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是不要去那种地方上班了,不适合你。”虽然他和蓓蓓在夜场里认识,但却不希望她继续沉沦下去,居蓓蓓醒悟过后很感谢程越及时地拉了她一把。她找了一家花店的工作,休息的时候偶尔去他的棋牌室里玩。她明白了小姑姑的做法差点让她无法回头,只是此时的居晓月已经百毒不侵,她似乎把这个当成可以帮助女人走出困局的最快方法。
每当忧伤凝望着深夜,无情有恨谁人觉?暗夜下的城市如霓虹的迷宫,人潮车流如碎片般地移动。月牙像剪下的指甲盖,霓虹灯的绚烂流窜着,令那小月牙变得更凄清了。爱上夜色并非习惯了夜晚的路,而今晚一个人回家的路,带着些许迷醉,像无人等车的公交站上的广告。坐等生意的摩托车师傅向她笑意,她礼貌地拒说:“今天我不坐车回去了。”她拎着袋子里的高跟鞋打算走路回家,因为换上了白色球鞋,脚也舒服多了。一边消解胃里残留的酒精,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红绿灯路口的拐角处,出来讨生活的夜宵摊子忙的热火朝天,居晓月看见卖花的中年女人架着自行车还在等生意,她上前瞧了瞧,娇艳的花朵在月光下更加楚楚动人,她忍不住地拿起一束玫瑰花,闭着眼睛嗅了嗅,心中的酒气好像顿然消解了一大半,又不好意思地放下后没有买。比起鲜花香水,还是美食和钞票更令她心动。这错误的幸福对她来说亦来的着实不易,这一路的夜景里,处处都有生活的真相,所以任何一种世相她都不再惊讶。要知道,从认识宋雪明之前,她就学会了伪装,像为了保护自己的枯叶蝶。
第二天醒来,沈德全去上班了,桌上留着粥和咸菜。无聊的她半倚在床头发了会儿呆,不想起来热粥的她拿起床边袋子里的小点心吃了起来,虽然不能彻底满足食欲,却有一种满腹回味的欲望和冲动在心里流化开来,就像她对他们的感情。她掸了掸床单上的点心屑,然后侧起身子,伸手打开床边的桌子抽屉,她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里面记着一些人的联系电话。她看到的“西瓜”两个字时,心中生起一丝叹息,又看到冯业刚的名字,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当她看到宋雪明的电话时,她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否也变了。心里犹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想到,宋雪明竟然回复了她,而他更是惊喜不已,两人一来一回,就在短信里彼此重逢。
“你看我们的小孩都长的比我们高了,我们都老咯。”看着宋雪明的这句话,居晓月也同样感叹道:“以后回忆起来,那些都是自己的历史了。”脱口而出的“历史”二字似乎有点突兀,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类的历史不正是由无数个个体的命运所汇成的河流,河流之上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河流之下是看不见的泥沙与礁石。宋雪明吃着早饭,一边回复说:“想吃大闸蟹了就给我发信息,我给你寄去。”这话不是客套,后来他也寄了不少。当年那个短发,清纯的齐刘海模样一直深刻在宋雪明的心里。从决定留长头发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再剪短过,乌黑顺直的散落到背部。
傍晚,居晓月和大姐相约去居子月家,这段时间,居子月的情绪比之前好些了,但偶尔阴晴不定。居希平翻看着相册,一边笑着说:“这张照片还是我跟我同学在植坝拍的呢,那会儿子月非要跟着,然后就三个人拍了一张。”居晓月拿出化妆品坐在二姐的床上,也一起回忆起来,她看到周信文站在船头上的照片,说:“你看妈妈那个时候多时尚啊,烫了个卷发,还带了个发箍呢,她拍这张的时候应该只有四十多岁。”居希平应一声,又笑道:“再看这张呢,我们刚来苏州的时候,多土啊,你看子月那会儿,还是短头发。”居晓月瞟了一眼二姐,补充说:“子月的头发就是不肯长,从没看过她留头发留到肩膀下面的。”居子月突然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苏美琴这张照的跟个大姐大似的。”居晓月看到照片上的摊子,立马笑着说:“我还记得每回夏天,那会儿大家都在摊子上吃晚饭,有一次子月一个后仰往地上一跌,两半屁股跌成四半边,把我们笑死了。”居晓月见二姐仍面露菜色,又说:“要说那会儿搞笑好玩的事情真多,子月你啊记得有一次三哥喝多了,把衣服裤子全部撸掉了,然后站在船头扒着个门喊三姐,气得三姐脱了鞋子就打他。”说到这里,居子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大家一起翻看了一会儿,每个人好像又都活了一遍......褪色的小镇,泛黄的故事,给“雪泥鸿爪”留下了一点纪念。
居晓月看见二姐从衣橱里扒出一堆衣服,说:“子月衣服不少,买了新的也不穿。”居子月又一边翻找一边扔出衣服来,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穿啊。”居希平一边翻看一边嫌弃地说:“刁奇古怪的,没有一件像样的。有的看着好看,两水一洗就不成文了。你看这件,搭扣缝的太嫩了,要重新订一下。”居子月自鸣得意地回怼说:“你懂什么,这叫流行。非要都跟你一样穿的中规中矩的啊,我有我的风格。”听她的语气,姐俩都发现从前的居子月又回来了。居希平知道二妹买衣服就喜欢讨便宜,还劝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买一件要像一件。” 居晓月赞同大姐的这句话,又补充说:“是的,不要图便宜买老牛(红宛方言里,‘牛’读音‘鹅’),你看有的衣服贵是贵了点,但是周正,穿个几年都不会走形。”说完再补了二姐一刀,说:“关键子月还总是瞎搭配,看的真不舒服,你看那条裙子,拖拖挂挂,拾东拐西的,像个乞丐裙子一样。”居子月先疑惑道:“什么图便宜买老鹅?”然后又一并回怼她俩,说:“我又不是穿给你看,碍你什么事啊。”居希平笑着解释说:“难怪,就你没待过真正的农村吧,意思是省钱买牛吃。”居晓月看着手机,一边对她说:“你非要跟人家犟。”居子月怼上瘾了,继续说:“都像你啊,一件胸罩买一千块,有什么用啊,跟二十块钱一件的有什么区别,脱下来还不是一样下垂吗?”居晓月苦笑不得,不想与她争论下去,只说道:“跟你讲你不懂!”一来苏州十几载,红颜暗与流年换,姐妹仨的风格到现在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但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居子月脱掉黑色的外裤,一边套上半身裙,一边问:“你今天不换衣服啊?”居晓月回答说:“我今天去大场子,那里要统一穿礼服的,500块钱一场。”说完又立马问:“你要不要跟我去?”居子月扭了扭胯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塞进去,然后一边把侧边的拉链拉上,回答说:“我不去,今天和小姐妹约好了去吃火锅。”居希平见和她们话题渐行渐远,于是起身拿起包说:“那你们慢慢化吧,我先回家了,明天还上早班呢。”居晓月刷着眼睫毛说:“哦,路上慢点。”然后又对居子月说:“火锅有什么吃头的。”
回去的路上,居希平想买些水果带给女儿吃,碰巧,她在店里遇见沈祥静,她是沈德全的二哥的女儿,高挑健美的身形,高鼻梁,大眼镜,架上一副塑料黑框眼镜后倒添了一分文静的气质。沈祥静看见居希平后,礼貌地喊了声:“大姨。”居希平应了一声后问:“你老婶娘今天不在家,你准备到她家去啊?”沈祥静眼神里闪过一起迟疑,然后回答说:“哦,没事,那我就把水果放她家,我老姑爷肯定在家的。”居希平觉得她肯定有事情来的,也察觉出她的眼神,耿直的居希平忍不住对她说:“静静啊,你可不能走你老婶娘这条路。”沈祥静立马听出居希平的意思,回答说:“她说她的,我过我的。”两人各自挑拣好水果,沈祥静又抢着买了单。
离婚后的沈祥静带着女儿从张家港来苏州投奔老婶娘,居晓月便对她说:“你现在带着个拖油瓶,生活负担就更重了。”居晓月在电话里劝她不听,于是让她跟自己一起去上班。沈祥静没有当初居蓓蓓胆大,她无所适从地坐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旁边,两个人都很拘束,小伙子第一次陪客户来夜场,自己叫了小姐却又不敢搂不敢抱的。一想到自己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喊着自己,沈祥静放弃夜场的生活后,居晓月又想办法让李大为帮她找了份厂里的工作。
但进厂后没多久,李大为越来越后悔把沈祥静照应进来,他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板娘很认可沈祥静的工作态度,也听了她的生活遭逢,一直不断地提携她,还免费出资给她学习考证的机会,这让资深厂长的李大为也感到压力,他顿生嫉妒起沈祥静,经常撂脸子和出难题给她。察觉到他的不安和小心眼后,沈祥静一直没和老婶娘说过,但得了时间便会向居子月抱怨几句。
居子月和昔日的小姐妹吃过火锅后回家,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寂寞如潮水般涌入屋子。回想晚饭时,小姐妹也鼓励她重新“下海”,可她还是提不起劲来。不是她对那种生活有了什么的新的审视,而是她始终不愿承认十年光景成泡影。灰黑的纱窗上有一只蚊子叮在上面,居子月用力地拍死了它,像当初给方晴凡那一耳光似的,她的脑海里又浮现这个男人的样子。居子月走到洗手间,准备洗漱,拿起牙膏牙刷后突然间又放下,她想起一件事来,脚步轻快地走回房间里,接着从包里拿出钥匙来打开电视机柜子下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有之前许易佳送给她的几张美元,还有方晴凡那些年送给自己的一些首饰,但今天一打开,所有的首饰品全都没了,直觉告诉她,是方晴凡偷走了。从这一刻开始,她更加痛恨这个男人,心里诅咒着“早死早好!”静谧的夜晚,她不停地调换着频道,脑海里的回忆却在不停地放映着。
正当她准备去洗漱的时候,一条信息铃声响起。她打开一看,疑惑的目光里看到徐承栋三个字。居子月拨通了徐承栋的电话,问:“你现在在哪里啊?”徐承栋说:“我在医院呢。”居子月问:“你怎么撞到他的?”徐承栋没时间跟她解释那么多,只说:“是我撞的他,你大姐我也问她借了,亲戚能借的我都借了,还是不够。你这边能借我多少?”居子月说:“我现在手头上也不多,你把账号发给我,明天给你汇过去吧。”徐承栋道谢说:“好的,谢谢。”徐承栋感激之余,还有些稀奇,他了解居子月的性格,对钱一毛不拔的她这次竟然也慷慨解囊了。居子月挂掉电话后,嘴边扬起了一抹微笑。
二
从第一次提出离婚,到法院的正式判决,徐承栋八年抗战式离婚终于落下帷幕,他对方雪说:“浩浩还有四年成年,你就给一万块钱抚养费,走一下法律程序。其他的包括以前的旧账都一笔勾销。”方雪一毛都没有给他,并对他说:“我现在身无分文。”
居希平觉得他在感情里优柔寡断,又有点醋意地说:“我觉得你一点原则都没有,离个婚离了八年。”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
徐承栋喝了口茶,反驳她说:“这跟原不原则没有关系,人都会犯错的,是你的话你不也要再给别人一次机会的咯。”居希平坐在凳子上,摇了摇头,说:“那照你这么说,还离什么婚呢?关键是她屡教不改啊,和子月晓月一样。”徐承栋嘲笑道:“她们真是把小舅舅的脸丢干净了,在苏州玩就算了,还带回老家,做的出来的。”然后又担心地说:“现在居竟松和他儿子也住在你家,以后赶都赶不走,要是赶了还说你的不是。你们都不逼他一下,他怎么上路子呢?”居希平无奈地说:“随她们去吧,他们仨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才是同根连气的。”嘴上这么说,居希平心里被他的话弄的又不是滋味,然后补充一句:“我就是太心软了。”徐承栋又说:“谁让你是老大呢,反正我是提醒你,嘴坏心软不见得是好事,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想想那个时候,小二子还叫我妈给他做媒呢,我妈就直接跟他说的,你要是学个好,你不说我也要给你介绍啊。”居希平蹙起眉头也没想出来地说:“就是他那个初恋是吧,叫什么名字来着。”徐承栋应声道:“徐承芳。”居希平回忆起来,说:“哦,对,叫徐承芳。他以前是植坝有名的小痞子,整天屌而郎当的不务正业,哪个父母肯把闺女把给他啊。就是苏美琴她父母一开始也反对。”说完转问:“那你们怎么会到南京来的?”徐承栋告诉她说:“我离开上海几年以后,我大哥大嫂也不在上海待了,他们就回南京了。借读生想要在上海入学,语数英三门都得通过,浩浩英语没合格只能回老家读书。后来在扬州的时候,我出了一个车祸,后来的事情你不是知道了吗?哎,就是那个晚上,开车撞到了个醉鬼,是他骑自行车撞的我,但还是开汽车的人倒霉唉。当时我报了警,他还对警察说,‘我没醉,我没喝酒!’警察都被他折腾了半夜。第二天我带他去医院一检查出来,说他有脑溢血。赔了医药费还是被那家人来闹,和你三姑商量后,我们全家连夜出发来了四姨这。”匆匆忙忙,慌慌张张,那些年的经历恍如一梦。居希平仿佛觉得是命运使然,说:“该派你要走这一条路的哦。”徐承栋也感慨道:“哪个知道呢,人这一生起起伏伏很正常。我们没上过什么学,没有文凭,家底子又穷,就只能自己去摸索,靠自己去闯哎。”他很快重拾信心,凭着以往做水电工的经验在镇上开了一家二手家用电器店,他又鼓励自己说:“重新来过的人,更要一步一个脚印啊。”居希平很欣赏他最后一句话,说:“是滴,人还不能怕吃苦。”徐承栋说:“说到那个时候上学,哪像你们镇上条件那么好啊,上到一半,还被老师叫去田里干活……”徐承栋像讲笑话一样地和她聊着,两人各叙阔别寒温,他们有过同样的困顿与挣扎,又同样执拗地与生活抗衡。相互了解的时间里,有那么几秒像爱情,像小石头丢进湖面掀起的涟漪。如果他们知道命运会让他们此刻在一起,为什么不直接省略掉那些错乱的时间?
或许答案在风中。
徐承栋来苏州看望居希平,白天,居希平要上班,徐承栋便到居晓月家玩了一会儿,正好子月也在。姐妹俩一人一台缝纫机的做些手工活,徐承栋则坐在旁边和她俩聊着天,从过去在植坝的日子聊到大家伙的现况。居晓月客气地对他说:“晚上喊上老姐我们带你去石路,去山塘街逛逛。”徐承栋笑着说:“昨天我跟大呆子就去过了。”居子月立马开玩笑地生气说:“你们去也不喊我们!”徐承栋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他索性告诉她们说:“马上你大姐准备跟我一起到南京呢。”两人先是震惊的表情,也立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居子月疑惑地表情里带有一丝不悦,她对徐承栋说:“我姐脾气那么火爆,你跟她过不好的。”居晓月火上浇油地说:“她老说我爸脾气不好,她自己脾气更不好,每次回去都要跟老头子吵架。”徐承栋觉得居希平虽然脾性大,但心底还是柔软的,他为居希平说话:“再怎么样,居希平还让小舅舅和小舅妈住进去了。”居晓月嫉妒地说:“她能有这么好心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她每次都要跟老头子翻旧账,一翻话就多,啰里八嗦的。”居子月突然意识到居晓月的用词有些不当,她圆了句:“房子倒是多亏老姐,不是老姐买房子,妈妈都没地方住了。”说完,她更在意的是徐承栋和大姐在一起这件事,于是又说:“老姐这人疑心病太重,我看你还是要想清楚。”徐承栋听了两姐妹的话,怀疑中又带着诧异。
等居希平下班回到家里时,徐承栋为她做好了晚饭,他得意地对居希平说:“尝尝我的拿手菜,宫保鸡丁。这个你没吃过吧。”居希平白了他一眼,笑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们中午还有同事点宫保鸡丁盖浇饭呢。”徐承栋调侃地问:“那猪跑的时候是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啊?”居希平被问住了,她一边拿着碗筷走到桌边,一边又笑着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坐下后说:“我们公司就赔两台电视机给我们,遣散费都没有。等这个星期结束了,我再到你那边去。”徐承栋应了一声,然后等着夸奖地问:“怎么样,味道可以吧。”居希平心里觉得一般般,嘴上还是夸赞道:“嗯,可以。”说完,她担心地说:“我就有点舍不得霏儿,平时她下班都能吃到热汤热水的,以后我不在这里了,她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哎,我就这么把她丢下了。”徐承栋安慰说:“她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到时候在南京找个班上上呗。”此时的万霏儿正趁着周末去了南京玩,她还不知道妈妈的打算。居希平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一切没有安顿好之前,她不敢带着女儿一起开始新生活的冒险,更何况,她也担心女儿一下子会不理解她和徐承栋的关系。她对徐承栋说:“过段时间我再问问她吧,估计她也不会去的,毕竟她跟我在苏州也待了这么多年了,她的同学朋友都在这里。”徐承栋又关心问:“那小万来看霏儿吗?”提到万延美,居希平的脸色就变了,说:“屁!这些年一分学费没把过,霏儿问他要个生活费都跟叫花子要饭似的,他也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生病了也没有来看过,过生日也没有一个信息。当初想着霏儿在他身边,总要用钱,所以我就净身出户了,谁知道他把我留给女儿的钱囥到哪里去了。自私的狠,他一直重男轻女呀,所以觉得是女儿,无所谓。”说完,她又问:“你今天到晓月家去的啊?我还没跟她们说过我要到南京的事情呢。”徐承栋说:“我今天告诉她们了,其实她们心里也有数,但是你跟我一起去南京,她们倒是比较意外。”徐承栋吃了一口菜,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晓月跟我说什么吗?”居希平问:“说什么?”徐承栋说:“晓月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给你爸妈住。”居希平听了,瞬间心如刀割,她的火气也蹿了上来,厉声说:“这是她说的原话吗?她怎么这么说呢,当初还是她说的,让爸妈住红宛,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现在居然这么说我,这是人说的话吗?她要说我没安好心,她自己怎么不把爸妈接到她家去住!”徐承栋看她越说越气,便调侃着劝解说:“所以她聪明啊,谁让你是大呆子呢!不过我可提醒你,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把小舅舅小舅妈接到你那住,那居竟松更加难上路子。”居希平数着米粒似的吃着饭,脑海里一直在想着小妹的那句话,她叹了口气,对徐承栋说:“我是舍不得我妈妈。”
小妹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她心里,徐承栋走后,她好几天都在想这件事。居希平不想误解妹妹,还是发了条短信问她,“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安心让父母住了?”
居晓月等姐姐下班后来到她家,她想是来解释的,却也解释不了,但又不想和大姐闹的不愉快,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跟大姐聊了会儿家常。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自己有失言语或做法,可就是说不出一句抱歉的话,但有些事情如果解释的有诚意,那也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能真的沧海一声笑,如果解释的没有诚意,那这诚意就贱了。居晓月坐在床边,笑着解释说:“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说长道短的,手里捧着鸭蛋,捧不好就滚了,谁知道传到别人的嘴里又会变成什么话啊,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我的意思是你的脾气不是暴嘛,每次跟老头子在一起就容易吵架,我想你肯定不愿意让他们去住的,我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你没安好心。”居希平听了仍然表情严肃,她知道小妹的话里有一半是在敷衍自己,虽然小妹一句诚恳的道歉和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但居希平想着她今天能来,那态度是有的,便也算了。每一次的“算了”让她忍受着委屈,可那种难受恰似新春的青草,更行更远还生。她看了看手机时间,对她说:“行了,你回去吧,霏儿等会儿要到家了,我还要烧饭呢。”居晓月立马说:“不烧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小饭店里炒几个菜。”居希平拒绝道:“不了,我菜都买好了,也洗好了,下趟吧。”
三
最近她总是梦见女儿小时候的模样,还是在植坝的玻璃厂,女儿张开小手,踉踉跄跄地朝着她的怀里扑来。她陪她一起迈进了人生的第一步,她也陪她度过了韧丝绞缠的怅惘时光。当怀恋与不舍从惘念中闯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一半点。醒来后的她坐在书桌前,双膝屈着倚凳上,双手环抱在膝盖上,小台灯的光像火焰一般在燃烧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唯有在放弃自我的时候才能真正的看到。她的眼神像夜晚的姑苏河,有着幽幽的碧和经年的稠。目光凝视着桌面,皱纹有如水面上的波痕,想着去也难去,留也难留。自己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至此,为理想?为逃离?或者仅仅为江南的山水,园林的幽雅?她也说不清楚了,仿佛只是听信命运的安排,冥冥中有一种缘分将她牵引。然而,多少情缘诸如春雪难留,她在这里失去的爱情、亲情,还剩下多少真?
夜已过半。既然选择离开,她心中便有了答案,饶是她有多少柔情蜜意,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朝来寒雨晚来风,最后,只能在句逗中化为乌有。有些故事只适合在深夜里消长,就像夜泊枫桥的钟声,只宜愁人去听。就让隐蔽在心里的那严严实实的狼狈、惊涛骇浪、甘苦酸楚,一并倾倒给这泱泱黑夜......
临行前的这段时间,居希平给女儿买了许多东西,她又一改反常地问:“你喜欢公主式的生活吗?”万霏儿疑惑着,怎么突然间妈妈的性情像变了一个人,她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说:“我喜欢现在的我,长大了就明白了你鼓励我兼职其实锻炼我,多经历一些风雨才能更坚强嘛。”虽然她与母亲的隔阂还未消解,但她知道母亲的不容易,衣服被洗的滋掉了,妈妈也舍不得扔。风雨中她来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从无缺席;不管放学还是下班,饭菜永远是等自己到家的时候才出锅,永远腾腾的冒着热气。不过,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满是欣喜的滋味。
居希平听了女儿的话,欣慰多了,她才放心地坦言说:“妈妈要离开苏州了,以后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她们母女俩都不擅长以拥抱的方式告别,只有沉甸甸的不舍伏宕在心里。万霏儿问:“你要去哪里?”居希平回答说:“去南京,你承栋舅舅在南京开了店,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他那里上班。”这个决定她考虑好久了,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暂时还没有说,尽管没说,万霏儿心里还是明白的。居希平又对她说:“反正也近,现在有高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我还会来苏州看你的,你放假有时间也可以去我那里玩。”万霏儿说:“嗯,我知道了,你到了那边给我发个信息。”
“坏衣服可以做家务的时候穿。” 居希平一边说,一边收拾着行李。趁着女儿上班的时候离开了苏州,熟悉的分别,只是多了一分眷恋。曾经爱过的城市,爱过的人,是一场江南烟雨的呢喃叮咛,是一缕桂风若无其事地拂过醒与梦的边缘,是一首想说的话只能在歌里流宕,是每一句誓言早已融入那情缘潺缓的水乡中。
秋天走了,比它来的时候还要美。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瞥,曾经的一切像树叶一样不紧不慢地落下。火车提速移动,往事随之渐行渐远……暮霞散绮的天边带着一丝薄云,似那些故事被冲淡,被燃烧。
徐承栋到了车站接她,居希平将行李放下后,在店里坐了一会儿。电器,工具摆放的很凌乱,墙上挂着“精益求精”四个字。徐承栋吃住都在店里,门店虽小,却五脏齐全。她很快打量着即将适应的环境,信心十足地准备开启一段新的旅程。隔壁是复古的“咏春”理发店、“叽叽喳喳”的幼儿园、对面有量尺订做的布料店、时蔬肉摊、还有榨油坊传来的阵阵油香味,这让居希平想起了儿时在红宛上学的时候,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她也是这样被菜籽油的香味引的走了会儿神。这条充满着市井气息的街两边还带着些许浪漫,梧桐叶落的南京变成了金陵,高大而优雅的梧桐树两边的这些门市则显得格外的小巧和喧闹。
“你先休息会儿,可以玩会儿电脑,我等会儿有一台空调要出去修一下。等我回来带你回去吃饭,你三姑知道你今天来。”徐承栋说完拿着吃饭的工具出门了,居希平则将自己的行李放到它们新的位置。
晚上,居希平去了徐承军家,她和居照怀睡一个屋,姑侄俩躺在床上谈心,居希平零零散散地诉说了些这几年的遭遇,居照怀蜷着腿,手掌撑着脸颊,理解道:“嗯,你真是受了太多的刺激了,只是你不让它过去,痛苦的是自己。”听到三姑的理解,居希平才继续袒露心声,说:“我还是恨我爸,就是我也有错,也要各打五十大板呢。有些事情不是说过去就过去的,他到现在都不承认他有责任,哪怕他有句安慰的话,我即使哭着也能让它过去。他根本不会教育小孩,对我妈也是拳打脚踢的,总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连大年初一还吵架打架,唉。我妈也不知道被他打了多少,我妈虽然骂他骂的难听,也都是被他逼成那样的,一开始我妈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中把她给磨的快不像个样子了。她又要顾里又要忙外,还要顺着他的情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三姑你说是不是,一个人只能跨一条船,我妈都是被硬逼的出来。”居照怀告诉她说:“你爸爸这个脾气都是被惯出来的,那会儿他出生的时候,我的爸爸,就是你爷爷,都不敢进去看啊,还是叫我进去看的呢,我出来告诉他说,爸爸,是男孩。我爸爸高兴的呀,立马叫我们煮干饭,还说他有老拐棍了。后来大了,性子拿不下来了,跟我妈妈吵架,他脾性上来,把船篷顶都给掀了。所以他啊,是谁都管不住的,一个人自由惯了,他虽然脾架大,但耳朵根子软,总是把外人的话当个好,家里人的话是一概不听。”居希平拦了一句,说:“他自己一点错都没有,责任全是我们的,非要找个人责怪一下。好多事情你们不知道,从我上船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居照怀继续说:“你不知道,他跟你妈妈结婚前,户口在芦林,因为他做生意,所以每年分得的山芋萝卜都是我们替他拿的,村里有人眼红我们分到的多,就挑唆你爸爸,说我们故意没有给他,结果你爸爸到大队里一闹,就没有那一份了,你说说看,其实我们也不是硬要拿他那一份,他做生意四处漂泊,那一份给姐姐,给我们是坏事吗?他偏受了人家的挑拨,弄的我那会气的要命,可气归气,他到底是我家兄弟,就算了呗。”居希平听后更加冷笑一声,说:“甩料一个。”居照怀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居希平问:“你冷吗?被子嫌不嫌削啊?”居照怀对她说:“不冷,就是腿容易怕冷。芦雨生凉,我这个腿是踩在芦苇荡里治下来的,一到发天这个腿酸的要命,一直酸到骨头里去了。唉,要谈起过去的事情谈不完的,那会儿我挺着个大肚子都要叫我下田干活,有了四个孩子后,屁股更是撅起来苦,徐承惠和徐承燕也没上过几天学,徐承栋经常跟我抱怨没有钱交学费。”居希平说:“那时候你们能填饱肚子就不丑了,你们也真是苦过来了,不过我怀孕的时候倒没有下田里干过活,就给他们烧烧煮煮。”居照怀笑了一下,她没有一丝困意,语气铿锵地说:“哪里哦,我们村的大队长是只骚公鸡,村里的女人他都要霸占,我不肯,我还当面骂他,然后他就报复我叫我下地干活,这件事你三姑一直不知道。”居希平问:“那三姑去世后,你没再找一个?”电视依旧开着,居希平拿起遥控器想关掉,被居照怀阻拦说:“不关,一关我就睡不着了。”居希平说:“那我先开静音。”居照怀继续回答说:“有人给我介绍的,我看不中。”对居照怀来说,真正苦的日子是徐义旸离开之后,她感觉每天都是雨天拖狼草,越拖越重。说完又反问:“你那会儿跟霏儿爸爸离婚后没再找吗?”居希平如实的回答说:“有过的,都不合适,而且也许是我命不好吧,老是遇到骗子,没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居照怀对她说:“你跟宝兰的脾性挺像的,都挺要强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凶呢,那会跟你三姑结婚,我在船上叫起来叫,跳起来跳......”当日的情景依稀历历在目,只是她的语气缓和的已如那夜的流波,水声喋喋,芦苇如烛,濡染着河面上那只悠悠而过的船影,目光所及处,一只野鸭飞去了芦花深处,运河历史的底色到底偿还了她多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