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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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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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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八十四章 是骡子是马得心应手不怕溜 海边诉衷情和仇敌和好如初

马希阔老师是七年级班主任,学校安排我担任副班主任。我除了讲七年级的语文课,还兼任美术课、体育课和音乐课。让我和马殿阔老师搭档,如同走夜路还得陪伴一条狼,头皮一阵阵发乍。教过我的老师没有没批评过我的,也没有让我害怕的,唯独马希阔。每当他上地理课,先把我叫到黑板前,用教鞭一边敲我脑袋一边当着全班同学说:“你要是能出息个人,我把脑瓜子揪下来扔到地上,你信不信?”马老师高大魁梧声音洪亮,生一脸络腮胡子,外号叫“丧门神”。

他批评学生,先把你家祖宗八代的丑事翻腾出来,让你在班级无法抬头。

再调皮的学生,在他面前都得老老实实。他曾经威胁我:“我上课你再捣乱,就把你家的丑事全抖搂出来,让你妈上吊,让你爹蹲笆篱子。”我不知道家里都有什么丑事,反正挺害怕。那天地理课,我忍不住咳嗽一声,他认为我对他进行挑衅。他毫不顾忌姐姐是学校大队长,扑过来把我从座位上拖出来,一把推到黑板前,一边用教鞭劈头盖脸地抽一边破口大骂:“你爹在边外杀人放火当胡子,你不知道吗?不是你爹半夜三更拿枪把你妈抢去了,才有你和你姐?”

姐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回家没敢吱声。要是让爷爷知道了,非找马希阔打翻了天不可。父亲知道了,更没有我的好日子过。每当马希阔来班级教地理课,我想咳嗽都得使劲憋着。我照样被他抽一顿教鞭,叫到黑板下面站着。

我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同事。他满面笑容客客气气,我既受宠若惊又胆战心惊。他肉麻地奉承我,说:“你在学校念书时,小孩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欢。别人说你没有出息,就我说你能有出息,说对了吧?”我尴尬地笑了,他也笑了。

刚给学生讲课我很害怕,再说还是初中课程,不知道从何处讲起。我讲的第一节语文课,是鲁迅的小说《少年闰土》。我由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驾轻就熟,再到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看的杂书多,讲了许多与课文有关的课外知识,同学们听了耳目一新。班级学生大多和我同龄,有两个学生还比我大两岁。

他们再调皮,也不好意思和我作对。和我同岁的一个男同学在课堂上故意伸腿,绊了我一个趔趄。我叫他站起来,他嬉皮笑脸地叫我的外号“疯狗”。我一使劲把他的胳膊拧脱臼,带他到大队找赤脚医生,好不容易才复位。

家长想来学校找校长,听说老师比他儿子还小,狠扇了儿子一耳刮,说:“你还有脸让我去找老师,还不如找个棉花包一头撞死得了!”还有个男学生,总在课堂上无端发出一声怪叫,好好的一节课被搅黄。我找他谈话、苦口婆心外加威胁、甚至还动手体罚。那同学也痛哭流涕地下决心改正,都无济于事,让我伤透了脑筋。马希阔老师知道了,在外面偷听。那同学刚出声,他突然闯进来。

他说向全班同学披露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披露,课就没法上了。

那同学当场被吓哭,求马老师什么都别说,主动到黑板下面站着。否则,那同学肯定不是好道来的。什么也没有这招管用,那同学的毛病立刻改正过来。

我讲课也不按常规出牌,不备课不写教案,让董太元和李绍兴大为恼火。李绍兴搞突然袭击,突然决定,带全校老师搬了椅子进到教室里,听我语文课。

那堂语文课,我连教科书都没拿,赤手空拳站在黑板前。郝文章为我捏了把汗,让旁边一个同学把语文书送到我面前。那个同学拿了书刚要站起来,被李绍兴一把按住。有的家长反映,把一个坏分子弄到学校当老师,怕把孩子教坏了。

还有的家长对学校有意见,反映到大队。大队书记找学校询问情况,被董太元压下来。如果这堂课我讲得驴唇不对马嘴或者讲砸了,我就得被辞退另找别人。

对学校的做法,郝文章很生气,也不给领导面子,起身拿过语文书送到我面前,回去若无其事地坐下。李绍兴脸色很不好看,董太元气的眼睛都红了。

我拿过语文书走到后面,还给那位同学。那节语文课,是毛主席诗词《送瘟神》。我提问全班学习最差的同学,让他背诵课文。他站起来流利背诵,听课的老师们为之一振。我又提问了几个同学,只有一个在背诵过程中停顿了一下。

我借题发挥:“你的背诵欠流利,难道比倒背还难吗?”

波逝逐欢悲样一事神瘟问欲郎牛河千一看遥天巡里万八行日地坐歌唱鬼疏萧户万矢遗人荔薜村千何虫小奈无佗华多自枉山青水绿……

我倒背如流,全体听课老师目瞪口呆。我一边交代作者的创作背景、丰功伟绩,从思想表达再到表现手法,一边模仿毛主席的手书,在黑板上行云流水演示,随即被我暴殄天物般擦掉。我字正腔圆地朗诵诗词,纠正同学们的发音错误。

我解读、鉴赏诗词,声情并茂深入浅出言简意赅。我的板书中规中矩,文字娟秀清晰错落有致,像老庄稼把式侍弄菜园。我没有手表,常年被老师拖出座位站在黑板下,能精准地判断下课时间。一节语文课结束,刚好接近下课。

我留的课外作业书上没有,只按老师课堂上讲过的诗词要求和风格,写一首相同韵律的诗词。有的同学感到有难度,我让他随便出题,即兴口占一首。

我用眼角余光观察,校长董太元一直张着嘴巴,已经听呆了。郝文章不住地朝我竖起大拇指,由衷为我高兴。李绍兴好像打瞌睡,其实是赞赏和点头。

最后,我和同学们合唱《送瘟神》。第一首凄凉低婉,第二首自豪高亢。唱完,下课铃声响起。我宣布下课,全体师生站起来,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绍兴屡试不爽,随便拿出一篇课文,我都驾轻就熟,讲的有声有色。

老叔有本《怎样识简谱》的小册子,我很早读过。我按那上面的音阶,做成了二胡。我经过中学宣传队的历练,教小学音乐课轻车熟路,在课堂上培养同学们即兴作词作曲。我创作的歌曲《一杆红旗天下扬》,歌颂盐场大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学校女老师洪幽兰唱进了复县工人剧场,获得原创歌曲一等奖。

我自小在书页上画军官和各种各样的手枪,在房顶上画过西山砬子和老帽山,画过家里家外我印象深刻的人物,教图画课更是得心应手。我认真揣摩漫画人物的特征,在黑板上几笔就勾勒出捣乱同学的漫画像,信手拈来活灵活现。

我经常从折射的窗玻璃上,看见李绍兴的影子,那影子瞌睡般地点头。董太元和李绍兴虽然不再敦促我写教案,我仍写的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应付检查。

我被称做五马六混的东西,在生活和教学上都有用,让我感慨困惑。

每年“六一”儿童节,永宁中心小学操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全公社二十所小学校近万名师生,汇聚在这里召开运动会庆祝节日。家里再穷,家长也在这一天给学生带一顿好饭,也是学生和家长的脸面。我和姐姐参加了六年运动会,带了六年苞米面菜饼子,用围巾包着。怕同学们笑话,我俩拿到附近苞米地里吃。南头子董云歧和董云来哥俩,用小扁担抬了个小坛子,装着小米粥和炒鸡蛋。

附近居民挑来一担担清冽的井水,往里面撒点糖精,二分钱一大碗。不管家庭条件好不好,同学们都花一角钱买一扎水萝卜,既解渴又当水果。

中午,各学校在大操场上表演团体操,展示学校的精神面貌和风采。

我当了代课老师之后,“六一”那天不用自带午饭,学校为每个老师买了半斤饼干,一瓶一角钱的汽水。那一年,李绍兴让我负责学校的体操表演。

学生的表演服装,千篇一律白上衣蓝裤子,几代人不变。学校和大队造林队联合种地养猪,有了收入,统一购买了紫色运动服。运动员穿在身上老气横秋,再配上一张张小紫脸,就像没长脸。我建议染成黑色,遭到老师们的反对。那一年,周恩来总理去世,三个老师的亲人也相继去世,人们还没在悲痛中走出来,对黑色格外敏感和忌讳。永宁没有洗染店,还得到瓦房店去印染。

那天我自作主张,在总务那里支了钱,把课安排好,乘大队去县里的拖拉机,把上百套运动服拉到瓦房店,全染成了黑色,没把李绍兴的肚子气崩了。

“六一”那天中午,我带领学校的体操队一出场,顿时引起了全场轰动。运动员身穿清一色黑色运动服,脚穿白鞋。女同学额头上扎着红绸带,男同学额头上扎着绿绸带,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着装模式,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我自编体操,揉进舞蹈、武术,甚至杂技元素。表演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盐场小学自从成立以来,第一次荣获团体操表演第一名。

命运再残酷,也没把我碎尸万段。我想达到的目的和四个目标的实现,仍虚无而缥缈。我不想久留之地虽然破裤子缠腿,也轰轰烈烈有声有色。

校长董太元找到父亲,把我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他说:“我搞了几十年教育,头一回遇到太锋这样有才能、全面的老师。太锋的书念的不多,上学期间的表现不算太好,到学校任代课老师之后,每一样工作都拿起放得下,比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都强。你劝劝太锋,别再想着往外走了,在盐场学校当老师,同样前途无量。我为他预测的前景是:教学第三年,即可转正成为公办老师,第四年当小学校长。再住几年进公社教育组当文教助理,他还不到三十岁。再继续努力,弄不好四十岁之前,能当县教育局局长。”

那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觉得有点不对劲,全身发热火烧火燎,以为起火了。炕角里面,父亲脑袋抵墙坐着,笑眯眯地欣赏我,哎呀妈呀没把我吓死!那天晚上我被他骂跑了去打茬子,遇见鬼和狼都没吓成这样。我像被一头猛兽盯住,窝头跑到街上,心“砰砰”地跳个不停。不管怎么说,父亲总算把我当人看了。

大概他也觉得,我从小到大所学所练没正经的东西,没有一样白费。

老师们背后说:“太锋的书没白偷,有水平。”

人们把我当成“马六神出好人”的楷模,没想到西北地“疯狗”出息成这样。试用期满,学校准备将我转为正式民办教师。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个事,因为我有前科,必须迈过“偷书”的这道坎子。我向校长表示:“我在教学上必须被认可,再转为民办教师。”他感慨地说:“你太要强,我给你找个机会。”

那年秋天,全公社学校在河南岸参加改良盐碱地大会战。中午休息,由我主讲公开课: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全公社中、小学语文老师参加。

我是初出茅庐的小学代课老师,没有资格在全公社范围担当语文公开课。校长董太元极力推荐,文教助理黄贵良老师大力支持,我才得到这次表现机会。

公开课取得圆满成功,冷元庆老师紧皱眉头,柳书生老师一脸的不屑。

在研讨会上,黄贵良老师给予我充分肯定。我只是个代课老师,连民办教师的资格都没有,教学经历不到一年,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啧啧称赞。柳老师第一个发言,他没提及我偷书的那段“丑闻”,基本上持质疑和否定态度。

我去看望他,他没和我说话,骑了自行车扬长而去。我站在道边恭恭敬敬地目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我第二天填表,成为一名民办教师,每月享受五元钱待遇。我照样早晚练功、干活,穿衣服费,膝盖和肩膀常年打着补丁。

老师们都有一条草绿色带暗纹的的确良裤子,七元钱买一块布料。快到年底,我攒了十元钱,做一条的确良裤子绰绰有余。这十元钱也和那对懒夫妻一样,过了腊八才能决定该死该活。喝完腊八粥,父亲对说:“把十元钱给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两张五元票子,比当初从我手里接过二百元血汗钱都激动,放了好几个地方都不放心,长长地松了口气:“全家又能过个年啦。”

我加入了教师队伍,引起许多人的羡慕,成了一件家喻户晓的大事。老人们都说:“董云程家的小小子当先生了。”连没上学的孩子见了我,也好奇地问:“你是大董太元哪?”在孩子们眼里,一切与学校有关的人和事,都是“大董太元”。有目共睹的是,七年级同学在读、说、写上,有了明显的提高。

我没觉得自己换了角色,耳边仍萦绕着大声训斥、时刻面临把我拖出座位的大手、拳打脚踢和推搡、无情的教鞭。黑板下面的阴影,仍让我心有余悸。

“最了解你的人伤你最深”,没有谁比我理解的更深刻。

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绝境的林富有,也被抽调到学校当代课老师。我们将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块上下班一块备课、开会、学习讨论。如何处理与林富有的关系,又成了棘手的难题。我和他相互避讳,避免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两个人不是两座山,不接触根本办不到。那天放学,我和郝文章、林富有一起回小西山。林富有和我打招呼,我没理他,他非常尴尬。夹在中间的郝文章,对我俩都不能得罪。那天晚上大月亮地,吃完晚饭,郝文章约我到沙岗子上。

好好的柳树趟子,突然一片片枯死。西沙岗子又开始片帮,一个冬季矮了半截,大量沙子被大风刮往屯南,先期已经过道,堵死了流往南关沿的小河。

小河被迫改道,流向屯南菜地,大伙儿倒省得挑水浇菜了。

大西山大沙岗子已被大风挪了位置,移向南海底。剩下的大树被深埋,在沙丘上只露出树冠。站在小西山前街就能望见大西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大西山人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外出再不用翻大沙岗子了。

西沙岗子越来越消瘦,就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家家户户年年往菜园里大量上粪,地面越抬越高,井口越来越低。井水发涩,每当锅里的水烧开,锅底都有一层白色沉淀物。没有沙岗子渗水,小西山再也不因树多水甜而优越。大自然变化这么快,人为什么不能改变。积怨也和财富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做个小人,不如做个君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人生还有远大目标,何不让他一回?郝文章的话对我启发很大。第二天,我主动和林富有说话,他很感动。

那天下午放学早,郝文章买了三瓶果酒,我们三个人到西北海去消遣散心。

我们穿过沙湾底,下了蛇盘地出了石门沟,来到青石线。活讯退大潮,西大流下面的孤石,在海面显出了暗影。这是下午潮,一个赶海的人都没有。

没有网具和渔具,海边的孩子都有赶海绝活,林富有负责鱼,我负责海螺,郝文章负责螃蟹。在过日子上,爷爷绝对慧眼识珠,林富有确实是所有小西山孩子的楷模。他折下一抱杨树枝,用树根拧了根绳子。他来到海边,将一块大石头活动几下掀翻,把下面被研碎的蟹溜子裹进树枝,用绳子捆好,放进海水里。

顷刻,他猛地把树枝捆拽到礁石上。夹在中间的梭鱼、胖头鱼和黑刺挠鱼被带上来,在礁石上活蹦乱跳。爷爷发明的提鱼网,对林富有来说只是雕虫小技。我也照林富有的办法操作,一条鱼都没夹上来,始终无法解开其中的奥秘。

若干年后海里提不上鱼了,林富有才道出诀窍,捆树枝的“活扣”是关键。他在岸上将树枝用“活扣”捆紧,下到水里自动散开。当鱼类大吃诱饵突然一拽,被树枝紧紧地裹挟住。他还有许多赶海诀窍和秘笈,从未向任何人公开。

郝文章的绝活,是轻车熟路翻石板,抓了一堆“赤眼红”螃蟹。

我脱光了,用鞋带扎紧裤腿绑在腰上,游进西大流。下午退的是半截子潮,孤石离海面仍有一人多深。我一次次扎进水底,在孤石上扳下一只只小饭碗大的海螺,装进裤筒子。我在裤筒子里塞进十几只大海螺,半潜半游拖到岸边。

林富有用石板搭成一座简易炉灶,用海蛎子壳在石缝中剜下黏土,将石块间粘得严丝合缝,砌成一口“石锅”。他捡来一堆木块填进灶下,用油草点燃。

火烧到白热化,他用竹劈子在海滩上挑起一块块黑色原油,放在灶下。火烧的“呼呼”响,炉灶烧干发红,隔老远都烤人。等炉灶红透,他用我的裤筒子提了海水往岸边跑,往上面一浇。“刺拉”一声爆起一团蒸汽,黏土瞬间砖化。

林富有再用裤筒子提了山涧里面的清水,倒满“石锅”。片刻,水沸腾翻滚,他把螃蟹和海螺倒进去。螃蟹拼命挣扎,很快一动不动变成了橙红色。

我们下海洗澡,经常在上面放衣服的一块大石头,是天然餐桌。林富有用一把树枝做笊篱,把螃蟹和海螺捞上来。他在石锅里换上海水,把鱼一股脑地放进去。海水蒸干,石锅变成了“石板烧”,煮鱼也变成了香脆的烤鱼。

不到半个小时,一桌海鲜大宴摆在三个人面前。郝文章掰开一只只螃蟹,林富有用竹劈子挑出一只只海螺肉。海边孩子,没把海物当成稀奇物。饿肚子的时候,什么也没有饼子、地瓜、碴子粥、大葱大酱吃起来可口。

我们一人一瓶果酒,咬开酒瓶盖,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酒。我们空腹喝酒,顿时感到肚子里连发烧,晕乎乎的,看什么东西都重影。郝文章和林富有都喝过酒,让我赶紧吃东西。我嫌吃螃蟹费事,一个大海螺吃了半饱,肚子里有了底。

林富有拣来三个被浪磨得洁白晶莹的蛤壳,用黏土粘成底座,做成蛤杯。

我们把酒倒满蛤杯,碰了一下,一起干杯。吃过了海螺和螃蟹,鱼也烤的不咸不淡,焦黄酥脆。胖头鱼细腻,黑刺挠鱼蒜瓣肉,梭鱼和鲈鱼的肉一撕一条。

“熊岳苹果酒”甜腻,红色的酒汁在蛤杯上挂了一层。

酒喝了不到半瓶,林富有突然放声大哭,吓了我和郝文章一跳。

他边哭边向我忏悔,说:“其实我过的比你还遭罪,几次不想活了。我舅舅当汉奸被镇压,我大概像我舅了,只想把别人的怕人事捅出去。自从我知道你要偷书就想告密,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如果你不告诉我,神仙都不知道。我姨夫冷元庆有天晚上特意到我家,和我谈了半宿,动员我揭发。他说你不揭发董太锋,我照样当老师。你揭发了,就能去县红代会,农转非当干部。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学校揭发你偷书。再住三个小时,部队就来车把你接走了。”

此时,任何东西都是多余的。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脱的溜光一丝不挂。

郝文章把酒倒满自己的蛤杯,一饮而尽,说:“我们小西山人,从来不和别人说实话,更别说喝光腚酒。那一回咱俩和太全到西庙山拉鱼,我往返几十里地过海找鞋……我舍不得那双破凉鞋,是骨子里的农民意识作怪。我爷爷一辈子没洗过脚,除了冬天穿靰鞡再没穿过鞋。我当民办教师第一个月发五元钱,给他买了双农田鞋,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赶集。他舍不得穿,把鞋放在筐里,下雨过河时被水冲走。他从永宁西河一直找到南海底,脚上一层灰被泡软,被棉槐茬子扎了个窟窿。他找到上冻也没找到,我又给他买了双新鞋,也不舍得穿。小小子肯定比我们俩有出息,敢想敢做不怕事,做完了再说。我们俩都在岸边有本领,下不了深海。我们只知道东大流能退出孤石,不知道西大流水底下也有孤石。我们没练出游泳和潜水的本领,因此拣不到小饭碗大的海螺。我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没用知识改变自己,反而作茧自缚。小小子读书,是为自己开山辟路。实际上,小小子的心早已经走出了小西山。董云程大舅枪林弹雨天南海北,又回到了小西山。大母狗子半辈子走南闯北当盲流,也得死在小西山。令人深思啊!我不喜欢我表姐,我妈打断了我的两根肋骨,我还是选择妥协。我要是抗婚,我妈也不能投海上吊。历朝历代的小西山人循规蹈矩,才过不去自己的这道坎子。”

郝文章展示自己的肋骨,果然塌陷了一块。他感慨地说:“社会不改革,人也很难脱胎换骨。我去过湖南韶山,南方热,革命也和气候有关。东北冷,都在家里炕头上猫冬,外面有金银财宝也不愿意出去。中国社会,必须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才会彻底根除这一切,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等着瞧吧。”

郝文章看书多,好思考,写了很多论文,对问题有格物穷理的认识。

每当大队搞活动,都带上学校师生。大队治保主任贾连弟带学校师生去“割资本主义尾巴”,让郝文章带学生去点一个小女孩划拉的一堆树叶子。

他突然躺倒在地狂笑不止,把治保主任气的七窍生烟,向校长告状。

学校邀请八个生产队长,召开“贫下中农座谈会”,为开门办学提出建议。开会前,郝文章突发奇想,我们每人手拿蜡烛,在外面讲台打乒乓球,被校长董太元厉声喝止。学习“哈尔套经验”,全校师生排着长长的队伍,去永宁赶社会主义大集。大队那台二十二马力拖拉机在前面开路,上面用松树枝扎了彩门,两边各竖一块标语牌,我用排笔写“大干社会主义”“大批资本主义”。

郝文章班级有一位女同学,抱着家里唯一一只母鸡,手上的冻疮直冒黄水。她妈妈常年有病,靠这只母鸡下蛋换零花钱。她爹在生产队喂牲口,养活一大群孩子。半路,郝文章放了那只母鸡,事先安排男同学埋伏截鸡,送到她家。

谁都说郝文章疯疯张张,给教师丢脸。他对许多问题想不通,以这种行为宣泄。郝文章一口干了瓶中的酒底,爬上了几人高的石门上,大喊三声“社会主义不是贫穷”。那声音振聋发聩,在广阔的海空之间回荡。他纵身跳下来,我和林富有在下面保护,才没摔坏。我和他是发小,从没见他这么激动和深邃。

三年后,中共中央召开“八届三中全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伟大目标。

郝文章说的那句话,也是“姓资姓社”的临界点和分水岭。

我跪在海滩上,面对大海声泪俱下,慷慨激昂深情表白:

辽南渤海岸边这块肥沃而贫瘠的土地,养育着小西山世世代代的儿女。从远古海洋涉水上岸的父亲,面容丑陋冷峻。他身上布满了盐碱,呼吸中带有浓烈的咸腥味儿。他饱经风霜、礁石般疤疤癞癞的脸上,生满了海蛎子、海荞麦等斑癜。苦涩的海水染白了他的双鬓,海蜇爪子是他浓密的虬须。他粗砺的发根之间,堆积着沙子、贝壳和鹅卵石。他皮肤上的毛孔,是一片片海蚀洞,小螃蟹、小鱼小虾和海蟑螂,在里面钻进钻出。他的全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那是被无数次造山运动,抻裂的永不愈合的伤口。海秧菜、龙须菜、海带、海藻和海石花,生满两腮、鼻孔和嘴唇四周。他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被泥沙瘀积成眼袋。他赤着一双皲裂的大脚,脚指缝是螃蟹海螺胖头鱼的栖息地。千万别埋怨父亲!他肩上的搭连里瘪瘪的没有一文钱,倾其所有都给了儿女。儿子得到了他的庇护,女儿得到了他的宠爱和娇惯。他留给儿子的产业,是扩展到五湖四海的宽广胸怀。他教育儿子的方法,从来都是用凛冽的海风鞭挞,用惊涛骇浪斥骂。遥远的一脚能踩出油的黑土地,是我坚强睿智的母亲。她明眸皓齿,芬芳千里。她双乳饱胀丰盈,集亿万年黑土地精华酿制而成浓香的乳汁,把儿子滋养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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