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我年年报名参军,参加体检。我体检都合格,只是政审这一关如同鬼门关,一直过不去。长篇小说《迎春花》里,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懒汉江任保,每一年都到区里报名参加八路军,做一回“光荣人”吃一顿“光荣饭”,老婆再用大筐把他挑回来。每年征兵的这一天,我也到公社武装部吃一顿“光荣饭”,做一回“光荣人”。江任保只做了三年“光荣人”,就死在汉奸刀下彻底“光荣”了。我做了八年“光荣人”没被“光荣”,八顿“光荣饭”不但没把我吃成一个兵,倒让我吃尽了苦头。那一年冬天,我刚被“光荣”回来,到西山砬子搂草。大西山的董太水也在搂草,我们俩是同班同学、同桌,还是知和知己。
我忌讳别人和我提起当兵这件事,要把它彻底从记忆中铲除。董太水不但偏偏提起,说起我参军的往事如数家珍。我无言以对,顿时成了《智取威虎山》里的猎户老常,伸出颤抖的大拇指和食指,悲苦地说:“八年了,别提它了!”
董太水的二哥董太河是现役军官,叔叔董云玉在部队是副连长,转业后在公社武装部当助理。他手指头有点毛病没当上兵,但是对征兵的这一套了如指掌。
他对我进行一番安抚稳定了情绪,帮我分析为什么总当不上兵的原因。
他问:“你好好想一想,给没给大队干部送过什么东西?”我说:“有一年征兵,我给一位支委送过四盒红玫瑰牌香烟。”他大惊失色,说:“完了完了!你不应该送红玫瑰香烟。”我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东西,问:“为什么?”
他四外望了望,确定没人,这才神秘地说:“烟盒的设计者,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把空烟盒展开折叠之后,就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中尉肩章。”
我连草都不搂了,一起去他家,拿来空烟盒折叠。我只看了一眼,差点儿倒在地上死过去。他又问我:“你还给大队干部送过什么东西?”我说:“有一年征兵,我还给一位支委送过两张画,就是墙上那两幅。”董太水回头看了一眼,说:“更完了!这两张画都被人做了手脚,你把两个字加在一起,是什么?”
我不用仔细辨认,就能看出字形。只要随意构想,想什么字就像什么字。他说:“你连续八年当不上兵,和偷书无关,原因都出在烟和画上。”
我又不是烟盒设计者,也没对画做过什么手脚。四盒烟早被支委抽成了灰,画还不知道是不是仍贴在他家墙上。他们都没有事,能有我什么事。
我刚要辩解,董太水脸红脖子粗地捂住我的嘴:“别说!别往下说!”我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呀?”他又上来捂我的嘴,气急败坏地:“别说!别往下说!”我已经超龄,这辈子再也当不上兵了。
我确定的那四个奋斗目标,如同四块石头一样沉入海底。大队为了让小西山也出个解放军,那年征兵,让大傻驴子填表。 大队治保主蒋连德得了农民职业病,走路弯腰往前迈,就像低头割麦子。他本该到前街西头子,到了斜岔子“割错垅”,走到后街西北地。那天奶奶过生日,妈妈正在地上烙饼,香味儿把蒋连德招来了。妈妈烙的葱油饼远近闻名,蒋连德将错就错,进屋上炕不走了。
他本想吃完葱油饼喝完酒,再到前街送表。他吃了人家的嘴短,喝了人家的嘴短,二两酒下肚,嘴上没了把门的,语无伦次地对我说:“你已经超、龄了……当、不上兵了……”随即承诺,“今、今年一定、让、啊、让你走……”
他吃了好几张饼没吃够,妈妈又去老姑家借面。
他愤愤不平地说:“太锋偷书又不是偷豆饼,算什么鸡事?这些年大队鼻涕嘴歪送走了多少兵?没念过书送去学点文化,五马六混送去出息出息人,家里哥们多没地方住、给老大结婚腾地方。有的说不上媳妇,靠三块红幌个媳妇,有的缺心眼不识数,到部队学的精一点,结果怎么样?都两年后复员回来,什么样还什么样,更给大队添了麻烦!太锋当个兵就这么难吗?否!否!否!”
他把那张表掏出来,“啪”地拍在炕上:“我本来是去大傻驴子家,让他填表,既然来你家,这张表就不给大傻驴子了,你填了吧,现在就填。”
我沮丧地说:“我年龄已经超了,填也是白填。”
蒋连德用力吞下一口葱油饼,差点儿把喉结抻两截了,信誓旦旦地说:“你人长回不去,岁数还改不回去吗?我回去和会计说一声,往回改一年。”
蒋连德酒足饭饱离开,我根本不相信是真的,弄不好醒酒就得变卦。再说,让大傻驴子去当兵是大队支委会集体研究决定,蒋连德个人说了不算。
父亲说:“现在就得把假事当成真事办了。”我说:“我当兵走了,家里怎么办?”父亲苦笑:“你还当真了。你真能当上兵,天塌下来也得去。”
我填完表,晚上送到支委家。支委虽然醒酒了,但是说话算话。第二天,他让会计给我改小一岁,参加体检。姐姐在“护校”毕业,分配在“旅大市第二传染病医院”当护士,就是王成满医生所在的“麻风病院”,位于隔海相望的王家崴子。我们在海这边,经常看见对岸几间瓦房旁边,矗立一根高高的烟囱,不时冒出几股黑烟。我还以为,那是渔业队在烧水,加工“拉锅沿”虾皮呢。
姐姐告诉我我才知道,那是麻风病院在火葬场火化死人。
体检在复州城一所学校里进行,传染病院的何主任担任体检负责人,姐姐委托他照顾我。在何主任的关照下,我一路顺利过关。我是个“老兵漏子”了,县武装部的人听见我的名字都耳熟。我被一个体检不合格的知青告到军分区,说我患有严重肝炎。县武装部征兵办公室直接把我除名,大队又改回了年龄。
我对这些倒霉事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安心在学校里教学。
那天来了辆救护车,从课堂上把我拉到瓦房店一家医院。
我躺在急诊室病床上,几个医生快把我的肚子鼓捣漏了肝儿捏碎,抽血化验有了结果签完字,才放我回家,连化验单都没给。我彻底死了当兵这条心。
学校老师们都离我远远的,怕传染上肝炎。我又到永宁医院化验肝功,开了诊断书,在记事板上暴尸般挂了一个月。民办教又开始转正,八杆子也打不到我头上,走出小西山更是浮云星汉。“疯狗”黄了十来房老婆,“董太锋”三个字成了负心汉的代名词。小丫蛋长长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非“商品粮”不嫁,见了我和没看见一样。再有人为我提媒,对方一听名字转身就走。
我已经被“现代尘世美”的达摩克里斯剑,戳破了脑瓜盖。
幸运的是,端庄漂亮的音乐老师洪幽兰,已经在关注我了。她唱歌好,演唱《延安窑洞里住上了北京娃》,让县剧团的歌唱演员无地自容。我俩每天下午放学后,组织宣传队排练节目。有时候排练很晚,我和她一起把学生送回家。
她家住盐场,离大西山三、四里路,中间还要翻越大沙岗子。我们送完学生回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再把她送回盐场家门口,然后返回小西山。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一直装聋作哑。那一回我又把她送回盐场,她非要返回小西山送我。我不让她送,她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做没发现,回家后站在窗台上往外看,她一直在街上默默地等候。出去还是不出去,我在肉与欲的三味真火中垂死挣扎。我要是出去,肯定要发生任何男女之间都要发生的事。
第二天会传得满城风雨,仿佛成百上千人在围观。她肯定知道,我在家里一直看着她,我狠下心就是不出去。我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天快亮了,洪幽兰才失望地转身回去。我悄悄地推开窗户出去,跟在她后面暗中护送。
我俩带学生在官道边栽树,洪幽兰试探:“有人造谣,说咱俩谈对象。”
我没说家里穷姊妹多妈妈有病,也没说我配不上你,对她实话实说:“我不想找比我大的媳妇,没等我老她先老了。校长的媳妇大他六岁,就像母子。”
她遗憾地说:“我早就知道你的意思,还是配不上你。”
那天晚上我跟在她身后,她都知道。她怕连累我,才一直没回头。
善良的洪幽兰,让我非常崇敬。她和徐梦莹一样,都是我心中的女神。
盐场姑娘曹小花美丽贤惠能干,远近出名。
曹小花的妈妈也不一般,被人用京剧来形容,“这个女人不寻常”。她男人死得早,守寡十几年,把四个孩子拉扯大,闺女像闺女小子像小子。
怀才是校长的独生子,中学毕业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再过三年他爹退休后,办理接班转为城市户口,到县医院当医生。有人把曹小花提给怀才,老太太一口回绝:“冲他爹那个老倔巴头子,闺女也不给。”那人又说:“你闺女嫁不出去怎么办?”她嘎巴溜脆:“沤粪。”那人又说:“你家小花连校长儿子都不给,想找什么样的?”老太太说:“我看好了董云程家小太锋,能写能画能讲,手笔相应。”她找马希阔老师:“你透个话问问,小太锋看没看好我家小花。”
那天放学后,马希阔老师和我说了这事,被我婉拒。
我仍不甘心,还想找机会往外闯。再说曹家没看好怀才,我倒成了曹家的姑爷,无法和校长相处。再说我又拒绝了洪幽兰,她该对我如何评价?
我不认识曹小花,都说长的好,人也好,我不知道长的什么样。
老太太不信这个劲,闺女白给都不要,托马老师到我家提媒。
曹小花长得甜美,正派,是过日子好手,尊老敬幼接人待物等无可挑剔,有口皆碑。她心高,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没看好。假如我守家在地不作他想,曹小花绝对是最佳人选。父亲和妈妈看我走不出去,也到了成家年龄,正为我不找对象而发愁。马希阔老师到家里一说,他们满口答应,还怕曹家不同意呢。
妈妈说:“校长家那么好的条件,曹家都不给,更别说我们的破家和病妈了。”父亲还引用了王鸿年说过的那句话:“能黄了他们曹家,也不能黄了我们董家。”马希阔老师说:“太锋不太同意,你们还是和他商量商量,别落下埋怨。”
父亲和妈妈一听急了:“我家虎犊子眼看成前街大母狗子了,还埋怨?他得跪地给你马老师磕头!一家女百家求,咱们现在就去曹家,把亲定了。”
那天我去永宁开会,父母和马老师去了曹家,给了曹家一百元钱、一床被面,还有一块布料,正式为我俩定亲。曹家也回送了一块布料,还有一对枕头。
老太太杀了两只小鸡,中午留父母和马老师吃饭。
曹小花收工回来,听说董太锋全家来家里定亲,转身就往外跑。
老太太以为闺女不同意,提了烧火棍出去撵。曹小花是不想素面见我,去姐姐家里精心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她光彩照人,根本不像农村姑娘。
她看我没来有些失落,虽然老人给定了亲,但是心里没有底。
她手脚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给我留了一份,让父母带回家。
父亲喝醉了,语无伦次。妈妈的病好了,和曹老太太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两瓶果酒。盐场人都说:“这两个老太太结为亲家,王母娘娘得排第三。”
曹小花的大哥闷闷不乐,说:“这事有点唐突,毕竟太锋没到场。太锋有文化有水平有前途,可能看不好我家小花。小花只念了四年书,明摆着配不上太锋。都说盐场留不住太锋,还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别耽误了他的前途……”
老太太把酒杯重重地一放,呵斥儿子:“下地!跪下!”
哥哥已经成家另过,有了孩子,下地跪在老太太面前。
父亲、妈妈和马希阔老师都为哥哥求情,老太太这才免跪。
傍晚,我开会回来,得知父母为我定了亲,一连蹦了几个高。我头一个高蹦到炕上,又一个高蹦到窗外,再一个高蹦上鸡窝,最后一个高蹦到西墙外。
我不能在这个家里呆了,捆床破被从后门出去,一路要饭到北大荒当盲流。妈妈打也没用,顿时犯病,躺在炕上不住呕吐。父亲狠狠一烧火棍,差点儿把我脑瓜开了瓢,“哇”地吐了口血。爷爷赶紧搓绳,给自己栓“岁头纸”。奶奶“邦当”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要是和曹小花黄了,家里非死几口子不可!
我万般无奈地扔了行李,仰天长叹,一天天往下熬,熬到哪天算哪天。
大队在北海头挖沟,栽树搞大干。中午放学,我走到沙湾底,一群盐场姑娘从后面追上来,七嘴八舌一边笑一边喊:“董太锋,你媳妇找你!”
我一回头,姑娘们把一个花团锦簇的姑娘往我身上推,姑娘就是曹小花。她脸对脸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火辣辣,一把拿过我肩上的铁锨:“我拿。”
在姑娘们的轰笑声中,我低着头往前走,她寸步不离地和我一起回家。
她一进门就不闲着,烧火做饭喂猪扫地,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走了个小小王美兰又来了个曹小花,没把大伙儿羡慕死,我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在我的心灵深处,除了永远的徐梦莹和蓝小兰,还有月季花般含苞待放的大连姑娘,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下乡还是留城,现在干什么,何年何月来到我身旁。我的所思所想,不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吃着锅里望着盆里。
郝文章被家务缠身,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拍了两下巴掌。他身上沾着一块块饭袼子和小孩鼻涕袼子,从家里出来。他分析了我的情况,用一分为二的辩证法为我指点迷津,说:“目前,你走出小西山已由必然变成偶然。由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转变成外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是变化的条件。用否定之否定的方法分析,事物并非一成不变,在特定条件下会相互转化。你如果结婚了,走不出小西山成为必然;想走出眼前的困境,要靠个人创造奇迹。”
郝文章一锤定音:“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上了套的牲口,想摆脱难上加难,况且我们身在农村。你目前的境遇,让哲学无力。即使孔夫子苏格拉底托尔斯泰鲁迅等古今中外大哲学家大文豪变身现在的董太锋,也束手无策坐等待毙。”
我让马希阔老师向曹家传话,不同意这门婚事,老人不代表我的意见。曹小花哪怕变成小龙女和七仙女,我也不动心,走不出小西山,我就打光棍。
在双方老人眼里,仿佛这桩婚事与我无关,制作没有鸡蛋的槽子糕。两家人大张旗鼓地宣扬,紧锣密鼓地张罗,年底为我们完婚,生怕别人不知道。
老师们都劝我:“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曹小花完全配得上你。”
全小西山、包括盐场没人不佩服董太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疯狗”不但打不了光棍,从小到大媳妇不断,辞了这个来那个,个个都是包浆鼓粒的大美人。咱是东西南北的“劁人匠”来骟人,他是四面八方的大姑娘来配人。
我没有一丝半毫的优越感,反而哀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严峻的现实已经摆在面前,走自己的路只能碰壁。年底,我就和曹小花结婚生子。我把自己比作一只钻进灶火坑里的家雀,虽然没烧死,羽毛和翅膀已被燎焦,绝无起飞的可能。越是没有希望,我走出小西山的欲望就越强烈。我经常做梦飞天,只要像鸟儿那样张开双臂,就能起飞滑翔,根本不用生出翅膀,一次次地飞越老帽山。
西山砬子和沙湾底挪不走,生着两条腿的人可以走。苞米地瓜不可以改变,人可以改变。西沙岗子可以南移,我走出小西山的决心坚定不移。
南洪子可以淤死,我实现人生四个目的的决心不死!
我浑身一阵剧烈疼痛,从满身骨头断茬里往外冒血沫子,萌发出一簇簇嫩绿的豆芽。一个影子拿着尖刀从门外悄悄进来,对准我的前胸猛刺下来!
我起身狠狠地挥出一拳……“嗷”地一声惨叫。我从噩梦中惊醒,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火油味。刚上炕的大黑猫把我舔醒,被我挥拳打到地上。我看书放在炕上的火油灯,落在地中间断成了两截。火油灯是奶奶从边外带回来,下面是灯座中间是握把,灯腔里面盛火油。就在这铺炕上,曹小花即将和我履行“扎根”仪式。我俩睡在这铺炕上,迎来送往传宗接代,再死在这铺炕上。
曹小花妈妈确实不是个一般老太太,不履行“扎根”仪式,就得和她闺女登记。我也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坚持不登记晚登记照样结婚。曹小花的哥哥结婚没登记,有了两个孩子。老太太为了让闺女早日完婚万事大吉,暂时妥协。
学校分到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名额,经过考评,一致同意给董太锋。再住一个星期,我将和曹小花结婚,老师们都祝贺我双喜临门。
那天我去公社填表,经过武装部门口,一位军官在里面打电话。
我像见到了连句话都没说过、总也不肯和我相认的亲人。我越想越不甘心,在武装部门外走了好几个来回。军官以为我是前来报名参军的适龄青年,让我进屋,客气地和我握手,让座。我要让他知道,《迎春花》里有个三年当不上八路军的江任保,小西山也有个八年当不上解放军的董太锋。我想起八年来报名参军的曲折经历,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索性一吐为快,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
他是位副教导员,被我的执着精神所打动,说:“你这种情况很特殊。对于有志青年,参军除了实现保卫祖国的大目标,还有改变个人命运的小目标,被关在部队门外很可惜。”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是,已经超龄无法挽回了。
副教导员打电话请示首长,首长也被感动,当即指示:“只要该兵苗情况属实,体检合格,可放宽年龄破格入伍。”他让我回家等待,明天就有结果。
郝文章比我早当两年民办教师,论资排辈,这次转正非他莫属。我破釜沉舟,把转正名额让给郝文章。即使竹篮打水白忙一场当不上兵,我也无怨无悔。
第二天,大队通知我去瓦房店体检。我瞒着父亲,他以为我“肝炎”又犯了。第三天,大队民兵连长送来了“入伍通知书”。父亲懵了,我心知肚明。
他和妈妈说:“驴进的怎么又当兵了?这回是个真还是个假?”
“驴进的”是家乡的一句骂人话,一般是长辈用来骂男性晚辈。不管来自何
处,肯定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到若干年之后,刘恒的短篇小说《狗日的粮食》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才放心,“驴进的”相当于“狗日的”。
接着,盐场沸沸扬扬先炸了锅。人们都说董太锋有精神病,马上要转正吃商品粮了,还去当兵。再说多大岁数了?他以为自己当兵,是他爹当年在边外当胡子?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锅里望盆里,曹小花多好个大闺女,也栓不住他的心。两年后他光杆司令复员回来,赔了夫人折了兵,到地垄沟里面转正吧。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只有当兵,才能打开实现人生四个目标的大门。
宫殿皇是盐场商店负责人,顶天立地勾勾个腰,负苍天朝下看。他和我家关系不错,青年时代也是个风流小伙,和老叔很要好。每当他背一书包苹果,就是来借自行车。他骑走了自行车,书包里还装走了一本孔尚任的《新桃花扇》。
他老婆死后,找了云姐姐。云姐姐比他小十几岁,严重哮喘,一犯病就憋得上不来气。云姐姐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们都说被他用枕头捂死,县法院法医前来开棺验尸,不了了之。人们说,宫殿皇用钱买通了关系,迟早要遭报应。
他答应父亲给太锋弄个自行车票,我毕业了,“票”还在太平洋里漂着。他听说我放弃转正名额,来我家劝了一晚上,别做丢了西瓜又丢芝麻的蠢事。
他苦劝不成和我打赌:“你当兵之后我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晚上,我不是去看你而是讽刺你,让你带着沉重的包袱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家,我来看你时带个棉花包,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来戳穿你这个假军官,因为你不可能提干。你能提干,你爹得先当上军区司令员,再是你吹口气就能消灭帝修反。假如你功成名就甩了曹小花,我将发动全盐场男女老少,联名给部队写上告信,让你前功尽弃回到小西山,打一辈子光棍。”
宫殿皇的话尽管不好听,却是钢浇铁铸般的客观存在。
送走了宫殿皇,已是晚上十点钟。我睡不着觉,无处可去,一个人来到西山砬子上。我在凛冽的寒风中站了很久,仍怀疑当兵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校长董太元在惋惜之余,非常赞赏我让出转正名额的行为。他说:“我当了十几年校长,就愁转正名额的分配。为了争名额,有的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又哭又嚎,有的服毒上吊,头一次遇到有人主动让出名额。”他尊重我的选择,郝文章转正也是顺理成章。他因妻子怀孕超生,不同意流产,最后连民办教师资格都没保住,被辞退回小西山劳动。那个转正名额,又论资排辈地给了林富有。
郝文章和王德洋合伙,到北海石坑打石头,准备在后街盖房子。两个人正在石坑里镩石头,头顶上一块大石头坍塌下来,将两个人砸在底下,滚进海里。
王德洋没事,先爬起来,以为郝文章被砸死了,拼命地呼喊。郝文也爬了起来,浑身正常。两个人有惊无险,连连说:“咱俩的命可真大。”
郝文章在地上看见一截新鲜肠子,问:“二哥,你怎么样?”
王德洋说:“我好好的……兄弟呀,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呀……”
郝文章顿时瘫倒在地不省人事,鲜血却顺着王德洋的裤筒子淌到脚下。
原来,这截肠子是从王德洋身上挤出来的。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郝文章赶紧爬起来:“二哥你千万挺住!”提了肠子去山上拦车。
一辆大卡车驶来,郝文章哀求司机救人。司机说有事,掉转车头开走了。
司机的女儿,郝文章还教过。一辆拉石头的马车过来,赶车人听说人肠子被砸出来,马上卸石头救人。等郝文章把王德海送到永宁医院,人已僵硬。
董太局媳妇难产,人不行了才去医院,母子三人共赴黄泉。董太局带一个女儿,王德洋媳妇带一个儿子。两人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不多不少只过了三天。
我一直没去盐场曹家,他们家也按兵不动没有动静。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说董太锋入伍之前,要和曹小花“扎根”。一想起曹老太太,我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想从北海头和南海底绕到永宁,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入伍还得从大队出发。
父母让我去找曹小花通融,结束这种关系,我哪敢面对曹老太太?况且我正式入伍那天,也是我们准备结婚日子,她怎能善罢甘休?
我去公社武装部换完军装,同班同学陈兴回家探亲,已经提升为副连长。他见我穿了一身带硬褶的新军装,感到莫名其妙。当他得知我刚被批准入伍,仿佛观摩一具刚刚出土的兵马俑。往年大队欢送新兵,都开一次座谈会,招待一顿酒饭。今年大队没开座谈会,只炒了半锅秕花生招待新兵。
秕花生被炒得焦糊,盛在一只装牲口料的片筐里,还有一颗火星闪耀。火星就是我一直没熄灭的愿望,被炒了整整八年。直到那颗火星逐渐熄灭,没有任何人前来和我们座谈。我们四个新兵像四只绿毛鸡,在片筐里啄食,成了嘴巴黑黑的胡子兵。外面下雪,我刚要回家,宫殿皇一身酒气进来,为我们预测前程。
他说:“你们另三个新兵都能入党,但是不能提干。太锋虽然入不了党,却能提干。”他似为我祝福,又毫不掩饰幸灾乐祸。我往外走,被他拦住。
他说:“让你小子等着了,在大连当城市兵。你爹体格不好,你妈有病,姊妹多,还有爷爷奶奶。每个星期天,你都能回来帮家里干活。你命撞桃花,更是闯进了桃花林。曹小花肯定让你毁了,你还得当陈世美,在大连找媳妇。”
我真想把他按进锅里,像炒瘪花生一样炒出火星。我头也没回,愤然走出门去。这些年,我早把当兵那些事情弄得透透的。不入党怎能提干?哪个大连姑娘肯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兵?回家种地,哪一天都是星期天。屋内传出几声讪笑:“两年之后,他灰溜溜地走,再灰溜溜地回来……”我捂住耳朵,跑到大道上。
学校赠送我一本袖珍《毛泽东选集》,同事们都给我赠送了纪念品。“五七战士”老叶送给我笔记本和钢笔,大家都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留队。
董太元对父亲说:“太锋已经转为公办教师,放弃了可惜。但是,我也不能耽误太锋的前途。别看太锋当兵晚,有才华到哪里都不吃亏,肯定提干。”
曹小花终于来了,强作笑颜对我说:“你有前途,现在拉倒还不晚。”我说:“咱们的婚事是家里老人订的,我压根儿不同意。”她笑出两个深深的酒涡,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操心家里,有我呢。”
她肯定理解错了,像个过门的新媳妇,里里外外地干这干那。
这是我和曹小花第三次见面,仍没仔细地看看她。妈妈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也不明白她让我做什么。我没看曹小花,只看窗户上的霜花。我只要过了坎子离开小西山,就是鸟飞蓝天猛虎归山鱼游大海,上天入地也容不得你们了。
我离开小西山那天,鹅毛大雪下得沸沸扬扬。整个世界被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积了半人深的雪,我一直在扫雪,雪也一直在下。我挑满了水缸,把井台上的冰刨干净。我又钻进井窟窿里面镩冰,用笊篱捞出井口。
爷爷花白的头发还没长长,我给他理短。我怕奶奶喂猪滑倒,院子里的雪下一层我扫一层。就算我能扫完这场雪,怎能扫得完以后若干年若干场雪。
我抓紧时间给毛驴铡草,把草料堆上了棚顶。我把一堆笔记本和钢笔分给弟弟妹妹,叮嘱他们好好学习,听爹妈的话。父亲给我准备十五元钱,我抽出十元钱,压在座钟底下,只拿了五元钱。妈妈又犯病了,我抓紧时间,给妈妈注射了一支“硫酸阿托品”。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新兵四点钟在大队集合,六点钟之前赶到公社。父亲拿铁锨走了半天,现在还没回来,还得对我有所嘱咐和交代。
以前冬天下大雪,父亲都去生产队清理牲口圈,前、后街井台。这些年每当冬天下大雪,妈妈非犯病不可。父亲除了扫雪,也去照看放在生产队的棺材,再绕道去南海底,将挖好的坟坑清理干净。沸沸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每一片雪花都似降临一种不祥之兆。这雪都堆积在我的心头,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我不再等父亲,背上行李提上提包,毅然走出了家门。爷爷奶奶出来送我,我装做没看见。他们和我说什么,我也没听见。妹妹把妈妈从炕上扶下来,颤颤微微地出了门。她这次犯病比哪一次都重,半个月没下地,非要把我送到街门口。
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肯定见不到活人,而是坟头……
我咬着牙狠下心硬是没回头,小跑着出了街门。我希望雪下的再大一些,把眼前的一切覆盖得严严实实。等我想起如何过坎子这码事,已经到了地东头。
四个新兵入伍,大队门前已经人山人海。我想陈毅元帅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每个新兵,也是家人送到部队。
马希阔老师在老李家街等我,说:“你给我点面子,哪怕到曹家站站脚也行。”
我说:“我到她家干什么?我压根不承认这桩婚事。”他拉下脸变成丧门神,决绝地说:“你不去她家,曹小花她妈就和你一块儿入伍,一起去部队当兵。”
我吓出一身冷汗,乖乖地和他走了。
老太太像换了新军装,里外三新,扎了腿带子背着包裹,腰间扎了一根皮带,准备和我一起“入伍”。再插上两把匣子枪,她就是“双枪老太婆”。
她大开杀戒杀了五只下蛋鸡,破釜沉舟炖了一锅鸡肉。看我进来,她豪壮地说:“姑爷上炕,我陪你喝出征酒。”我只好放下背包,和马希阔老师一起上炕,喝了一杯果酒吃了两块鸡肉。曹大哥说:“你有前途,不能让小花耽误你,现在拉倒还来得及。”我赶忙举杯:“大哥,兄弟敬你一杯,我压根不同意……”
“砰”地一声,他把酒杯摔的粉碎,厉声:“不同意你来我家干什么?”
老太太背上包裹,拐着小脚就往外走:“你一直影儿不见,现在才来我家说这话,晚了。我成全你,咱们一块儿去当兵,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我顿时六神无主,差点没憋住尿,跳下炕拦住老太太,央求:“大娘你听我说……”顿时变成王鸿年,“你们放心,能黄了你们也黄不了我。”
老太太说:“你空口无凭,得写契约。等你当了军官不要我闺女,我拿去找部队打官司。”曹大哥拿出记公分的小本和一枝油笔,我不知道如何下笔。
曹大哥说:“我说你写:我在学校教学时,看好了盐场姑娘曹小花,委托马希阔老师到曹家提媒,并向曹家下了定亲礼订婚,年底登记结婚,任何时候我都不反悔。董太锋,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九号于盐场未婚妻曹小花家……”
我一边写,汗珠一边往下滴。我念给老太太听,让她审查。
老太太说:“从你刚才怎么进来怎么说的、后来又怎么改口,都写上。”我糊涂了,说:“我刚才说什么了?”老太太说:“你刚说过就不认账,我老都记住了,我说你写。”老太太把婚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复述一遍,我一字不差写了半本子。我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老太太像听书,闭上眼睛不住地点头,满意地说:“小太锋真是手笔相应,我眼睛不瞎。”她让儿子、女儿、马老师和我,都在小本子上签了名,她自己也拿笔画了十字。最后,让大伙儿一一按了指印。
老太太如获至宝般拿过小本子,用红布仔细包好,放进柜子里面锁好。
她满脸是笑地说:“你到部队好好干,当个大军官回来你爹你妈高兴,全盐场高兴,小花跟你享福,我们跟你沾光。马老师,都上炕喝酒吃鸡肉!”
老太太解下包袱一身轻松,把沉重的包袱压在了我的心头。
民兵连长在街上喊:“董太锋抓点紧!”我背上背包,逃跑一样出去。
老太太说:“闺女,送女婿出征!”曹小花只把我送到街门口。
我们坐上马车,父亲还没出现,是不是滑进了井里,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马车行进在漫天大雪中,我没回头,没往后面看一眼。到了陈屯,大队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和我们握手,鼓励我们到部队好好干,给家乡父老争光。
到了永宁已是晚上,送兵的亲友和知青们挤满了公社大礼堂内外。他们告别的话如同我的烦恼,说不完也诉不尽。耳边恋恋不舍的哭泣声,让我心烦意乱。
我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不担心当兵是一场骗局,也不相信曹老太太从天而降,只担心父亲。晚上九点钟,接新兵的汽车到了。
我的心仍在煎熬中煎熬。七十八名新兵,乘坐五辆解放牌大卡车,车轮子装了防滑链。唯有我乘坐的这辆大卡车原地打滑,一定是我的牵挂太多而超载。
爷爷奶奶不断惹事,父亲一干重活就吐血。弟弟妹妹们都在上学,妈妈常年卧病呕吐,以后日子怎么过。每年春节大队慰问军、烈属,送二斤粉条和两张年画。我除了尽保家卫国的义务,能否提干改变命运,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那天陈兴告诉我,部队已不再直接从士兵中提拔干部,提干必须从部队院校毕业、党员、不超过二十三岁。我已经二十四岁,刚入伍就失去了提干资格。
也许真如宫殿皇所说,我两年后复员回来,如何向家人和众人交代。
有一年刮台风,我深更半夜去拣海,为捞一根竹杆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我听见妈妈站在岸边喊“小小子”,是病中妈妈的“心唤”。汽车加大了油门,“嘎吱嘎吱”咬牙切齿,防滑链把雪地咬出一道沟槽。此时此刻,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心唤。我终于回过头,朝小西山方向看最后一眼,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爷爷奶奶父亲妈妈姐姐弟弟妹妹们,站在道边。夜幕笼罩雪光蒙胧,他们身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积雪,成了一组雪雕。五辆大卡车载着同样着装的新兵,他们辨不清我是哪一个、在哪辆车上。他们没喊我的名字,也没向车上招一下手,只在默默地注视。这是一垛土坯,雕塑变成了鞭策,在我身后矗立了一辈子。
车队过了潘家沟,后面追上一个影影绰绰跃动的黑影。“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是父亲!他到生产队清理牲口棚,再去南海底清理坟坑,到盐场找四爷牵马。面临马场上坡,车队慢了下来。父亲打马追上来,在坡顶勒马,向远去的车队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顿时,我将如山的困难二字,扼死在漫天大雪里。
我不是能不能提干,而是必须提干,怎么做才能提干,什么时候提干。
父亲渐渐被汽车拉在后面,直至被茫茫的雪雾所吞没。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