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杂云合,运河汤汤。鸟鸣佳景入屏画,小鸭纽子闹春风。若那红宛的小河是一串音符,那运河才是一部宏大的史歌。疏烟淡日里,有人关心“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渔民的艰苦,有人羡慕“人在舟中便是仙”的那一份旷达胸襟。然,在这艘三吨重的小木船里,周信文关心的是生活里的琐碎。薛晴梅还是像夹冬瓜似的把孩子夹在咯吱窝下面,另一只手还拿着抹布擦桌子,拿着锉刀的周信文心疼地立马把七个月大女儿抱回来并生气地说:“给我抱吧,你这样夹着她要掉下来怎么办?”薛晴梅嘴边嘟囔着:“我家照宽小时候我也这么把他夹着的。”说完,她又从湖里打了一桶水,把误入桶里的螃蟹拣到篮子里。周信文把女儿带上岸,又把她放在木质的小窝盆里,周信文坐在板凳上一边搓着勺子,银色的铝屑落下冷凌凌的光,她不时抬眼笑着喊女儿:“希平,希平。”女儿咿咿呀呀地回应着,时光就在这样的搓磨中一点一点地流逝进那波光粼粼的运河水中。
此时的居照宽正去给她们打烧饼和浆汤,回去的途中,见一个卖鱼的孩子还剩两只甲鱼在盆里,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背着个布包丁零当啷地出去卖货,卖完了才能回家,他往回走了两步对小孩说:“你这个甲鱼怎么卖的啊?”小男孩回他说:“一块钱一只。”居照宽笑说:“你这两只都给我吧。”小男孩高兴地说:“好的。”
见薛晴梅把螃蟹送给旁边的邻居,周信文心有不平衡和她争论起来,说:“你给人家孩子吃,也不给自己家小孩吃。”薛晴梅憋着火,说:“她也多大啊,又不能吃螃蟹的咯。”周信文只是借着螃蟹做个比方,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觉得婆婆的慷慨有些过了头,又觉得婆婆重男轻女,于是说:“也没看你给她喂过什么,你给三姐的孩子还带吃的呢。”这句话点燃了婆媳间的矛盾,薛晴梅说:“我就不想带孩子,我带孩子带的够了!”说完,丢下篮子,一个人回到了舱房里,她往床上一躺,心里觉得十分的委屈,可是越气眉头越是疼得紧,突然间又打了个激灵,她破口大骂了起来:“你娘里,不给我吃,你是人养的吗!”周信文吓的不知所措,幸亏这会儿居照宽已经回来,他一进船,说:“趁热吃烧饼哦。”说着把东西放在桌上,当听见薛晴梅又开始骂人的声音。周信文急呼:“居照宽啊,你快来,你看你妈发疯了啊?”居照宽还来不及问,便一把抱住母亲,不料,被母亲奋力地挣脱了。他又上前拉住她,说:“劲不小啊,连我都拉不住她。”居照宽莫名地感到不对劲,他一边钳制住母亲,一边听见她嘴里骂骂咧咧,关键是她的口音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两人都是一头的汗,居照宽怒问:“你哪里来的?!”薛晴梅大声地答道:“俺是山东滴,我们有一百多个人呢。”周信文听的一愣一愣的,抱着女儿站在一旁说:“你妈还会讲山东话啊?”然后告诉居照宽说:“我也没跟她吵没跟她凶,就是她把闺女夹在腋窝下面被我讲了几句,也不至于这样吧。”薛晴梅嘴里仍念叨着:“我没有吃,你们都不给我吃,呀呀你娘个脚,你们都不给我吃,不吃我怎么去行医啊?”居照宽吓的立马说:“行什么医啊,现在还在破四旧,你还牛鬼神蛇的乱喊乱叫。”居照宽又对周信文说:“她从来没讲过一句山东话,鬼上身了啊!你去拿条绳子来吧。”周信文应了一声,母子俩拉拉扯扯半天,周信文刚把绳子拿来时,薛晴梅忽尔打了一口哈欠昏睡了过去。
薛晴梅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只记得婆媳间的矛盾。她趁着夫妻俩上岸的时候故意把船撑走了,说:“我还能看他们脸色过日子啊,我到底要看看没的个家,他们怎么办!”
周信文抱着女儿哭笑不得地问:“你妈什么脾气啊?”又担心道:“衣服什么的还都在船上,我们今晚住哪里啊?”居照宽一肚子气地说:“先租个房子再说吧。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们自己买条船!”居照宽带着老婆孩子寻得一户老人家多下来的空房,并给了一个月的租金两块钱。老人见他们一样东西都没有,说:“你们今晚就先在我这边吃吧,锅碗什么的就明天再去弄吧。”居照宽道谢,说:“谢谢,我们迟早也要搭锅台的,还不如今天就弄好呢。”说完,周信文将孩子交给老人,说:“麻烦你了老爹爹,代我看一下,再问你借个担筐子好啊?”老人接过孩子,一边说:“行额,地上呢,你们拿吧。还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老人把孩子抱进房间后,夫妻俩便拿着筐子出去拾砖头去了。两人弄了一身的泥巴,搭着个小灶台。突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问:“照宽啊,你看见夏金龙啊?”居照宽抬眼一看,先喊了声:“叶二娘啊。”周信文也抬眼看了看她,居照宽回她说:“我没看到他啊,他不在家啊?”叶二娘气不打一出来地说:“连他个船都不在了!”居照宽倒笑着说:“那肯定行船去做生意了呗。”叶二娘又问:“你知道他行船到哪里啊?”居照宽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之前我跟他去过宿迁去做生意,这一次哪里知道他去哪里了呢。行船的人你也不是不清楚的,行到哪里做到哪里。”叶二娘似乎有了方向,她招呼也没打的扭头就走,不管找不找的到,她是坚决地出发了。
叶二娘走后,周信文好奇地问:“这个是哪个啊?”居照宽解释,说:“大山芋和餐条鱼的妈妈,她去找夏金龙的,卖锣回来以后我跟夏金龙去宿迁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那个时候她经常上夏金龙的船上呢。”居照宽又一脸鄙夷地说:“她这个人裤带子不紧。”周信文听了笑着说:“你不是说夏金龙的老婆死了吗,她又死了丈夫,两个人凑合过过呗。”居照宽冷笑着说:“你不知道额,她是同时跟过好几个男人呢,这边搭一搭,那边搭一搭的。哦,她跟梁汝鸿的父亲也不清楚呢。”周信文这才想起来的说:“哦,之前听你妈妈好说过她,我今天才见到她本人。”居照宽轻声说:“她用一碗隋炀帝的碎金饭把梁汝鸿的妈妈给害死的了。”周信文先是问:“什么碎金饭?”居照宽回答说:“蛋炒饭。”周信文白了他一眼,又惊讶道:“哪个看到的啊?没有人举报她啊?”居照宽摞着砖头,一边说:“梁汝鸿的奶奶看到的,她现在人都不在了,哪个去举报啊,再说了,这个老婆婆也看不惯那个死鬼儿媳妇,嫌她不能帮上儿子什么忙,梁汝鸿的妈妈你没见过,她的一只手就跟爪子一样,脖子还有点歪,我见过她称东西的样子,但是让她化个铝做个生意就不行了,所以叶二娘背后一直叫她‘环㞞’(环㞞,形容她的手畸形的样子)”周信文很同情那个“环㞞”,生活的经历让曾经那个天真无忧的她开始领略到人世里的凉薄。
二
一个星期后,薛晴梅撑着小船回来找他们了,居照宽直接怒斥母亲,说:“你不是没事找事做吗!”薛晴梅没有理他,拿出香烟,擦了支火柴。
刚成年的居照柔流浪了一圈回来找母亲,说:“妈,二哥二嫂,我回来了。”看到眼前的气氛很凝重,又问:“怎么都不吱声啊,你们吵架啦?”薛晴梅撒气地对女儿说:“你来干嘛,该到你大哥那边去还回来干嘛!”居照柔委屈地朝母亲看了看,说:“我一回来你就把我当出气筒啊?”说完,薛晴梅突然哭了起来,对女儿说:“你不要在船上了,还是去你大哥那边吧,省的以后也受他们的气。”居照宽听她这话,更是生气道:“谁给你气受啦,你自己把船撑走让我们没个地方住,现在倒来怪我啊!”母子俩的性格一样要强,谁也不肯让步。
可怜的居照柔去过大姐夫家,又流浪到大哥家,再去三姐四姐那转了转,最后从二姐家靠着“十一路”跑回船上,刚想安定的心又开始迷茫起来。
薛晴梅起身跑到隔壁大弟妹的船上,大弟妹安慰她说:“好了,你也别哭了,哪家个婆婆和媳妇没有个矛盾。你心里的苦,我也晓得,毕竟他们还是孩子,你跟自己家孩子置多大气呢,你说你把船开走了,叫他们也吃了苦头,孩子也有气啊。”薛晴晴继续诉着委屈:“他们就是怪我没有带好孩子,他结婚的时候我也没出钱,他对我有恨呢。再说了,我干嘛要出钱,他们订婚去买四服的时候都没有叫我,说什么寡妇晦气,我呸!你也知道照宽的脾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把他送到居照涛那里,就是因为管不住他,以前有一次他脾气一上来把船顶都掀的了,我实在管教不住他了,老头子一走,我一个人过的多苦啊。”提到居天俊的逝世,薛晴梅收不住的泪水。大弟妹说:“还不是姐夫给惯的,有了老儿子,胳膊肘硬了!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你现在还有一个老巴子呢,(老巴子,方言,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我呢正好有一个亲想带照柔介绍呢。”大弟妹既转移了她的情绪,正好又当一回红娘。薛晴梅收住眼泪,问:“是谁啊?照柔是我心里最后一块石头,她也二十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人家。”大弟妹见她神色好转,拿出了一枝香烟给她,说:“也是我的一个侄儿,小生子,在家也是排行老小,比照柔大一岁,家里面也是做铜匠生意的,你认得啊,就是叶三爹爹家的老儿子,我的父亲跟他们的父亲是兄弟,不过不是嫡堂的。”薛晴梅接过香烟,才反应过来却又说不出名字地想了半天说:“哦,你说的是他家的儿子啊。叫叶什么来着,叶,叶,哎呀,叶不出来了。”大弟妹笑着告诉她,说:“叫叶步生。”薛晴梅一下子笑出声来,说:“对对对,一下子没叫出来。他们家是倒锅世家呢,他的爸妈好像还是姨侄关系呢。这个倒是可以,我回去跟照柔说说。这样我的心思也就了了,任务也算全部完成了。”薛晴梅夹着香烟,又笑了起来说:“之前叶二娘还想把她家的姑娘叶步荷给照宽呢,照宽看不上她,说她风风洒洒的,说话声音喉咙大屁眼的,讲的话又没头没尾的。”大弟妹倒夸奖说:“那是小荷姑娘没有心眼,而且她还就挺会做生意的呢,干起活来也是一把好手啊!”
这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手里拎着一条鲤鱼送到居照宽的船上,小女孩说:“哥哥啊,我爸爸叫我把鱼送给你们。”居照宽明白女孩父亲的意思,客气道:“拿回去你们自己吃额。”小女孩笑说:“我们有呢。”说完,丢下鱼就跑。居照柔不解地问:“谁这么大方送鱼来啊?”周信文回她说:“渔民老袁送来的,你家哥哥帮他打船的,他表示感谢,大概就叫儿子送条鱼过来吧。”居照宽对妹妹补充说:“把我打的筋膀骨头都疼,他是两条船并成一条船。因为铁匠铺被封了,他买不到钉子,于是我就让他买些个废铁回来,我给他打钉子,要哪种钉子打哪种钉子,打了要有百十斤钉子呢。”周信文看了一眼鲤鱼,又叹息说:“怎么是条鲤鱼啊,鲤鱼肉最不好吃。”居照宽说:“就用小咸菜跟它烧烧吧,我到他船上望望。”
晚上,袁大山留下居照宽喝酒,他一再表示感谢:“照宽啊,亏你呢,要不然我这条船也来不起来啊,送你的这条鱼还是开着这条船跑的第一趟张到的呢。”听见别人的感谢,居照宽心满意足地说:“那么客气干嘛,能帮就帮,再说了,虽然我是铜匠,这个打钉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东西都是相通的。”说到自豪处,他也不免不谦虚地说:“之前我看过一眼人家怎么换锅底,回来就自己研究,现在换锅底比补锅的生意还好了。”袁大山给他斟酒,说:“以前都用大铁锅,现在补锅的是少了。”居照宽喝了口酒说:“本来做银匠的呢,现在查的紧,还是安稳点吧。大练钢铁几年,多少人家的大铁锅都交上去了。”袁大山频频点头,说:“可不是嘛,到现在连铁钉子都买不到,铁匠铺都关门了。”居照宽面露担忧道:“不知道哪天铜匠还做不做的成呢。”袁大山立马说:“要么你跟我学旋网去,每天打呢个鱼,卖不了也能自己吃吃呢。”居照宽直言拒绝说:“我不学哦,我对打鱼不感兴趣,我对钓鱼倒感兴趣呢,你说学旋网,之前我在红宛的时候,有一回看见几条船头对头,他们一起斗网,好看呢。你说怪也怪呢,他们斗的一个不压住一个。”袁大山认真地说:“开玩笑的,老渔民的话没点技术能行啊,就跟你做手艺的,你们肯定也有你们的巧技。”袁母端了一碗水饺上来,居照宽打量着袁母,袁母腰间系了一根绳子,那油渍发腻的衣服里的棉花都漏出来了,居照宽先笑着说:“二八月乱穿衣哦。”袁母会意道:“就是呀,昨天还穿布褂子呢,今天天又陡然地冷了,我又把小棉袄给套起来了,这个小棉袄洗的撒掉了,腰间系根绳,抵过十件衣呢。”居照宽看着咸鱼蚌肉上桌,笑着说:“不要忙了,菜够了,我喝酒不要什么菜。”袁母客气地笑道:“没有菜哦。”然后又问:“怎么不喊信文她们来吃啊?”居照宽回答说:“她们在我舅妈家吃饭呢。”说完,居照宽反问:“你这个冻疮挺严重的,我家里有冻疮膏呢,一会儿拿给你蹋蹋。”袁母苦笑着解释说:“冬天的河水咬手呢,一到春天手就开始发痒了。”袁大山见居照宽也是个喝慢酒的人,便说:“你跟我一样,喝酒不快。”袁母瞟了他一句说:“喝酒是不快,但是一个酒痞。”居照宽笑着说:“我也是哦,我就爱个酒跟烟。”说到香烟,居照宽立马散出香烟给二老,袁母接过后说:“还是你条件好啊,抽红星的呢,我们平时就买一毛四的那个大铁桥,要么丰收的。”袁大山说:“我们是吃的穿的没有,但是这个香烟是断不掉了,刚才说我酒痞呢,有的人还是烟痞呢,他痞到什么程度啊,连抽到最后的香烟头子都吃进肚子里。”居照宽笑着说:“嗯呢,我的大侄儿,鑫湖的,叫居进发,号名就是烟痞,他抽烟是一根接着一根,当饭吃呢。还有土痞呢,饿死人的时候,我看过人家都扒着土墙里的土吃哦。”袁母自嘲说:“还吃的呢,我到现在连块补丁都找不到呢。”居照宽听她自我解嘲,才开口对她说:“我说的呢,你怎么衣服不补一下就穿了,马上我回去,让信文找找有没有布把你。”开怀畅饮间,袁大山提议说:“干脆你给我做干儿子吧。”袁母也笑说:“你们俩一个性子,估计就是你养的。”居照宽也笑了,不好拒绝的他只好顺应着说:“行哦。”袁大山顺而对女儿说:“小老梗啊,(小老梗,船话,家中最小的孩子。)快喊你哥哥。”小女孩听话地喊着:“哥哥。”居照宽笑着应声,又说:“刚才她送鱼到船上,还喊了我哥哥呢。”袁母解释说:“那不一样。”说完又提醒说:“吃菜呀,这个小鱼干酥呢,你真跟你干爸一样了,光吃酒不动菜了。”居照宽说:“嗯呢,我吃的,鱼干是酥呢,嚼在嘴里跟没有骨头一样。”袁母看着女儿说:“我家这个小老梗听话是听话呢,就是太老实了。”袁大山则一直夸赞着居照宽,说:“照宽是聪明呢,这个蚂蝗钉,千字钉都打的出来。”居照宽不客气地说:“这个有什么难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哦,从小住在船上,哪块木头用什么钉子还不晓得嘛。”袁母起身,对他们说:“我去烧水,一会儿带小老梗洗澡,你们慢慢吃。”居照宽喊住她:“你都吃好啦。”袁母笑道:“我吃几个就饱了。”袁大山笑着说:“嗯,这个澡堂是苦不到我的钱的。”居照宽听出他的意思,也笑着说:“我也是,不爱洗澡,夏天还好,跳到湖里头洗洗呢。”袁大山自嘲说:“我固定不爱洗澡,夏天有时候就用毛巾沾点水整整就行了。”居照宽想起自己的岳父,说:“你跟我家岳父不同,他这个人就爱到澡堂去,然后再扦个脚。哦,还有崔居磊,跟我学敲锅底的,他比我岳父更爱洗澡,一年三六十五天,天天洗澡,我每次看到他都说他‘你是天天掉毛屎缸里的啊!’。”居照宽说完,两人都笑着,袁大山嗦了嗦筷子上的汤汁,也调侃道:“干净人得邋遢病。”
三
居照柔一副圆脸庞,笑起来甜美可爱,流盼的眼波添了几分柔情。叶步生身形清俊,面容斯文,开朗的性格令他笑起来如他的衣着一般爽净。两人一见钟情,再加上,居照柔亦不想再过流浪的生活,于是双方都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叶步生和父母撑着船停靠在丈母娘船的旁边,晚上在叶步生的船上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订婚宴,大家脱了鞋,围坐在木地板上。居照涛给大家斟上酒,一边说:“你们大嫂在家带孩子呢,没有时间来。”居照英也说:“你四姐和四姐夫也走不开,三姐才添了个老儿子,孩子也快一百天了。我们就一家派来个代表吧。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到齐。”居照英说完,叶步生的父亲又说:“我们这边也是,他大姐大姐夫跑运输去上海了,二儿媳妇也快要养了。”居照柔很体谅地说:“没关系,这个只是订婚,今天就当家里人团聚团聚。”说完又问:“三姐的老儿子也属老鼠啊?”周信文笑着回答说:“嗯呢,比我家这个闺女小几个月。”薛晴梅笑着问:“哦,二儿媳妇也要养啦?”周信文好奇地看了一眼婆婆,薛晴梅告诉周信文说:“他家的二儿媳妇是我的嫡亲姨侄女呢。”周信文听的有些晕晕乎乎地,她也赖的细问了,咿咿呀呀地逗着怀里的女儿。
居照宽注意到李广祥的袜子,笑着调侃二姐夫,说:“哎呀李公子,你这个吊带袜子还穿着呢?”一桌人,唯独李广祥是双腿盘着坐的,他解释说:“前几天一直下雨,袜子都没干,就把它翻出来了。”李广祥说完,又笑着说:“什么李公子,你又来了!”
叶步生第一个举着酒杯,说:“来,三杯暖场酒,每个人都有。”说完,他三杯酒下肚,中间不带喘气的。居照宽观察着他喝酒之快,说:“你这个速度哪个跟的上啊。”说完,居照宽慢悠悠地饮下第一杯。叶步生等着给他们斟酒,说:“我这个人急性子,喝不惯慢酒,但是我一定把两位舅老爷的酒陪好。”他又斟满酒端了起来,看着居照涛说:“来,大哥,我先敬你。”居照涛先看着洒出来的酒说:“都唬出来了。(唬,方言,意思是酒或水或液体的东西溢了出来。)”然后笑道:“妹夫是个直爽的人啊。”说完,他呷了一小口,叶步生则是一杯进肚,他看着居照涛的酒杯说:“我都喝完了,你怎么还有呢?”居照涛解释说:“我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叶步生笑着说:“三钱的小酒杯被你喝出来半斤的感觉。”
李广祥给大家散烟,又问:“照宽你买的船呢?”居照宽回答,说:“过两天就去拖了。”饭桌上,他还一直没跟居照涛说话,一想起在大哥家的日子,居照宽便心中有气。
居照涛接过香烟,说:“二妹夫到底是公子哥啊,抽的都是飞马啊。”居照英不屑地说:“还公子哥呢,叫花子还差不多。”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李广祥自嘲道:“居照宽不是给我取了个外号叫‘飞叫花子’吗。”居照宽笑谑地看着他说:“不像吗?你穿的破破烂烂地,但烟酒都要好的,我就给你加个字。”李广祥擦亮火柴先给丈母娘和两位亲家先点上,一边说:“我这个人就是对穿的不感兴趣。”
居照英又急着问:“你们结婚的日子选好了没?”薛晴梅高兴地替女儿回答说:“大舅妈说的到来年的年初六或者初八,要么就中秋节的时候,都是好日子。”亲家公听到后,接上去说:“我看就中秋节的日子最好,那会儿天气不冷也不热。”亲家公说完,居照涛调侃地说:“你们是急着要带儿媳妇啦。”说完,大伙一阵笑,凡是居照涛引起的笑声,居照宽便面无表情起来。居照柔面露害羞的样子,叶步生瞥了自己的未婚妻一眼,高兴又化解她尴尬地举起酒杯说:“来来来,推掉推掉!。”
亲家母感慨说:“要说他们这个婚姻还真是缘分到了,我们家小生子以前定过娃娃亲,像我们这些手艺人到处跑码头做生意的,人家姑娘最后嫁给了一个街上的人。”亲家母说完,薛晴梅理解地回她说:“可不是嘛,像我们基本上都是船上人把给船上人。”亲家公随即说:“河上的亲说不清,有的环来环去的辈分都乱套了。”薛晴梅也说:“就是说呀,有的辈分往上奔,有的就往下走。照宽有个同学,那个同学的叔叔还娶了自己的外甥女呢。”说完,她又想起叶二娘,说:“听说叶步荷也结婚了。”亲家公疑惑说:“哪里算结婚哦,连个正儿八经的喜酒都没有。这个丫头也是的,怎么会跟了夏金龙的,他比小荷大二十岁呢,都可以做他爸爸了。”李广祥好奇地插了句,问:“叶步荷是哪个?”亲家公回他说:“是叶步生的堂妹妹。”薛晴梅补充说:“之前叶二娘跟我说过的,还想把她家这个闺女给居照宽呢。”居照宽听到后害怕周信文生气,赶紧说:“我才不会跟她谈呢。”接着又感到惊讶,然后回想当天叶二娘着急询问夏金龙去向的时候,便了然道:“难怪呢。不过夏师傅看着老实稳重的样子,还挺有一套的嘛。”居照柔疑惑地问:“那小荷知道吗?”居照宽想了想说:“应该还不知道吧。”居照英也好奇地问:“那叶二娘现在回来了吗?”周信文回她说:“回来了,被气回来的,刚回来那天在家里又哭又跳的,发神经病似的,自己把自己的衣服裤子扯的不成个样子。”亲家公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说:“找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她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哇。”居照宽笑了笑,对亲家公说:“她不同意不是因为年纪大小的问题……”居照宽刚要解释下去,居照英突然说:“你们听?呼噜呼噜的什么声音?”居照英又对弟弟说:“居照宽你望望瞧!”居照宽打开船窗看了看,惊呼道:“不好,船要沉了!”他立马起身冲出舱内,亲家公也站了起来,一边问:“啊,是我们这条船吗?”薛晴梅扒在窗户口看了一眼后,说:“不是这条船,是我们的船。我去看看,那个信文你看着孩子,不要过来了。”周信文抱着女儿对他们说:“嗯呢,你们小心一点啊。”
居照涛走到母亲的前面,看到后舱里的水时,大叹:“哎呀呀,这就不得了了。”薛晴梅赶紧对两个儿子说:“快,拿盆!拿盆!速度带快点!”居照英,李广祥,居照柔跟在后面,薛晴梅又紧张地对他们说:“不用那么多人,别都沉下去了,阿英,小柔,你们去拿抹布来。”
居照宽卷起裤腿,拿起水瓢,一边说:“乖!这个声音多大啊,跟河闸门打开了似的。”李广祥也加入舀水阵容,他一边舀一边检查说:“后舱哪里漏啊……这边也没有啊……这里也没有啊。”他站在冰凉的水里,发出嘶嘶的冷声。薛晴梅又去拿来煤油灯给他们照明,见水越舀越少,居照涛说:“好像不漏了嘛,水越刮越少了。”居照英,居照柔拿着抹布,毛巾开始四处抹,居照英疑惑着:“没有再涌进来,这个怪了。”姐妹俩把舱底擦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见水再溢进来。薛晴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知道了,是狐仙来过了。唉,早上我忘记敬香了,狐仙没有吃饭就来作怪了。”说完,便去取香点燃,李广祥笑说:“今天老妹妹订婚,你是高兴地忘记了。”大家又坐在舱里观察和检查了一会儿,此时的周信文也担心地赶来,居照宽见他来问:“孩子呢?”周信文回他说:“亲家奶奶帮我抱着呢。”
李广祥调侃说:“难怪的,它肯定在说你们吃喝的开心呢,还没有给我吃呢?”李广祥说完又想起多年前自己亲身经历地一件事。
回到酒席间,他讲了起来说:“我那会儿去给一个客户送货,晚上去的,就在九条口那边,我经常去那边送货呢,那边全是芦苇荡,小路边上也都是芦苇。后来走着走着就不对劲了,静的很奇怪,让人毛骨悚然的静。前面突然变成一条大路,特别宽啊,我想这边哪里来的这么宽的路啊,我当时也想到那种东西了,索性坐下来,弄支香烟抽抽。人家都说,走夜路的话口袋里一定要带包香烟。但我带的一点用都没有,结果一包火柴都划掉了,这个香烟就是点不起来,然后灯也枯的了。”大家听故事的眼神看着他,周信文最来兴趣,问:“是什么天啊?”李广祥回她说:“大概十月份,天还不是很冷,我就整整坐了一夜啊,等到五更头里鸡子叫了,我再一看,前面是一条大河呢。”居照英插话补充道:“幸亏你晚上没往前面走,它就想把你引到河里的,那你就没有命了。”居照涛不解地问:“你是不是晚上看迷糊了,把河当路了?”李广祥反驳他说:“我还没老年痴呆呢,我手上拎着个灯里,河水怎么看不出来啊,再说了,就算没有灯也能分辨的出啊。早上,我捡起脚踝边的擦断了的火柴,香烟也点起来了。等我赶到客户家的时候,他还问我怎么那么早就来了,然后我就把原因告诉他了。”周信文笑着问:“你当时害怕啊?”李广祥叶笑着回答,说:“害怕也没的办法。”
薛晴梅走过来问:“现在还漏啊?”居照宽回她说:“奇怪呢,哪块也不漏。”居照英不放心地说:“今天晚上还是不要睡船上了,要么都到我家去住。”李广祥也说:“嗯呢,明天我去喊个木匠来,再给这个船检查检查。”
四
居照涛回去后一夜都在想着干脆把船处理掉,一是免得沉了闹出人命来,二是近来手头紧张,他还要扩盖两间屋子出来给孩子们住,管芬哄着孩子入睡后,也解开衣服准备上床,居照涛顺手摸了上去,却被管芬扭躲了开,她说:“我不想那事。”居照涛不情愿地又缠了她一会儿,管芬装累说:“我今天累死了,家里四个公鸡崽子闹得我烦死了,这会儿又多出了个小公鸡崽子,我是一刻都清闲不了。”居照涛看着床中间的老儿子,疑惑地说:“这个小五子怎么这么黑瘦黑瘦的。”他正要仔细端详一番,管芬把煤油灯给枯了,他说:“等会儿枯呀!”管芬则说:“你不也黑瘦黑瘦的!早点枯早点休息。”居照涛想想也是,但还是奇怪道:“我刚看他的五官,都不怎么像我。”管芬故作嫌他啰嗦的语气说:“你快睡吧,别把他吵醒了闹人。”这一晚,夫妻俩都各怀着心思难以入眠。
薛晴梅系念着船,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看了看,她惊喜地发现船体再没有漏水。只是人老腰躬,船老稍弯。寒风一吹,船体发出嘎吱嘎吱地声音也变得厚重了。薛晴梅一边仔细地检查着一边叹息道:“你和我一样老咯。”
李广祥出门前将一封信交给居照宽,然后悠哉游哉地去上班了。周信文好奇地问:“是谁的信啊。”居照宽也疑惑道:“怎么是南通的地址来的?”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有那里的亲戚或朋友,于是放下手里的油条,拆开了信,看后才知道,说:“哦,是我二姑母家的小儿子写来的。”周信文追问:“他写什么了?”居照宽说:“问好呗,还说他现在在南通的运输学校学习呢。”信尾处还有一段诉说困境的话,居照宽又说:“等会儿回去拿些粮票油票布票给他寄些过去。”说完又问:“豆腐脑还有吗?”周信文说:“你吃不够啊,没有了。”饭后,夫妻俩抱着孩子回去了,居照宽在路上看见卖金刚麒的摊子,立马走上前买了两包,周信文问:“买这么多干嘛?”居照宽回她说:“一会儿给干爸干妈他们送一包。”大街上,突然一行人拉着横幅,喊着革命的口号,押解着一名妇女游街。周信文回头一看,又赶紧拉着居照宽说:“居照宽啊,你看,那个是不是叶二娘啊?”居照宽抱着女儿,周信文拿着金刚麒,夫妻俩跟了上去仔细一看,果然是叶二娘,她被剪了花头(头发被剪的一撮一撮,那会儿代表荡妇的象征),又捆绑着手地走在大街上,面对他人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叶二娘的脸上没有一丝羞辱之容,倒挂着几分无所谓。居照宽问观看的人:“她犯了什么罪啊?”老妇人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她作风不检点,供出和三十多个男人那个呢。”居照宽应了一声,和他心里想的罪因不大一样。他立马拉着周信文回去,说:“走吧,回去吧。”周信文还不想走,她就爱凑到人多的地方看看,居照宽只好说:“要么你看吧,我先回去了。”居照宽抱着女儿一路都在想着好友梁汝鸿知不知道这件事,他刚一到了堆上,就看见梁汝鸿的大哥拿起鱼叉追打着梁根堂,老梁吓的拔腿就跑,后来也再没回来过。居照宽心想,他应该不止是知道父亲与叶二娘的事,还知道了蛋炒饭的事件。可惜梁根堂的母亲去世后,便死无对证了。
居照宽下了坡,走到岸上时,被袁母叫住:“照宽啊,来。”居照宽喊了声:“干妈。”然后抱着女儿上了袁家的船,袁母拿出一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拨浪鼓给孩子玩,一边逗她:“宝宝,咦,这是什么?”女儿立马笑着抓住拨浪鼓。居照宽不禁稀奇说:“这个河豚鱼的皮还能做这个东西呢。”袁母笑着对他说:“能哦,就是小一点吧。把它晒干了就能做了。”说完又留他吃饭,说:“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前几天你干父又网到一条河豚鱼呢,等到春天的时候就多了。”说着又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个鱼也没有人买,每次打到都是我们自己吃。有的人是舍不得,有的人是不敢吃。”居照宽一听有河豚鱼,立马开心地问:“在哪里呢?”袁母回他说:“在锅舱呢,我准备去弄呢。”说着,他抱起孩子跟着干妈又走到锅舱,居照宽又将孩子转给干妈抱着,自己则跟个孩子似的玩起了河豚鱼,他抓起河豚,另一手轻轻地挠它的肚皮,一边对女儿说:“闺女啊,快看,它气鼓鼓的跟个皮球一样。”女儿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去抓,居照宽便用她的小手也挠了挠鱼肚皮,一边幼稚起来的说:“你还生气呢,叫你气鼓鼓的。”惹得女儿咯乐咯乐地笑个不停。
中午,一家三口和母亲一起在老袁家的船上吃饭,袁大山给薛晴梅点了支香烟,袁母给三人斟上酒,居照宽问:“今天的生意怎么样啊?鱼都卖出去了吗?”袁大山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大家,他说:“只够每天吃喝的,也余不到个钱。昨个晚上还死了几条鱼,被我扔掉了。”薛晴梅调侃他说:“你这个鱼仙喝醉了吧。”袁大山笑了起来,周信文听不懂又稀奇地问:“什么鱼仙啊?”薛晴梅对她说:“一个传说,鱼仙能把死鱼变活。”袁大山也对周信文说:“宝应的仙人故事多着的,你要问这里的老人,都知道。”袁母端来河豚鱼,薛晴梅笑着说:“他干妈快坐下来一起吃哦。”袁母笑着坐了下来,居照宽见袁大山吃了一块河豚鱼后,自己才敢搛起一块,他开玩笑地想喂女儿说:“大闺女吃不吃呀?”周信文赶紧避开说:“不给她吃。”袁母笑着对周信文说:“这个河豚鱼是血胀子麻人,那些有毒的我都通通处理干净了。”但她和袁大山从不劝人吃这道菜,说着,袁母自己吃了一块,袁大山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也夹起鱼肉吃起来。周信文还是不敢吃它,舀着豆腐羹喂女儿吃。袁大山对着这道菜说:“以前有个男的偷了饭店的河豚鱼,他不懂,回家吃了以后就死了。后来邻居报到警察所,警察查看了以后说他活该,还没判他个盗窃罪呢。”说完,大家呵呵直笑。船屋内的鱼腥味盖住了酒香和咸菜烧河豚的味道,袁大山呷了一口酒,又开始给大家讲起仙人的故事:“宝应原来有一座宝塔,现在这个宝塔跑到河西去了,它是怎么过去的呢?传说一户人家原先住在宝塔的附近,女人每天洗衣服的时候就犯愁。一天,小叔子回来看见嫂子愁容满面地洗着衣服便问她怎么了,嫂子告诉他说,前面的宝塔遮住了太阳,衣服都不好晒。小叔子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我有办法把他背走。嫂子一惊,问他这个塔还能背走?”故事讲到这里,周信文和袁大山的孩子们都听的格外认真,袁大山继续讲:“小叔子便让嫂子去给他准备绳子,得需糯壳搓成的绳子才行。”周信文打断他说:“糯壳怎么搓成绳子啊?”袁大山笑着说:“欸,你问的跟那个嫂子的问题一样,后来小叔子就教她怎么搓,所以有句话叫糯壳搓绳,难为起头之人。后来绳子搓好了,小叔子便将塔背走了,背走后他便成仙再也没回来。他们家附近的那座桥原本叫大仙桥,现在改成了红袖桥。”居照宽在心中默念着干父亲刚才说的——“糯壳搓绳,难为起头之人。”脑海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