这样,对瑶瑶的伤害更大。”居子月为妹妹辩解说:“这也不能怪你小姨,她为姓沈家的付出了多少,要怪也要怪你老姨父不好。”听到二姨这么说,万霏儿想要再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然而有些话像鱼刺一直卡在喉咙似的,她的脑海里浮现母亲被打的画面,心里便会继续生出一阵隐隐的恨意和双重的痛苦,如一条双头蛇,一直盘踞在心里。这种恨是摇摆不定的,又令她过早的成熟。她知道,有些事情该原谅,但伤害会跟随一生,即使藏得很僻远,也终会在某个不安的时刻乘虚而入,然后将自我吞噬。所以到了现在,她越发了找不到自己了。除了自我消解,别无他法,只是漫漫消解之路又是荆藤荒草纠纠缠缠,石头泥坑磕磕绊绊。看着身旁二姨吃着糖葫芦那天真的样子,万霏儿转念又想,她们都在爱里成长,在成长里学会去爱,跌跌撞撞,犯错痴迷。然而谁又能做到真正的清醒呢,那些不愿清醒的人,对谁醒呢?谁又是这半梦居里未归人呢?想到这里,她暂停了内心对过去的回忆,对自我的寻找。
到了转弯的路口,居子月对侄女说:“一切都随缘。”这是她眼下的座右铭,并始信“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的箴言。
两人回去后看见居晓月正在化妆,居子月问:“你今天去上班啦?”居晓月回答说:“嗯呢,你们俩啊要跟我一起去?”居晓月嘴边顺口一提,万霏儿在心里楞了一下,然后反问:“我啊?”万霏儿故意这么回,脸上保持着微笑,她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小姨是真的走火入魔了还是要一起“陪葬”的同伴儿?这不是推自己进火坑吗?居子月也顺着小妹的话,鼓励侄女说:“霏儿你要不去混混试试。”居晓月瞥着万霏儿的笑容里像是在犹豫,更坚定地怂恿说:“对啊,又不要你做什么,唱唱歌喝喝茶,人家还给你钱。你要是想去大场子,一个月比你现在工资多多了。”万霏儿没经验的想象着她们上班的环境,一边说:“要是遇到哪个老色鬼不就完了。”居晓月先是一脸认真地说:“大部分都是素质好的,万霏儿你记住,自古笑贫不笑娼。”居晓月还在劝她,又告诉她一些经验说:“一般嘴上占你便宜的人倒不会动手动脚,那种斯文闷骚的反而是老色鬼。反正你第一次去,我尽量跟你在一个包厢里。”万霏儿好奇地追问:“那大场子是什么?”居晓月还没有讲出就先噗嗤地一笑,然后说:“大场子有劲的,我开始也没胆。”她的话好像更吸引了万霏儿的好奇心,万霏儿问:“怎么了?”居晓月停下手中的化妆笔,说:“中间要做游戏的,妈咪会组织节奏,让大家脱掉胸衣,然后坐在客人的大腿上跳舞。我一开始害羞,因为我们生过孩子的胸和你们小姑娘的肯定不一样啊。我以前在胸部护理上下了不少血本,唉,没用,还是松塌的明显。”她叹息后又继续说:“还有一个游戏叫‘拔草’。”居子月也没有过大场子的经历,一边听着一边拿起一块炒米糖吃了起来,问:“什么叫拔草?”居晓月对她俩说:“一个女的脱掉裈子,然后躺在茶几上,妈咪把纸巾撕成碎片,丢几片在她的阴毛上,然后客人只能用嘴去把碎片弄掉。”居晓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当时也傻眼了,看的她当时也脸红心烫的。万霏儿很平静地说:“大场子的钱不是好赚的。”说这话的时候,万霏儿突然同情起这两个姨妈来。
居晓月说:“但是大场子的机遇也大啊,我还是以小场子为主,小场子相对来说自由一些,没那多的规矩,而且哪家也是随意自己选择,有本事的一个晚上可以串场个两三家。”居晓月说完,居子月还不忘提醒侄女说:“你这个千万不要跟你妈说啊。”万霏儿说:“哦,我不会说的。”居子月又补充说:“之前静静和蓓蓓去上班的事情也不能告诉你妈。”居晓月则笑着继续引惑着万霏儿,说:“要不你先跟我去小场子试试?”万霏儿一边摇头一边说:“我还是不了,我先回家了。”居晓月有些失望地说:“那好吧,哪天你想去了就跟我一起去。”说完,她又遗憾道:“唉,那个时候我要是胆子再大一点就好了,那我就能在苏州有套房子了。要是再拿去个十几年,像你这个年纪,我一定大胆一点......”
万霏儿离开后,一路忐忑,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当想到两个姨妈对自己的照应,当怜悯凌驾于理性之上的时候,她决定还是不要说。万霏儿走在逼仄的巷子里,昏暗的灯光恍如梦寐,那巷子,望过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默,还有一种魅影的幽寂,像陷在喑哑的梦里。红色的窗帘后传来一家四口的笑声,再往前走,“兄弟连心饭店”里传来颠勺炒菜的声音,菜香味接着送到鼻山口。转弯口的水果店里,男人趁着闲空之余,盯看着在写作业的儿子。万霏儿踩到一块凹陷的六边形砖块,裤子上被溅到了脏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怜悯一文不值,就像道德对她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虽然她不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她们,但只一味地劝人去原谅一些伤害,才是真正的道德绑架。回到家的时候,看着空旷的屋子冷清的像一间荒漠,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孤独的感觉。自从母亲离开苏州后,她便睡在了大房间里,而小房间被她改成了吃饭的地方,曾经墙上贴的明星海报也被她换成了一张张照片,看着眼前的照片墙,如电影一帧一帧地演映着......工作和感情的不顺,童年的欢快交织着阴影的矛盾,突然间让她发觉自己似乎也成了那个梦里慌不择路的人。她们不能与德伯家的苔丝,查泰莱夫人相提并论,虽然她们有着相似的境遇,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话又反驳了刚才的“盾”,这个矛又指向曾经的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们为了心中的自由而牺牲了自我也怪不易的,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彼此的价值观比要求大家要有一样的价值观更重要!
按照这样的以为想下去,她与她们之间的感情应该更牢固才对,可事实相反,她开始有了疏离感,这种疏离感并非因为今晚的对话,而是她心中的亲情渐渐像兑了水的酒。当我们的价值观不同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相亲相爱,前提是,我们是否尊重彼此的价值观,又是否真的在乎对方。遗憾的是,在那些交错不已的画面里,夹杂了太多的算计与虚假。真正的包容不是纵容,让步也不是没有底线的退让。只是,她要在完成现在的自我之后去完成曾经的自我,然后去干掉那个所谓的自我,就像挤掉脓包里的稠汁一样去挤掉遗留在心中过去的腌臜,这得需要未来的一根尖刺去戳破它,而戳破真相的人会被当成是这个家庭的原罪,这令她充满了矛盾。有时候她心疼她们,是真心的心疼,有时候又窃喜地希望她们永远不要醒来,仿佛是对那些虚伪的情义的一种报复。她开始讨厌这样矛盾的自己,为了解开矛盾的结,她必须做出选择,离开或决裂。说到底,是她也失去了曾经的勇敢,或许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搬离这里,去寻找新的可能,只是在离开之前,她希望有朝一日,她在乎过的人,包括她自己,有梦也有醒,不管是在严厉的斥责下,还是温和的循循善诱,亦或是自我审视,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即使大家离散在天涯,或许这场梦不会显得那么的荒凉。然而,这一切也只是她的希望,就像梦,终究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