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下的荷叶盛了一袭的月光,荷香随风流淌,却并不轻易地能闻到。当花凋落,当真情凋敝,还剩多少故事能“留得枯荷听雨声”?
饭后,居希平洗好碗后出去倒垃圾,瞥见徐承栋又捧着个茶杯待在隔壁的彩票店里,便心生起多日来的怨气。垃圾扔完,她那不满的情绪也暂时被丢在了一边,现在的她不再向从前那样冲动地去吵嘴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放之任之。她走到彩票店门口,喊着:“走啊,去超市逛逛。”徐承栋的眼睛从中奖屏幕上移开,想着新开了一家大商超,去逛逛也好,正好他心里也有想买的东西。
两人步行走到超市里,徐承栋笑着说:“哎呦,这个超市比对过的大。”居希平心里斟酌着一些事情,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徐承栋盯着散称的零食区看了好几眼,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渴望地,问:“要不要称点小饼干,小面包回去,夜里饿了七七。”居希平先调侃道:“牙都不关风了,还七七呢。”见他想吃还反问自己,于是说:“你想吃就称点,不用问我。”说着,她扯下袋子给徐承栋,开心的他一边拿着小饼干一边又看上了旁边的巧克力。居希平突然被他这孩子般的样子惹笑了,他的性格里还透着一股子天真,这让她觉得离他很近,也离儿时的自己很近。可一旦回到现实里时,她又觉得离他很远,不是她的脚步跟不上,而是他的双脚开始不在地上了,他曾经说的“一步一个脚印”好像是走到云朵上去了,这令她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自己踏空了一级台阶似的。当徐承栋边逛边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啊,该想通点了,不要把自己搞的那么累,而且现在生活条件也好了,也要享受享受。”居希平一边听着,一边有所目标了拿了些生活用品,卫生纸,84消毒液,洗衣粉。尽管享受生活的话她也认同,同时也感到一阵心慌慌的。徐承栋称好零食后,路过咸货架上前煞住了脚,他拎着咸鸡的两只鸡爪子,幼稚地甩动起来,表演着咸鸡跳舞,看的居希平忍俊不禁。徐承栋笑问:“要不要带只回去七?”居希平立马收起笑容,嫌弃道:“这种鸡也不知道摆了多长时间了,不能吃。”徐承栋失望地说:“就你讲究!”居希平带有生气地口吻说:“讲究不好嘛,难道要向吴向娟那样啊,她烧个菜你吃的下去嘛,锅台上油腻腻的,懒的要死,以前连自己的内裤都是三姑给她洗的。还有之前家里的菜地,都是我帮三姑带着做一些,她呢,下了班就躲在房间里打游戏。”尽管徐承栋对吴向娟也有意见,但他不喜欢听居希平的这种比较式的评论,他反驳道:“你说她不好就不好,老喜欢顺带夸自己。”居希平顿时生气地问:“我怎么叫夸自己,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这是在帮她说话啊?”
结完账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小段路,徐承栋走在居希平的前面,相隔两步的距离,徐承栋怕说多了,又哪里得罪了她。而居希平被他刚才的话给点燃了情绪。但她仍克制着先问:“土老鳖厂里的账结给你了吗?”徐承栋装作没听见,居希平重新问了一遍,徐承栋在她重问的时间里想了一下,这会儿回道:“就结了去年上半年的,下半年的还没结呢。”居希平心知肚明地特意再次反问:“去年下半年的没给你呢?”徐承栋应了一声,应的明显没有底气。居希平听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咽下去。
想着这口气也许能吹灭心中的火焰,却是要助长它的焰势,看来不烧不快。回到家里,居希平换了拖鞋,把东西放了下来。徐承栋换了鞋子,走进厨房倒了杯茶,他刚想坐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被居希平叫住:“你现在也开始骗我了是吧?”徐承栋故作镇定地反问:“我骗你什么了?”居希平开门见山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土老鳖去年的那笔账都结给你了,是他们的会计跟我说的。”居希平猜到他的用途,便继续说:“你拿我们共同苦的钱给你浩浩买房子,你起码要告诉我一声吧,你这么做有把我放在眼里吗,而且家里已经有了拆迁的房子了,浩浩还要再买?这分明是他妈妈的主意吧?”徐承栋有些心虚道:“我叫他不要买,他非要买,她妈妈帮他把首付都交掉了一部分,说不够,我这边就只好发给他了。”居希平见他终于承认了,但冷笑了一声,然后说:“好,那这样,既然你给浩浩买了,那也要给霏儿买!”徐承栋立马认真地说:“怎么可能给霏儿买呢?她是姑娘,以后要嫁出去的,我顶多多给点她陪嫁。”居希平鼻子里哼了一声,先笑着问:“我把你儿子当自己孩子看,你却把我们母女俩当外人看。好,就算你也是把霏儿当自己小孩看的,亏你也在大城市里待过的,现在居然还有老旧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现在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请你钱算一下,该是你的多少,该是我的多少,都给我算清楚!”提到房子和钱,徐承栋跟打了气的轮胎,倒底气十足的说:“你还跟我算?难道你就没有私心吗?。”居希平明白他话里有话,反问道:“我有什么私心?难道我对你家儿子不好吗?我把我女儿一个人丢在苏州,然后跟你来南京打拼,要说私心我一开始就有了,你一开始怎么不说!你说这话太不是东西了,太不是人了。”徐承栋本无力反驳,但听到她最后的语气,他气愤道:“要不是我的话,你能分到一套房子吗?你是为姓徐的苦的,不是为姓万的苦的!”居希平诧异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为姓徐的苦的,你是把我当工人还是当佣人啊?你不要忘记了,当初我跟你来这里的时候,你连一间茅草屋都没有,只有一个小破店,就这小破店我还添钱进来陪你一起捂冷水捂了三年,才把这个生意慢慢做起来,后来又一砖一瓦的跟你盖房子。再说了,谁知道这里会拆迁,房子都装修好了,才有了拆迁政策,你现在的意思倒是我跟你沾光了!就算站在法律角度,这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我们共同奋斗出来的,你想赖都赖不掉!至于我以后留给谁,那是我的事情,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徐承栋也不罢休地回道:“我赖什么了!要赖都是你们家那几个在赖,这些年都寄钱给小舅舅的,按道理这是居竟松的事情,凭什么我们要去养啊,而且你提供了房子,那赡养费就该他们出,结果你又提供房子还给钱。”他想用这句话来堵住居希平的嘴,她不认输地回怼道:“赡养父母是应该的,居竟松做不到那是他的事,我把我该做的做好就行了。再说了,我对三姑难道就不好了吗?以前我帮她浇菜地,我陪她去挂水,又隔三差五地给她按摩,我对得起你们姓徐家的人了。她吴向娟呢,什么鸟事都不做,下了班吃现成的,碗筷都不洗,吃完就回房间里玩电脑,都是我在做,你们有念过我的好吗!”居希平越说越觉得委屈,也越觉得徐承栋有了钱就开始飘飘然了,她继续说:“你对我没有感恩之心,反倒说我跟你沾光,真的可笑。在植坝的时候,吴向娟打价格战,我爸气得把她家的电都给掐掉了,她这个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之前你也说吴向娟是个没有情义的人,你呢,你现在对我讲情义了吗?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大家晚上都不要睡觉!”最后一句话她加重了音调,徐承栋这会儿不想与她争论,他自己还没飘然够呢,哪里会想这些,于是坐到电脑前,玩起了麻将。居希平听见麻将的声音,又找到一件累在心里的反感,说:“还有,你在网上还赌钱,那次输了四千块,你怎么还这样呢,老毛病不改呢!我跟你苦的要死,忙的要死,你居然还要把钱花在赌上面。”想到自己挣的血汗钱被他用在网络游戏上,又背着自己用,她愤慨起来,替自己叫屈起来:“我怎么遇到的没有一个好男人!我最恨人家骗我,现在你也开始骗我!把我当傻子。”她冷笑一声,然后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才是那个傻子!呵,太悲哀了,看的太透了,太透了!”她真的看透了吗?徐承栋走进来,反问道:“难道你没给你女儿打过零花钱吗?”居希平对他说:“那是应该的,你是要查我的账的意思咯!查呀,大家把账通通拿出来查个清楚!”徐承栋退缩了,他知道即使居希平是在他隐瞒了账单后才留了心眼,他把眼镜推架到头顶上,然后打开手机一会儿打开支付宝一会儿打开微信,一边对她说:“那,上次付出去的钱都在这里,还有进货的,你自己看。”居希平知道他心虚,说:“你别跟我提进货这些,我就问你那四千块钱去哪里了?还有土老鳖的钱去哪里了?”徐承栋依旧不承认道:“家里的卡都在你手里,我能用什么钱!”居希平知道他在故意转移话题,问:“好多钱都是你收的,你别跟我扯到卡上。”徐承栋不想再争论下去,准备走出去透透气也想想对策。
现状又连带过往,她叫喊了起来:“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这个十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得到的就是你今天的这些话,我是眼看豁的了,悲哀,太悲哀了。太不是人了,你也不是个人!”她又——“啊!”地大叫一声!听的徐承栋更加烦了,他回头看着她,大声地对她说:“你又开始发神经了,每次都要喊出来,揪着一件事情不放,然后放大,接着罗里吧嗦一大堆,难怪小万要打你,哪个男人受得了!”到了这个岁数,居希平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更不必说的太开,让大家都不好过,但她却不想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只是今天徐承栋的话对她来说如一阵凶猛狂纵的浪头砸到心里,而脑海里又出现父亲的样子,想到自己爆发的情绪越发地像父亲,她无助地大哭了起来,发狂的乱扯着自己的头发,发狂的喊着宣泄着,最后一声悲痛而无助的嘶吼落入那汹涌而来的湖水中。她恨透了那些伤痛的影响,也恨透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但其实,它已然成为她身体里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所以每次情绪的浪头总是一浪高过一浪。
当疲极而落的那一刻,她躺在床上沉默着,脸上的泪水闪着湿漉漉的冷色,她感到头沉沉的,难以入睡。那些她以为已经看透的东西再次袭击了她,人身攻击成了她每次还手的武器。所以即使她学着退让与隐忍,却依然不会感到梦寐的幸福,不会得到美满的家庭。她一遍又一遍地穿行在思维的怪圈里,难道自己只能寄愿于梦里吗?难道自己还要舍着那残碎的梦过日子吗?难道没有爱人的家,自己就不能拥有家了吗?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问自己,又穿插着枝枝蔓蔓的过往,一倾积愫直往心里潲。要强的她认过命,却从不会认输,这次,她非要把遗留在心里的那些麦穇子给拔去,即便冒着狂风暴雨。
两人一个星期都没怎么说话,吃饭的时候也是居希平先吃,徐承栋等她吃过了再上桌,晚上分开房间睡觉,居希平虽然闭着眼睛,但表情却在思索着什么。今晚,徐承栋去了一趟大哥家里,当年的美人娇已经变成了美人秃了,徐承军劝道:“女人都是这样,你就让着点她呗,再说了,希平的脾性全家人都晓得的,你就让她说去呗,说完了她就好了,啊对啵?”居照怀先是不解倒:“称是称,坨是坨,,你们俩一起搭配不是很好嘛!”徐承栋对母亲说:“你不晓得,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居照怀也劝儿子说:“她脾气不小,你正好也要强,你们俩在一起肯定有很多矛盾的,但是她心不坏的,她也是受了许多刺激才这样的。你们俩都离过婚了,不能再离了,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吴向娟则冷嘲热讽道:“我提醒过你的,而且现在拆迁了,她还拿了一套房子,这下损失的是你。”徐承栋抱着茶杯,抖着腿,心里也乱的狠,他说:“我就是受不了她的啰嗦,还多心多想。要是过不下去勉强在一起也累,你们不知道,之前我门忘记锁了被她吵了好几天。都是一点点小事,还有灌茶瓶,我灌的高了她也要说上一大堆,说就说吧,每次怪人的时候比骂还要让人难受,跟她在一起就像在部队里一样。”居照怀立马接上他的话,说:“不这样管管你行吗?再说了,哪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徐承栋说:“我也晓得她人心是不坏的,但跟她在一起生活你不能犯一点错误,哪怕一个小错误她有的说呢。她的管是人身攻击,难怪那会儿被打的,换谁都受不了。以前我还同情她的遭遇,但现在才发现,她自己不去修理自己的人生,跟谁过都会这样。我也想过了,分田到户,各过各的!”那些人身攻击的话就像密密匝匝的稻刺一样也刺痛了他,接着他抱怨了一阵,又在他们面前说的十分决绝。但回去的路上又会想到她的好,他有些动摇了。
洗过澡了还是睡到原来的房间里,居希平这次冷静地对他说:“你还是睡楼上去吧,等这段时间生意忙完了,我就收拾东西走人。”徐承栋仍想挽留,但碍于面子,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自己犯错的时候,就不吱声了或者非要找个人去责怪。别人要犯个错,就要放大。”居希平立马反问:“我什么时候犯错了还责怪别人了?”徐承栋对她说:“你老说自己的婚姻被小舅舅害的,要怪就怪你自己!”这句话无疑是一场风,再次盛大了她的怒火,居希平大声地说:“是,怪我有那么一个老子!”徐承栋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说:“说来说去,你永远都是对的。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说完,他穿上了拖鞋踏上了楼梯。居希平仍丢了一句话给他:“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自己也是一样!”
再次离开一段已经变了味的感情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再怎么样的洒脱也是经过了无数次又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和沉默不言。但这次,是她做的最勇敢的一次决定。
行李只带着几件像样的衣服,自己的相册,一些护肤品,她背着掉色的杏色单肩包,平静地对徐承栋告别说:“我回去了。”徐承栋蹲在地上低着头修着空调,没有看她一眼地回了一声:“哦。”居希平拎着行李走出了店,从耳听“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过一段路程。”到自我体认的这一刻,她没有不舍也没有了遗憾,时至今日,她才终于知道自己的痛苦并非来源于情感的缺失,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比失去父亲有着更深切的痛苦。这些年,她从一个“家”出离到另一个“家”,又从另一个“家”回归到下一个“家”,每一个“家”又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想到这里,她既悲哀又激动,虽然她也随着命运的河流来到了每一个湾口,但这里并不是她的港湾,愈当她开始了解自己的时候,好像那条河流要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坐在回红宛的大巴上,景色像幻灯片似的一帧一帧地移动着,汽鸣声一声一声地闯入梦境。虽然在闭目养神,却浅眉深锁着,昨日重现,像是不曾移动分毫。突然,远处的夜幕下,烟花如星河般流落而下,像极了那年的元旦前夜,他与她在寒山寺前,看着这人间的纷繁景象,耳边回荡着祈福的钟声......只是堪留恋处,轮回仓促。回首半生,醉非醉,梦非梦,她有许多感慨突然说不出来,只是发现自己不再想要曾经那崇高的理想,只不过想要一个让心灵安舣的港湾。只是花已落,剩残梦凄迷。这次回去不是回归,亦不是出离,她要回到红宛去,回到儿时的梦里,好好地休息一场。
二
居希平端着一份红烧鸡肉往周庆好家里走,看见旁边单桂珍在门口给菜地浇水,脸上却挂着心事的样子。居希平打了声招呼:“四舅妈啊。”单桂珍抬眼后立马露出笑容,说:“哎!什么时候回来的?”居希平回答说:“早就回来了。”单桂珍看着她手里端着菜,问:“给你大舅送去的啊?”居希平应了一声,说:“大舅一个人在家,做生活又忙,我就端了碗菜给他。”说完,又问:“小帅,小莺他们回来了吗?”单桂珍回答说:“小莺带孩子上学呢,小帅也在外面呢。”居希平又问:“小帅子结婚了吗?”一句平常话问到了单桂珍的痛处了,她的笑容立马变得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回答说:“他啊,随便他,反正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像是单桂珍的风格,居希平也不想继续打探下去,只说了句:“哦,那我先去大舅家了。”
周庆好换着土灰的工作鞋,看着居希平端来菜,他不好意思地问:“又是什么哦?”居希平笑着把碗放在他的饭桌上,一边回答说:“红烧鸡呀,吃吧。”周庆好找不到什么好听的话来表达他的谢意,每次都搔着自己头发说:“把你烦神了。”居希平晓得他老实的性子,笑着回道:“这个烦什么神,总归要吃饭的哇,你就当是侄女的一片心意,别把我的心给拨了。”周庆好笑了起来,他不仅觉得温暖,居希平末句话也把他的尊严给抬了起来。居希平说完,又去给周庆好拆被套,她一边说:“之前你带我爸爸去洗澡,我都记在心里呢,现在我在家,就帮你做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呗,周媛他们也不在家,做侄女的帮舅舅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周庆好站在一侧,又说:“唉,让你烦神了。”居希平被他每次的这句话惹笑道:“不烦神,不烦神。好了,你先吃饭吧,我带回去洗过了晒好了就给你送来。”说着,她拿着床单被套走了出去,周庆好跟着走到门口,又说了一遍:“唉,把你烦神了。”居希平笑着说:“好了,你回家吧。”每次见到周庆好,不仅亲切,也有种厚实的真诚感。回来的日子里,她与吴桂勤、大华的重逢里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而这样的“真”让她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往昔,也一点一点地靠近内心的期许。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她还没有发觉到。
居子月一边端上菜一边说:“来,韭菜涨蛋,吃了滚蛋。”尤世昌也笑着配合她说:“嗯,明天我就滚蛋了。”居子月对父亲说:“这个菜你能吃的动呢。”居照宽却说:“我不欢喜吃鸡蛋,除非茶叶蛋。你们妈妈去世以后,我也懒得自己煮的。为什么不吃鸡蛋呢,以前做生意,人家都不给钱,全把的米或鸡蛋,我都吃够了。”尤世昌问:“霏儿现在还在苏州上班吗?”居希平回答说:“嗯,她奶奶去世了,这两天在南京呢。”纽贞芳穿着蓝色褂袄子,头上扎着蓝色的头巾,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她养的猫依然睡在她房间的沙发上,好像她们的主人也依然睡在床上一样,风吹进窗户里,倾斜的芦杆支起的白色帐子轻轻吹动着。有一只猫在丧礼的人群中走了出去,迈着稳重缓慢的脚步走到田埂上,它看着田间碧波出了神,好像在思念着那个在村庄里渐渐变老的姑娘,又好像在凝望着深山内外的千丈厚土。
回到红宛的饭桌上,居子月拖出凳子也坐下开始吃饭。居照宽对孩子们说:“周庆德得了癌症怕是也快了。”居希平讶异地问:“啊?什么癌症?”其他人也同步惊讶的表情,因为这个消息好像来得太突然了。居照宽和尤世昌碰了碰酒杯后说:“不知道,我还没问呢。周亮把他带回家后,自己下楼的时候又摔了下来,弄得父亲刚从医院回家,儿子又住到了医院里去。”居子月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不多,肯定是妈妈听到了我的话,要把他带下去,这个就是报应。”居希平虽然也鄙夷周庆德的做法,但她不相信这么巧合,于是说:“不要这样说,人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居照宽更是鄙夷不屑地说:“他是与鬼为邻,离死不远了。他以前在我面前炫耀天天吃好的呢,我那时候就说他的,以后要得富贵病呢。唉,反正姓周那几个全是孬种,全是遢㞞,只有小五子人还不错。你们外公葬礼的时候我花了七八千块钱呢,他周庆德拿出一分钱了吗?看都没来看,还好意思问我要房子,太不讲理了。我和周信文结婚的时候,他和周庆宝一边吃一边拿了两条飞马香烟回去,所以说这种人我最看不起。”尤世昌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听子月说过这件事,我觉得子月说的对,他就是没有积阴德。”尤世昌既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也附和了一下居子月。居子月听了心里一阵窃喜,她说:“保不定那个墓园子里有多少鬼魂来向他索命呢。”居子月讲完后放了一个‘轰天炮’,居希平正好取笑她:“子月你说的都是屁话。”说完,居希平看着父亲光顾着喝酒没搛菜,便提高声音,拧紧眉头地说:“吃菜撒!每次看你吃菜我都要发急!”居照宽拿出筷子搛了一条鳑鲏嗦了一口就丢下了,说:“今天这个鳑鲏鱼不新鲜了,味道沉的了。”居希平解释说:“卖给我的年大的说死的时间不长,下趟不在她那里买了。现在鳑鲏鱼越来越少了,这种鱼又难活。”说完,居希平想起早上去买菜时遇见的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不敢确认地问:“我今天上菜场的路上好像看见周培安以前的那个老婆,她骑个电动车一跐溜从我对过开过去,我感觉挺像的,不知道是不是。”居子月吃着菜,一边回答说:“是她,他们现在又在一块了。”居希平应了一声,居子月又继续告诉大姐说:“之前她在外面也胡来呢,估计家里人都劝她吧,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居希平没多问,只说了句:“真别说,周培安是个老实人,跟大舅妈一样,老实一辈子了。”此时的胡连喜正躺在房间里,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玩着手机,曹辛红走到她的房间里,问:“这个衣服是脏的还是干净的?”胡连喜看了一眼,说:“脏的。”曹辛红拿起椅子上的三件衣服,然后走到楼下的卫生间。周培安还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去厂里上班。
三
昨夜的一场雨,濯的葡萄藤叶绿意清润,饱满成熟的葡萄缀着雨珠,而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宿命里的东西,说也说不清。就像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没有道理可言,只能听凭偶然。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有人从这条路离开,有人从别处赶来。有人经历着欢欣,有人经历着悲痛。顾兰华站在病床前,为昏迷中戴着呼吸机的居竟志按摩双腿,病床上的居竟志因突发性脑梗刚刚做了开颅手术。顾兰华的头发里夹杂着几许白发,脸色也一夜间苍老的许多。为了照顾他,顾兰华还辞去了工作。这下,家庭的负担一下子落到居蓓蓓的肩上。一边是高昂的医疗费,一边是房贷,一边是一家人的吃喝开销,曾经那个怯生生的小嫩芽已经长成在暴风雨中撑起了一个家。顾兰华一边揉捏着他那松垮垮的肉,一边对他说:“你呀,赶紧好起来,你看你把我们吓死了,也把闺女累死了,你要是心疼闺女就赶快好起来。”
居蓓蓓从走廊里的椅子上醒来后去食堂打了些早饭去给妈妈送去,顾兰华对女儿说:“你今天还要上班呢,晚上就不要住医院了,回去睡吧。”居蓓蓓应了一声,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她递给妈妈鸡蛋饼,说:“妈,你多吃点。”顾兰华问:“你怎么不吃啊?”居蓓蓓一边走到爸爸的病床边,一边回答说:“我还不饿。”她握着居竟志的手,说:“爸爸,你快点醒过来,等你好起来了,我带你出去看看风景呢。”说着,眼睛又红了。居竟志听到了女儿的话,可他还是疼痛地动不了手指,也睁不开眼睛,但是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居蓓蓓看到他的眼泪,激动地说:“妈,妈,快看,爸爸有知觉了。快叫医生来看看。”这么多天的担忧就是怕他成了植物人,顾兰华立马放下手中的早点,先到床头瞧上一眼,然后赶紧揿铃呼唤医护人员。
居子月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妹打了一个电话,说:“你知道吗,大姐跟徐承栋分手了。”居晓月也不意外地说:“哦,他们肯定过不到一起去的。”居子月说:“就她那个脾性,跟谁都过不好。”姐妹俩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的快乐,居晓月说:“就是啊,成天跟我们讲大道理,结果自己的日子倒没过好。”说完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居子月说:“上次回家她自己对我说的。”居晓月有些意外道:“她自己说的?大姐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竟然没有隐瞒。”居子月说:“这种事情瞒也瞒不住的。”说完她又羡慕道:“不过她好歹弄了一套房子呢。”居晓月听了这话也有点酸酸的,但又想起大姐现在孤身一人,她的心里才似乎感到平衡。她问:“你这次回去,大姐跟爸爸有没有吵架啊?”居子月回答说:“你说呢,现在老爸看到她都有些害怕。”居晓月心疼父亲,说:“大姐就是这点不好,老是抱着过去的事情不放,老头子都这把岁数了,有什么计较头。”居子月直言不讳地说:“你看着吧,等老头子一走,我们姐妹各奔东西。”居晓月叹了一口气,说:“老早就各奔东西了。”她听见孙子哭后,又说:“好了,不跟你说了,宝宝哭了。”放下手机的居子月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等她回到自己房间时又看见沙发上沈德全的衣服搭在上面,于是又把他的衣服拿进卫生间,嘴边骂咧着:“死龅牙,衣服也不洗,还瞎丢!”她的脸上分明流露着一种抱怨的幸福感,说着丢进了洗衣机里,那些衣物便在这寻常不过的小小的洗衣桶里纠缠在一起。
此时的居晓月幸福地抱起自己的外孙,人生该有的都有了,暗爽自己才是赢家。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先给李大为打了个视频,接着又和汤均雄互撩。最后还不忘给石所川发去微信照片,说:“这是我的外孙,可爱吧,我都不敢相信。”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四十几岁就当上外婆了。石所川想念地说:“真可爱,不过你要照顾完瑶瑶的月子才能回来了哇。”居晓月回复道:“嗯,一个月没的自由了。”并附上一个哭泣的表情,石所川跟着回复道:“这个没自由也是幸福的。”居晓月回复道:“是啊,石哥你早点休息吧,我也准备睡觉了。”两人互道晚安后,沈德全进了房间,他脱去衣服准备上床休息,居晓月放下手机,倚在床头吃着葡萄,一边说:“明天到街上买条青混,我要给瑶瑶做鱼圆。”沈德全问:“嗯,还有什么要买的?”居晓月咬破葡萄,酸涩的表情令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她说:“这个葡萄是哪里买的?不甜嘛!”沈德全回答说:“路边人家葡萄园现摘出来的。”居晓月思忖他肯定是拣的最便宜的品种买的,便别了别嘴没说什么,突然窗外下起了雨来,她指挥着沈德全说:“雨还不小呢,快去把客厅的窗户关起来。”
红宛这边,居希平给父亲的纸篓子套上新的垃圾袋,一边说:“你看香烟戒掉,你的喉咙里的痰也好多了吧,之前一天要给你倒四次垃圾桶,现在一天就倒一两次了。”居照宽只应了一声,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戒烟,心里反感着女儿的管束,居希平又严肃地对他说:“我也跟隔壁邻居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散香烟给你,你要是再偷着抽,你就是跟我作对,跟你自己的身体作对。我们为你的身体着想,你也要为我们着想,我们挣钱不容易,你这边吃酒抽烟,一边又吃药,这药吃的有什么用呢。而且你看看你抽烟抽的,房间里的墙面全都熏黄了,糟的看不得的。你怎么不爱护爱护这个房子呢?”即使到老了,居照宽哪里是受得了别人管束的人,只是碍于自己没有去处罢了,他知道,不管住在谁家,他都不会自由快活。这会儿,他在心中叹息自己没能有个自己窝,于是更加想念那条船了,而自从离开了那条船,他便觉得自己今后无论住在何处,都是在漂泊。他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女儿的话,万霏儿端了一碗粥坐下来吃了起来,她磕了磕咸鸭蛋,然后只掏出鸭蛋黄丢进粥里,居照宽笑着对她说:“霏儿只喜欢吃鸭蛋黄呢,一会儿这个鸭蛋白不要扔,把爹爹吃。”万霏儿应了一声。居希平拿着茶铫子准备出去,她看见父亲的菜盘子里的茄子纹丝不动,又着急起来说:“菜又不吃了,是烧的不好吃还是什么?”居照宽怕她生气,又不想听她再唠叨,于是拿起筷子搛了一点丢进嘴里,居希平跟着说:“已经给你装的够少的,你这一碗还不够正常人塞牙缝的呢。每天都要替你倒多少菜,这些菜都是拿钱买来的,还有煤气、油、都是钱啊。”居照宽先是解释说:“我吃菜不猛,你又不是不知道。”居希平冷笑着说:“是吗?我刚回来的时候,你一大海碗的汤都喝掉了,这会儿又说吃菜不猛。算了,不想跟你扳了,每次都扳不出个名堂来。”万霏儿替外公解释道:“爹爹肚子里有油水了。”居希平听到后,还是抱怨了句:“嘴吃的刁起来了。”说完,她拿着茶铫子走去修理店。
居照宽深知这些年来大女儿对家里的付出,他在心里忏着悔,脑海里浮现着那些不能倒流的时光。把酒醉看是他一生的渴望,可是如果没有回到红宛,或许那些犯过的错只能成为悲痛的过往,而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笑了笑,又拿起遥控器换着频道,电视机里传来童谣:“一二三四五,上山大老虎......”他又转换了频道,然后回忆起来,对孙女说:“以前我们在船上,这个一二三四五不是这么说的?”万霏儿好奇地问:“那怎么说?”居照宽仍熟悉地背出来说:“水来阳族母,龙清盘环照。”并告诉她说:“这是补锅一行的船话,还有铜匠行的,跟这个不一样。”万霏儿追问:“铜匠行的怎么念的?”居照宽想了想,回想起母亲当年拷问自己:“那铜匠的呢?”居照宽又背了起来:“荡排厂宽狼,清叶梅万叁......”
居希平把茶铫子放在修理店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前方的那个家,她无所依恋,有种有家而不可回的感觉,也不想再为它去做一些徒劳的努力,因为每一次的结果都在加速它的离散崩解。如今只剩下心里的那颗遗恨的种子还埋藏在心里,即使雪水融进了土里,可等待来年的春风一吹,它总是会复活似的往上冒。居希平明白,只有接纳它和彻底铲除它,才能真正地与过去告别,然后向着新的生活走去,只是,这对她来说,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无疑又会是一次重创,也是一次重生。想到这里,思绪突然被邮政快递员叫停:“周希平,周希平。”她笑着应了一声,邮递员说:“那,你的快递。”她一手抱着快递,一边道谢:“谢谢你啦。”邮递员疑惑地问:“你不是老居家的大女儿吗?怎么叫周希平了?”居希平解释说:“哦,淘宝上的网名。”其实,她早就把这个网名当成了自己的名字。说完,继续往前走,她看见前面一个老妇人步态迟缓的背影,恍惚间像是看见自己的母亲。“人间别久不成悲”,时间并不会抹去那些伤痛,只是年深岁久而积累的伤痛,在心里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自己渐渐地仿佛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有些思念与感伤也反而在母亲去世多年后,才会迸发出来,像地表下那层炽热的涌流。尤其想着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是如何度过的,蓦地,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重又爬满了心里,反反复复,永无尽头。这一刻,她感觉生命中失去了某种力量的支撑,好像当年那片溺毙在水中的落叶,谁会去打捞一片落水的叶子呢?
风,扑面而来,像汹涌的波涛,波涛上流淌着母亲的香气。有时命运亦是如此,在一阵又一阵的风浪过后,送进一阵又一阵的新鲜空气。太阳花的种子隐埋在泥土里,忍过了秋霜与寒冬,又耐心地等过了春天,直至入夏后的雨水落下,每一颗种子都在炽烈地迸坼渴望。它们亦不惧盛夏的蒸腾与滚烫,在生命跃动的要事里,铺开不同颜色的阳光。沐浴着阳光,她感到心里热了起来,于是又在想,或许有一天她也会这样思念父亲,思念她们,思念那个家,血缘使他们成为了一家人,但它却不能决定情感的走向,就像门前的小河虽然被泥土填埋,被水泥覆盖,但生命的河流奔流不息,它们会在下一个路口汇合,再分开,直至一同流进这场梦里的江海湖泊,但她要在何处停岸?
她随着一艘运输船经过一个塘口,在看见一个女孩被几只狐狸追游后停了下来,周信文得救似的对她说:“谢谢你啊,大姐。”居希平则笑着对她说:“妈,你不要挡着它们的道就行了。”把母亲拉上船后,周信文看着她手里的拨浪鼓,好奇地问:“这是你孩子的吗?”居希平笑道:“是我小时候听见换糖的人手上摇的,然后求爹爹给我买的......”那鼓的两面印着莲叶荷花下龙女托鲤图,周信文略略记得在哪里见过这鼓和那画上的娃娃。她们一边继续往前航行一边聊着来时路,行至夜半,一船旧事,听梦中人呓语。往事迢迢,随风去远,远处的荷塘里,绿垂红湿。幼鱼相逐间,两株没有荷叶相衬的紫色金刚莲,幻化成霁月星疏的夜色。色淡梦浓,惝恍之间渐渐弥漫到梦与醒的岸边。乍雾色添寒,晓云初开。何处舷歌,唤起鸥鹭?原来是一夜痴人说梦,听过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