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结了这门亲事,倒霉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我随身带着那把扁锉,走到哪里磨到哪里,已经磨出锋刃,说丢就丢了。我用筢子把后院和西沙岗子搂个遍,把我去过的地方找个遍,影都不见。没办法,我又偷了老叔一把一指厚的大钢锉,从头开始磨。假如我能将这把锉磨成一把刀,不得三百年也得二百九十九年。我千辛万苦,总算把大钢锉磨出点儿光亮。
晚上,我照样用十根手指头,捏住栓在榆树杈上的油绳,苦练悬爬。我立下规矩,在没练成悬爬之前,不许爬到榆树上。那天晚上,我终于练成了悬爬。
我双手抓着树皮,和猫一样敏捷地爬到树梢。
我见树杈上搁了样东西,拿过一看,原来是那把生了一层红锈的扁锉。我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如何将扁锉放在树杈上。我放弃了大钢锉,继续磨这把扁锉。我时刻把它放在身上,睡觉时放在枕头下面。
妈妈有病孩子又多,有袼褙有鞋面有麻绳,没有工夫纳鞋底做鞋。董云华有一双鞋穿到挤脚,老奶送给我。妈妈从不亏欠别人,用给我做鞋的袼褙、鞋面和麻绳,还老奶的人情。我和四老爷子一样,除了冬天都光脚,不习惯穿鞋。
拖拉机在南岛子翻地,翻出一片片芦草根子。
我和东南地的王德君、林富有、二田子过海来到南岛子,用铁耙子扒拉芦草根子。我舍不得穿鞋,也不习惯穿鞋,把鞋绑在扁担头上,证明有鞋就行了。
我们来到机耕地,开始扒拉芦草根子。林富有瞅我没看见,把鞋从扁担头上解下来,埋进土里吓唬我。半下晌,我们捆好芦草根子,赶在涨潮之前回家。
我一拿扁担,发现鞋没了,翻天覆地地行寻找,也没找着。林富有笑着说:“你别害怕,被我藏起来了。”偌大一片机耕地,已经被我们扑腾平了。
林富有也记不住藏鞋的具体位置,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用耙子扒到太阳落山,也没找到那双鞋。南洪子涨了满潮,我们也得回家。芦草根子有浮力,我们趴在草捆上面,顺潮流漂到南海底上岸,稍微控了控水,湿淋淋地挑回家。
我做贼心虚胆战心惊,一声不吭,摸黑坐在高桌前吃饭。妈妈知道有事,问:“犊子,鞋呢?”我撒腿就跑,在沙岗前壕沟里藏了一宿,天亮后回家坦白。
为了不让妈妈上火,我天天漂洋过海,到南岛子找鞋。机耕地里种的麦子抽穗了,我才在地中间一片枯黄的垄沟里,一耙子刨出半边黑布鞋帮。我像挖参人遇上了几百年老参,兴奋地喊起来:“我可找到你了!”
我怕把鞋刨坏,伏在地上小心翼翼,一点点地用手扒土。我忍不住照露出来的鞋后跟亲了一口,用手一拽,没拽动。我再用耙子再往下刨,吓的“嗷”地一声嚎叫,没命地跑到大坝上。我刨出了一截发胀的人腿,那是只女鞋,穿在女人的脚上!我没回家,直接跑到大队报案。公社“人保组”和县公安局警察来到现场勘察,很快查清。前些日子,砬子山那边有个女人失踪了。
有人说那个女人跟着野男人跑了,有人说被人害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方的家人到处找都没找到。
原来,那个女人不堪丈夫虐待,跟相好的跑了。他们跑到海边,女人想孩子要回家,被相好的掐死。那个男人在麦子地里扒坑埋了女人,在营口落网,被判了死刑。那女人的哥哥特地来到我家,给我送了两双鞋谢恩。
我哪敢穿,拿到南关沿磕了三个头,拢堆草点火烧了。
很多人责怪妈妈,为了一双旧鞋,差点儿把孩子逼上绝路。
妈妈病的更厉害了,虽然我不能为她做手术,也要用其他办法治病。听人说,用瓦片将啄木鸟焙干后用黄酒冲服,能治愈老胃病。我的弹弓奇准弹无虚发,不知多少“森林医生”死在弹子之下。妈妈不知服用了多少只焙干的啄木鸟,胃病也没见好。奶奶经常告诫我:“打鸟瞎眼睛!”
我毫不在意,只要把妈妈的病治好,给我留一只眼睛就行。
我站在院子里没什么可打,用弹弓瞄准老叔家房西头柳树上的喜鹊窝。
窝里的几只小喜鹊羽翼渐丰,两只老喜鹊轮流带着它们练习飞行。
我刚要收回弹弓,奶奶从屋里飞出烧火棍,一下打在我胳膊肘上。我胳膊“酥”地一麻手一松,弹丸“嗖”地一声飞向喜鹊窝。一只小喜鹊脑袋被弹丸击中,“哇”地一声一头栽了下来。两只打喜鹊悲愤地叫着,扑下来叼起小喜鹊的翅膀,想把它带上天空。它们知道小喜鹊已经死亡,疯了一样朝我扑下来,和我拼命,翅膀尖不断刮到我的头发上。我急忙躲进屋里,两老喜鹊直往窗户玻璃上面撞。
黑压压的喜鹊群从四面八方飞来,一边往院子里俯冲,一边愤怒地聒噪。到了半下晌,喜鹊还不肯离去。它们围着小喜鹊哀鸣,像在举行葬礼。
第二天头午,生产队在场院分麦秸。我挑起两大捆麦秸,过了文化室西边苹果趟子,再坚持几步就到家了。爷爷新刮的榆木扁担,还没钻眼钉栽子,麦秸捆不住地往下滑,崩飞了扁担。董云平在后园看见了,跑过来帮我挑麦秸忙。
他俯下身子往上挑,麦秸捆又滑了,弯成一张弓的扁担“嘎巴”一声脆响,扁担头狠狠地打在我的右眼睛上!我身子向后一仰,重重地坐在地上。
顿时,我眼前的世界减少了一半,剩下的半个世界变成了红色。
我的记忆也被崩飞,不知道怎么回到家里。我的右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左眼睛也受到了株连,如同被鱿鱼喷了墨汁,眼前全是黑点子。
我不照镜子,也不埋怨董云平,人家也是好意。
我不敢告诉家里,是对是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闹正经的遭到的报应。跌打损伤是我的家常便饭,淹死摔死被石头砸死都正常,不受伤才不正常。
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一只眼睛瞎了,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只瞎了一只眼睛,就让我生不如死,哪怕两只眼睛都瞎了,也得活着。
二爷在生产队做车辕用锛子刨木头,眼睛让木头渣子崩了。他在屯中德高望重,生产队马上套马车去复州城雀山,找专治眼睛的老中医为他看眼睛。我也想一块儿去,不知道对谁说,也没人问我一句,再说瞎了也不能复明。
那是暑假期间,我每天照样摸索着到山上割草,晚上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那天,我在山上摸索着拔蒿子,影影绰绰过来一个人,看不清男女老少张三李四。那是第一次有人问起我的眼睛,我心里一阵温暖,告诉他眼睛受伤的经过。
那人说:“小孩你要是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偏方去做,眼睛也许还有救。只是这偏方一般人很难做到,再说还有危险,弄不好还能丧命。”
我说:“只要眼睛能看见,我什么事情都敢做,死了也不怪你。”
那人说:“我看你这小孩一只眼睛瞎了,还一边磨锉一边割草,不一般。你得一连七天什么不吃,只吃柳树叶子;什么不喝,只生喝七七四十九条蛇血。我这个偏方,只对一个人有用,对第二个人不但没有用,还得变成双眼瞎。”
我问:“你是不是大西山的三梨干子?”
那个人没吱声,走了。我使劲睁开一只眼睛,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往东北海龙王庙那边走,再就看不见了。不管那个人是神是人还是鬼,能在这种时候搭理我、为我出偏方,假的也是真的,哪怕骗我,也是我的恩人。
我想了一天一宿,没有任何办法,终于下了决心,按那人说的去做。
第二,我起得比以前更早,像瞎子走夜路,摸索到西沙岗子上。我钻进柳树趟子里,揪下一把柳树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出来。
挨饿那年吃“代食品”,什么都吃也没人吃柳树叶子,能把人活活苦死!头几年预防大脑炎,赤脚医生挨家挨户往人鼻子里喷大蒜水,再是熬柳树叶子水喝。墨汁般漆黑的柳树叶子汤,比猪苦胆还苦,好多人喝不下去都倒掉。
对比柳树叶子,猪食也好吃,饼子地瓜更是人间美味。
我揪下一把把柳树叶子,当成肥猪肉和白面馒头大米饭,狼吞虎咽吃了一肚子,苦大劲了也觉不出苦。我的祖太奶临死前,从鼻孔里往外淌海秧菜汤子。
我现在到了临死前,肯定从鼻孔里往外淌柳树叶子汁。
吃七天柳树叶子不难,一咬牙就能做到。一天生喝七条活蛇的血,连喝七天,让我犯了难。我眼睛看不见,一天什么不干也抓不住一条活蛇。要想生喝蛇血,只有冒死去爬蛇盘地。我把绳子捆在腰上,别着一把镰刀。我用手里的扁担探路,往西山砬子方向摸索。我把自己当成“老干乱”,去小西山吃胖头鱼。
我到蛇盘地上喝蛇血,顺便割山草,回家还不挨骂,一举两得。
我眼前模模糊糊,一直在胡思乱想,明白了瞎子为什么都能掐会算。越是看不见还越琢磨事,前八百年后八百年,自己先把自己当成神仙。党让我们破除封建迷信树立革命人生观,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再正确不过的真理。好在我和郝文章爬过蛇盘地,顺记忆中的山脊,一点点地往上面摸去。
事情再难,只要不怕死什么都不难。我没用围巾包住嘴,蛇也没钻进嘴里。
我不怕蛇咬,权当被蚊子叮了,也没觉得怎么疼。蛇凉森森肉乎乎滑溜溜,像小孩的皮肤,摸在手里还挺好受呢。我在南洪子石板下摸胖头鱼,也摸过蛇一样的鳝鱼。鳝鱼又黏又滑,在手里握的越紧、滑的越快,眼睁睁地在手里滑脱。
蛇身上有鳞片,比鳝鱼好对付多了,缠在脚脖子上和手脖子上,权当绑了截绳子。蛇从身上来回爬,权当小猫来回蹭痒痒。蛇钻进裤筒子里,钻来钻去不住地吐着蛇信子,出其不意咬一口。我干脆把衣裳脱光,蛇没地方钻也不钻了。
我躺在草丛中,解下缠在手脖子上的一条蛇,捏住蛇头攥住蛇身,一口咬断蛇颈用嘴含住。腥刺刺凉森森的蛇血一滴都没糟蹋,全被我咽进肚子里。
开始,蛇拼命扭动挣扎,血被我吸干了,很快成了一条僵蛇。
光是缠在我胳膊和腿上的蛇,就不止七条。
我喝足了七条蛇血,先是浑身冰凉,逐渐燥热起来。我割了山草,摸索着扔到悬崖下面,估计能挑一担,这才拿了衣裳和镰刀,摸索着下蛇盘地。
我凭太阳的热度和仰角判断时间,不到上午十点钟。我收了山草,捆了两大捆,挑出石门沟,放在海滩上。大概瞎子的记忆都不好,我突然想来,扁担还落在蛇盘地上面。我又爬上蛇盘地,摸到一根胳膊粗细、肉乎乎的东西。我从头捋到尾,原来是一条三米多长的大蛇!这哪是蛇?应该是一条大蟒!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任大蟒从我身上慢慢滑过去。我摸到扁担,下了蛇盘地,出了石门沟,走进西大流。我浑身蛇伤,被海水一杀钻心地疼痛,肿起一块一块。
蛇吐的粘涎子粘了我一身,用海水洗不干净,再用沙子搓洗。
我一连吃了六天柳树叶子,爬了六天蛇盘地,生喝了六七四十二条蛇血。
第七天大雨倾盆,我来到西沙岗子,和着雨水,吃了一肚子柳树叶子。我涉过一人多深的大水湾,越过几条激流,努力不被冲走。我跌跌撞撞地摸到石门沟上面,下面的山洪“轰隆隆”响,脚下的地面微微发颤。我知道天下雨蛇进洞,特意带了把铁锨。我用铁锨支撑着身体,千辛万苦地爬上了蛇盘地。
我挖了一座大坑,不慎掉进去,也掉进了软乎乎的蛇堆之中。我喝足了七七四十九条蛇血,躺在蛇坑里不想出去了,疲惫地睡了过去。坡上的水流下来,坑里面集满了水,我被呛醒,也清醒了。蛇盘地上都是无毒蛇,不知道有没有疗效。
要是喝了毒蛇之血,我早被毒死了,治疗不治疗没有任何意义。
我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不管什么结果,都由老天爷决定。
我的右眼眶子开始蜕皮,一连蜕了十几层,眼前终于有了光亮。到了年底,我的眼睛逐渐恢复了视力。我一直不敢照镜子,不敢用手摸,以为右眼睛一定瘪瘪的,是个黑洞洞的窟窿。我这才敢照镜子,蜕过皮的眼眶子呈粉红色。我的右眼珠子好好的,只是瞳孔扩大了一倍,眼前有几个黑点子飞来飞去,可能是“飞蚊症”。管他是什么症,保住了眼睛,应该谢天谢地。我触摸到痛点确定,扁担头崩在眼眶上。要是崩了眼珠子,就是铁眼珠子也得被崩扁,钢眼珠子也得被崩飞,龙眼珠子也得被崩冒,人眼珠子更不用说了。不管怎么说,我又逃过了一劫,还能做我想做的一切事情。蛇血和柳树叶子起到什么作用,我不得而知。
在我最绝望的时刻,它们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我问郝文章:“大西山谁懂得治疗眼睛的偏方?”他说:“可能是三梨干子,也可能是董太万,还可能是刘希和。”有一天我问放牛的三梨干子,他说:“我可没有这两下子。”我又问过董太万和刘希和,他们都说不是自己。
那个恩人,大概除了神仙就是我自己,再就是绝望中产生的幻觉。
人生在世确实不容易,尽管我才十五岁,已经有了深刻体会。尤其像我这样的人,人生道路注定充满了坎坷。反正没有趟不过去的河,翻过不去的山。
“六一”刚过,妈妈正在地上做晚饭,三舅来电报:母病故速归。
爷爷奶奶早就和妈妈说好,姥爷和姥姥不管谁去世,妈妈只能回去一次。妈妈无法选择,赶紧把炼到外面的火填进灶坑。她装作跑进里屋拿一件要紧的东西,脸对着囤子空痛哭,还不敢出声。片刻,她擦干眼泪又拿了件东西跑出去,接着做饭。她腾出工夫又跑到里屋,对着囤子空无声地痛哭,再拿了件东西跑出来。
条桌、锅台、地上、后门口,摆满了破破烂烂、无关紧要的东西。这顿晚饭,是妈妈用眼泪做成的,应该叫“哭饭”。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陪伴妈妈,仿佛哭的一塌糊涂。妈妈无法选择必须选择,一狠心舍弃姥姥,等姥爷去世时再回去。
第二天一早,三舅又来电报,姥爷也病故了,让她速归。只差几个小时,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也许他们约定好,为了见女儿一面而共赴黄泉。妈妈以死抗争,不让走就一头撞死,奶奶只得答应。父亲到二爷家借了八十元钱,妈妈穿了姐姐一套草绿色衣服,带了点花生苹果,还有六岁的弟弟。
我用自行车把妈妈和弟弟送到永宁东大道,坐公共汽车去许屯车站。
妈妈坐火车一到泰康,顿时惊呆了!舅舅姨姨和亲戚们,足足有上百人接站。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姥爷和姥姥没死,也在人群中间!听说女儿不能回来,弥留之际的姥姥硬撑着活了下来。老舅只得给妈妈又拍了封假电报,谎称姥爷也病故了。姥爷和姥姥不给女儿找麻烦,只活了一个星期,双双离开了人世。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妈妈为姥姥、姥爷送终之后,一住四个月。
奶奶三天两头让我写信往回催,我把“菜园没人照顾”写成了“果园没人照顾”,有夸大其词之嫌,让几个舅舅嗤之以鼻。舅舅和姨姨们也不回信,坚决不让妈妈回去。要不是牵挂家里几个孩子,妈妈真不回来了。这四个多月,奶奶每天为我们做三顿饭。每天晚上,父亲坐在油灯下戴着老花镜,为我们补衣裳、钉鞋,一直到三更半夜。那一年秋天,妈妈从林甸回来,我和父亲到永宁接站。
妈妈养的白胖,根本不像个病人。弟弟长高了一个头,我都认不出来了。过永宁西大河时,我要背妈妈和弟弟过河。妈妈大概忘记我在身边,和父亲撒娇:“人家让你背。”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过头去。妈妈带回一大包亲戚们捐助的旧衣裳旧鞋。全家老少喜气洋洋焕然一新,比过年穿了新衣服都高兴。
那是个初冬的下午,天很冷,天气预报明天早上有霜冻。
父亲的的两位老部下在执行公务途中,顺便来小西山看望他。他们相互敬礼、拥抱、流泪。我从沙岗后搂草回来,姐姐到园子里拔萝卜回来,目睹了这一切。父亲对两个部下说:“我现在也行了,儿子能搂草了,闺女能干活了。”
我听出父亲话中的无奈和苦涩,心里很难受。
这些年,父亲衰老的很快,身体大不如前。谁家办红白喜事去赶礼,父亲喝点酒就烂醉如泥,胡说八道,成为大伙儿的耍物和笑料。那天晚上,妈妈杀了一只下蛋鸡,三个人喝了两瓶老白干。父亲威严地坐在正位,两个部下恭恭敬敬给他倒酒。父亲喝了一斤酒,没有半点醉意。他不但不像“小炉匠”,像极了杨子荣。我这才相信,他确实是威震敌胆的特种兵、侦察员、董司令、老革命。
父亲郑重地对两位部下说:“这些年,我以为能恢复档案,承认我的革命经历。现在年龄大了,我也死心了。我还有块心病,你们帮我除掉吧。”
父亲从贴身口袋往外掏,我以为是这些年的党费,谁知他竟掏出一把乌黑闪亮的手枪!他从墙上撕下张日历,用油笔写了几行字,交给两个部下。高个子部下接过手枪,用手掂了掂,拉开套筒看了一眼,把枪还给父亲。
他说:“司令员,我们到复县办案,顺便来看看你,枪和我们无关。”
父亲说:“我上半辈子离不开枪,一是工作需二是喜欢,带在身上是福。我早已经没有资格带枪了,带在身上是祸,再不交就违法了,早该交了。”
高个子部下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矮个子部下说:“司令员带枪不合适,写个证明,交到复县公安局吧。”父亲长嘘了一口气:“我还有两枝。”父亲打开柜子,把手伸到底下,掏出帆布包裹的两枝匣子枪,还有一大包子弹!
这是当年,妈妈送给小哥哥董太淘的。那一年父亲去黑龙江,又到大草甸子起了出来。两位部下写了证明,三个人签字,高个子部下把枪和子弹装进提包。
这些年,父亲怀里一直带着手枪。柜子底下,放着两枝匣子枪和二百多发子弹。父亲哪里是以手代枪?时刻都是真枪实弹地瞄准目标。大伙儿给他取外号“无声手枪”,不但名副其实,更恰如其分。他深邃诡谲藏而不露,别人称他“黄狼笑”哪够?狐狸、狼和老虎算老几?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狗眼看人低罢辽。一想这些年,我刻的木头手枪能装备一个杂牌手枪营,白刻了。哪怕我把小西山的木头全刻成枪,堆成西山砬子那么高,也不如父亲三把真枪中的一把。早知道父亲有枪,我偷来一把藏到“蛇盘地”,神仙都找不到。我像小兵张嘎那样有了真家伙,父亲恢复原职,全家人都跟着得好。
父亲和两个部下到“三块石”钓鱼回来,四爷赶了马车给我家送碱泥。头几天,公社放映电影《昆仑铁骑》,勾起了父亲对战争年代驰骋疆场的回忆。
父亲和两个部下帮四爷卸完车,留四爷在家里喝酒吃饭。四爷知道父亲会骑马,特意带了副马镫。父亲卸下辕马备好了鞍子,飞身上马。
高个子部下从身上掏出一把匣子枪扔过去,父亲一把接过往腿上一蹭,子弹上膛,打马向南山头飞驰。整个小西山人全出来了,观看父亲的表演。父亲骑马和举枪的姿势,比电影里的连长雷杰还威风英武。转眼工夫,他骑马从地东头飞驰而来。他一枪没放更没打下一个活物,叫他“无声手枪”其实也不冤。
我家南园外有一排大杨树,上面长年栖息着两只喜鹊。每当喜鹊千辛万苦地筑好了巢穴,两只山燕子就飞来抢夺。它们往窝里面拉屎,把刚孵出来的小喜鹊叼出去摔死。它们赶走了喜鹊,心安理得地住进去。父亲策马从董云省房西头拐向南园外,朝天上“啪””地开了一枪。两只鸠占鹊巢的坏鸟惊飞,他甩手“啪”“啪”两枪。空中爆起两团羽毛,两只鸟儿坠落下来,大伙儿大开了眼界。
临别之前,两个部下留下二十元钱,和父亲洒泪告别。
父亲交了枪也丢了魂,一天天变老,目光浑浊丢三落四,耳朵也背了。只有讲述战斗经历时,他才眉飞色舞。他总拿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我相比,让我无法接受。我承认他有过辉煌,但是不服气。我和他是两个时代的人,各种情况天差地别。让我去当侦察员,土匪在哪里?即使有土匪,我的马和枪在哪里?即使我下乡挂职锻炼,我的家属在哪里?我锻炼回来了,谁给我转正?复县公安局能要我去当特派员吗?再说,我一次都没去过瓦房店。
父亲这一套没让我产生半点上进心,反而葫芦头养家雀——越养越筋筋。我看见大队干部远远走过来,赶紧钻进路边苞米地里。更让父亲愤怒的是,他越让我学什么,我偏不学什么,处处和他相悖。他对我仍报有希望时,就后悔不已,不该为我定亲。他对我失望时,恨不能马上让我结婚。这种矛盾心理,和我磨锉一样磨他的心。他心情很不好,一口口地吐血,动辄就成宿到亮地骂我。
我理解父亲的不容易,无论怎么骂从不还口,他不理我,我也主动搭话。他喜欢吃海物,尤其是小杂鱼,我想方设法也要弄回来。那当时时兴尼龙制品,只有“农转非”吃商品粮的人,才穿得起尼龙衣裳和袜子。《农村十种人中》又增加了一种人:工农结合户,大米肚子涤确良裤。一盘尼龙旋网相当于一艘舢板子,一挂尼龙拉网顶上一艘渔船。谁家拥有一盘尼龙拉网,不用出海打橛子锚网,更不用摇橹升帆划戕,一网就能拉上十几斤鱼。董云省在大队渔业队做饭,有一挂尼龙拉网。我经常和他儿子太全再加上郝文章,三个人一起到海上拉鱼。星期天一早,我和郝文章、太全背着网挑着筐,去西南海庙山头。
在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的扶持下,孔家大队在滩涂上养殖了大片蚬子。大队派下乡知青看蚬子,谁去拉鱼被捉住,轻则没收网具重则送到公社。我们过了南洪子,来到庙山头。我们见四外没人,铤而走险,蹚水进入孔家蚬子地。我们把网撒进海里,我和郝文章提头一个,套上绳套躬着身子,快速把网拉到岸上。
光这一网,就拉了十几斤梭鱼。太全㧟着鱼篓跟上来,装满了鱼篓。养殖在水下的蚬子苗被拉网刮出来,随即被潮水拉进海里,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我做贼心虚,对郝文章说:“见好就收,我们回家吧。”
郝文章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套:“生产资料公有制是指生产资料由联合劳动者共同所有、占有、支配和使用的所有制形式。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形式主要包括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混合所有制经济中的国有成分和集体成分,是社会主义的根本经济特征,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基础。社会主义公有制是在社会化大生产的基础上产生的……”
连我都听的糊里糊涂,更别说太全了。我坚持马上撤离,立刻离开。
郝文章满不在乎地说:“再拉一网把筐装满,出了事我负责。”
两个知青突然从“钓鱼台”后面出来,大声说:“站住别动,到窝棚里去!”他们凶神恶煞般端着红缨枪,我和太全吓的浑身哆嗦。郝文章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迎上去:“哥们有话好好说,你们是知青吧?抽烟。”掏烟递上去。
郝文章唇下留着小胡子,穿戴不错气质不俗,两个知青都把他当成了知青,收回红缨枪,脸上有了笑意。胖知青问郝文章:“你是哪个点的?”郝文章说:“小西山青年点,家住大连西岗区凤鸣街九十四号。”郝文章说:“这点鱼,给同学们吧。”两个知青说:“你们拿走吧,再来拉鱼,到窝棚里来玩。”
我们把心提到嗓子眼,郝文章稳如泰山:“以后星期三、星期五再加上星期天,我们都来拉鱼。我们点栽了不少地瓜,下次给同学们带两筐地瓜。”
两个知青让我们到窝棚里吃饭,郝文章说:“下次再说。”突然,从身后冒出十几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一个身材高大,凶悍的知青说:“你们把网和鱼拿着,跟我们走!”郝文章故伎重演,微笑着递烟:“哥们,抽烟。”
凶悍知青粗暴地打断:“少来这一套,走!”
我们背着网挑着鱼,被那群人押到岸上。郝文章东张西望想寻找突破口,屁股挨了一脚:“磨蹭什么?天快晌了,我们好做饭了,还等着炖鱼呢。”
我们被关在窝棚里,接受凶悍知青的审讯,其他人忙着做饭炖鱼。郝文章好说歹说,凶悍知青答应放人,得没收网具,像判了我们死刑。
太全放声大哭,郝文章束手无策。凶悍知青说:“你们再不走就送大队处理,罚钱、批斗,让你们大队来领人,让你们家里送饭,然后送到公社人保组。”
我们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从窝棚里飘出的鱼鲜味儿也不馋人了。凶悍知青出来:“你们怎么还不走?”郝文章恳求:“网是这孩子的,他妈有病。网让他俩拿回去,我留下。”郝文章的仗义,让我俩深深感动。
凶悍知青说:“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尹主任来开会,当面和我们说:来蚬子地拉鱼者必须没收网具,没有我开的介绍信,任何人不得拿走网具。”
凶悍知青进了窝棚关上门,我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仍一动不动,。
姐姐普通话说得好,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解散之后,被抽调到公社当了广播员,全公社都收听姐姐的广播。姐姐是我们家族的骄傲,让父亲扬眉吐气。
我突然想起来,说:“让我姐找人开介绍信。”郝文章喜欢姐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黔驴技穷般地仰望天空:“找你姐有什么用?”天空上的那朵白云,优哉游哉地飘向永宁方向。我拉上太全:“走,到公社找我姐。”我和太全转身就走,郝文章仍站在那里不动。我们走出半里地,他气喘吁吁追上来:“就说你妈又病了,想吃鱼。”我不高兴地说:“我妈没犯病,你别吓唬我姐。”
郝文章不再骄傲,默默地跟在后面。我们光着脚穿过野地,脚扎了硌了全不顾,身上穿着赶海的破衣服,上面全是盐碱和烂泥。到了公社也到了中午,姐姐播完音,马上去多种经营办公室,拿来尹主任亲笔开具的“取网”介绍信。
姐姐让我们吃完饭再走,我说得赶紧回去要网。她送我出来,看见一脸泪痕的太全和狼狈不堪的郝文章。太全叫了声“大姐”就哭,郝文章仍故作高敖。
一路上,郝文章大发感慨:“走向死地,绝路逢生,天不灭曹。”
从早上到下午三点,我们没吃饭没喝水,往返五十多里路,一路小跑回到西庙山海边窝棚。知青们正在睡觉,被我们叫醒。他们烦透了,赶我们快走。郝文章一脸正气,胸有成竹有恃无恐:“这是尹主任开的介绍信。”介绍信上盖着“多种经营办公室”的大红印章,下面是尹主任的亲笔签名。
几个知青像看天书,凶悍知青像傻了一样,不知道我们和尹主任是什么关系。那当时,哪个知青认识公社干部,回城就有了希望,前途一片光明。郝文章把网卷好给太全:“拿着,”吩咐我,“挑着筐,回去顺便拉鱼。”
几个知青默默地站着,老老实实地看我们拿着网挑着筐,出了窝棚。
凶悍知青追出来,一把夺过网具,蛮横地说:“你不是能走后门吗?我偏不给你们网具!介绍信没有用,除非姓尹的亲自来,否则就到公社去告!”
太全绝望地哭了,责怪郝文章。我也恨死了郝文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郝文章说:“我们去找梁书记开介绍信,你现在把我们的网和筐送回家。”
凶悍知青低三下四地说:“哥们,我是开玩笑,回城的事还得求你帮忙。”郝文章得寸进尺地说:“我都饿了一天了,现在还没吃饭呢。”
凶悍知青殷勤地把我们请进窝棚里,几个知青赶紧洗鱼炖鱼,淘米做饭。香喷喷的大米饭做好,又炖了半锅梭鱼,我们饱餐了一顿。几个知青争相介绍自己的情况,郝文章郑重其事地记下名字。知情们替我们背着网挑着筐,已经涨潮,不能拉鱼了。他们给我们摸了两大筐蚬子,替我们挑到大西山南海底。
半夜三更才能退潮,知青们坐在岸边等着退潮,为了回城豁上一切。
到了南关沿,郝文章掏出记着知青名字的那张纸,撕碎了一扬手:“回老家去吧……”他突然气急败坏地说:“完了,我得回去。”我问:“你回去干什么?”
他脸上的汗直淌:“我的凉鞋拉在窝棚里了。”太全说:“那双破凉鞋你粘了多少回了,白给都没人要。”郝文章脸红脖子粗地说:“粘一粘还能穿!”
潮水漫到岸边。郝文章下海没走几步,海水淹到脖子,只好回来。他心情沉重,一路上一言不发。第二天我见到郝文章,也惊讶地说不出话。他脚上仍穿着那双破凉鞋,已将裂口粘合。退潮后,他连夜返回西庙山窝棚,拿回破凉鞋。
那一年知青回城,郝文章没兑现承诺。知青们告到公社,尹主任调离,姐姐广播员被撤,回小西山务农。尼龙拉网被没收,太全他妈喝了“敌敌畏”。
太全大骂郝文章不是人,我和郝文章好长时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