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半晌,我们早早出发,到复县永宁第二十五中学操场看电影。县放映队放映“根据电视荧屏拍摄”的电影《智取威虎山》。银幕上全是雪花点,我还以为布景上飘着鹅毛大雪呢。加映片放映“广积肥积好肥积优质肥,打胜农业翻身仗”。操场上,也弥漫着浓烈的臊臭味儿。电影场上人山人海,人多太挤,“肥”都被挤了出来。银幕上的小分队消灭顽匪座山雕,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
银幕下,三名观众被踩死,其中有医院院长的女儿,伤者若干。
小分队会师威虎厅,已经到了三更半夜。我们返回小西山时,天快亮了。
姐姐被公社撤回家没脸见人,天天窝在里屋不出去。她写了好多本悲壮的“革命日记”,还往后续写了若干年。她情绪低落时,就去西北海赶海,全家人轮流看着,怕她寻短见。父亲把我当成了丧门星,白天晚上无休止地咒骂。如果用我的性命去换姐姐的前程,他毫不犹豫。他骂我最多的一句话,是“造粪机器”
这吓的我好长时间便秘,一定是他的咒骂起了副作用。
那天,姐姐三顿没吃饭,父亲骂了我三遍,晚上接着骂。我被父亲骂的受不住,悄悄从里屋窗户爬到院子里。那当时又恢复了自留畜,我躺在驴槽子里睡觉。
毛驴冷不丁照我裆部咬了一口,差点儿让董家绝后。我躺在草料堆里,毛驴转过身,伤天害理地对着我的脑袋“哗哗”地撒尿。它完全不念我每天为他盗仙草一样,艰难地割回一大筐夜草。我狠狠地踹了毛驴一脚,它一蹄子差点儿崩碎我的天灵盖。我出了驴圈,以为父亲不骂了。父亲的骂声,又从屋里追了出来。
我不能在这个家呆了,出了街门,漫无边际地向村外走去。
那年秋天,生产队抓阄分苞米茬子。我家抓到了北海头“石茬子”苞米地,一座台田一共二十垅地。干脆,我去“石茬子”打茬子,躲过父亲的咒骂,还干了活儿。漆黑的夜晚似有很大的浮力,我觉得自己脚不离地,悬浮在黑暗中。
平日里要走很长时间的北海头,眨眼工夫就到了。我找到靠地边的那座台田,在黑暗中找准地垅。我拔起苞米茬子,将带起的泥坨子用力拍打干净。
我将两垅茬子打到半截时,心虚得不行,四外好像围着许多东西。漆黑的天空漆黑的树林子,漆黑的大地,一张黑纸又浸透了墨汁。我停下来,竖起耳朵倾听。海潮是爷爷在叹息,奶奶说梦话。海滩上鹅卵石串动,是三爷“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袋。“叭”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响,是盐场的四爷在抽鞭子。
偶尔传来一两声无力的鸟啼,是粘在黑纸上的小蠓虫在徒劳挣扎。
远方不时传来一阵阵驴叫,是谁家的孩子闹夜。
妈妈仿佛站在后园喊:“小小子快回家!”细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深夜,我一个人在荒漠的野外干活,宇宙就是一口大棺材,和死了差不多。
大片的海田改成了台田,将东西垅改成南北垅,短垅改成了长垅。播种、耪地、追肥这些农活儿还好说,不用来回跑趟。像拔苗、打茬子这些活儿,和坎坷的人生一样没有尽头。每一座台田上,固定播种二十垅苞米,台田沟的两边栽棉槐。茂密的棉槐将台田沟覆盖得严严实实,里面更加阴森可怕。
台田沟里“刷刷”响,像许多长长的东西爬来爬去。好在我不怕蛇。
更可怕的是台田沟外面,是一片阴森森的坟地。为了战胜恐惧,我拼命地打茬子,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坟地里一座新坟上面,钻出一片稀稀拉拉的青苞米苗和青高粱苗。我突然起了身鸡皮疙瘩,新坟里,安葬着盐场的韩少波!他二十五岁眉清目秀,在生产队当会计,一个星期之前上吊死了。村里好几个姑娘都对他有意,他偏偏恋上一个有丈夫和孩子的媳妇。他和那媳妇幽会,被那丈夫当场抓住,拖到大队当众暴打一顿。他没脸见人寻死觅活,家里人时刻看着。
那天下午,他到大队对完账之后,吊死在大队旁边的苹果园子里。我们放学后跑去看热闹,只见大队书记亲自卸吊。韩少波的脖子被绳子勒得打了个折,脸憋得通红。他歪着头伸着长长的舌头,仿佛故意扮鬼脸吓唬人。他的脖子被绳子拽的细细的长长的,只靠一层皮连着,身子显得很短。大概怕自己死的不彻底,栓好了绳套爬到树上往下跳,把颈骨活生生地拽断了。他的脚尖绷得笔直,在地上划拉出一条弯弯的孤状浅坑。人们分析,他大概后悔了又下不来,才用脚够地想摘下绳套。反正人死了再也不能活了,带走了所有的谜团。
绳套勒得太紧解不开,书记喊:“拿把镰刀来!”
有人递上来一把镰刀,被棕油熬过的绳子太结实,书记连砍了几刀都没砍断,发出弹棉花弓子般的“嘣嘣”声。书记又喊:“拿把手锯来!”有人递上一把手锯,书记猛拉了一阵。苹果树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尸体“扑通”一声掉下来。
沸沸扬扬落下一层发黄的树叶,覆盖在死人身上。很快,县公安局两个警察骑摩托车来到现场,勘察、了解情况定案,认定韩少波不是他杀而是自杀。
老叔也是小队会计,韩少波几次来他家里对帐。那天他对完帐出来,看我在街上跳土堆。他和我单腿比赛,看谁能从一座土堆跳到更远的那一座土堆上。
我脑袋“轰”地一声,仿佛被半空垂下的绳子勒住了脖子。
假如我知道韩少波葬在这里,宁肯像太爷骂死闫(袁)世凯那样、被父亲活活骂死,也不来这里被活活地吓死。一只无形大手,把我脑袋往坟地那边扭。
新坟上冒出一个黑影,一座座地跳坟头,又一步跳过了台田沟!我吓得灵魂出窍,不分东南西北狂奔而去。我没跑几步被绊倒,一头栽倒在一座土堆上,上面有一片苞米苗和高粱苗。一块石头下面压着烧纸,用两根秫秸插的“城门”上,挂着一串铜钱……我竟跑进了坟圈子里,绊倒在韩少波的新坟上!我周围数不清的坟头,数不清的青苞米和青高粱苗,一座座“城楼”上,挂着一串串铜钱……
一个个韩少波吊在坟圈子里的杨树杈上,枝头都被压弯了。
我转身一个高跳过台田沟,退回到台田上,盼望天快点亮。奶奶说:“晚上经过坟地不能跑,否则小鬼撵你,缠腿把你拽回去。”我蹲在地垄沟里面大气不敢喘,又忍不住往坟圈子那边看。那个黑影又出来了,仍用一条腿跳坟头。
我曾经学过一篇课文,叫《鲁迅踢鬼的故事》。那个穿白衣服的鬼,原来是个盗墓贼。我害怕鬼撵不敢回家,只能等到天亮。我用奶奶的话给自己壮胆: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坷垃块。我继续打苞米茬子,拔出的每根茬子,都带起一坨沉重的泥坷垃。韩少波和新坟就是泥坷垃,只要我拍打干净,什么都没有了。
我拼命地拔茬子打茬子,一片片地向前推进,坟圈子里的黑影终于没了。
深秋季节没有萤火虫,几对绿色荧光在坟圈子里面若隐若现。
我突然头皮发乍,几个黑影轻灵地越过台田沟,在我身前身后转来转去,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贼光闪烁。当我知道这是几条狼时,悬着的心倒放了下来。“人死如虎虎死如羊”,和鬼相比,狼就是羊。几条狼窜上来,我一手握一根带着泥坨的苞米茬子,和狼对峙。狼扑上来,我用苞米茬子转圈猛抡。泥土向四面八方飞扬,狼不敢近前。我不断拔起苞米茬子,狂甩泥土。
终于,远方传来一声鸡鸣,几条狼一下子退回到台田那边。
我一看狼害怕鸡叫,立刻有了救命稻草。我捏住鼻子尖声学公鸡打鸣,几条狼转身就跑,窜进大树林子里。接着,小西山、盐场、大西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明亮的三毛星,已经悬挂在老帽山的上空。
华铜山、双岔山和杨树房驻军的雷达天线,逐渐显现出轮廓。
东方天际发白,我总算熬到了天亮。
大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我在地上辨认,身前身后遍布了野兽的爪印儿。
韩少波的新坟,被我和狼跐下一层土,露出红红的棺材角。
这一夜,我从南到北打完了整座田台上的苞米茬子,两个白天都干不完。我没觉得是干活,好像一直在和鬼对峙和狼缠斗。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灵感,回去写一篇题目叫《天亮鸡叫》的文章。高玉宝许多字不会写,用图画代替,才引起了编辑的注意。我也装作不会写“狼”和“鸡”,用图画代替。高玉宝不识字都能写出长篇小说《高玉宝》,我读这么多书识这么多字,也能写出长篇小说《董太锋》。回家后,我成了个土人,脸瘦下去一圈,人也显得小了许多。
当父亲知道我被他骂得受不住,在“石茬子”打了一宿苞米茬子、全打完,立刻犯了牙疼病。大伙儿怀疑队长“梭鱼头”在抓阄上做假,重新抓阄,我家又抓到官道北家门口。我把董云流家分的苞米茬子全打完,他连声都不吱。
如果从此后父亲不再骂我,我吃再大的亏挨再大的累也值。
那天晚上我白出了力、差点儿被鬼吓死被狼吃了。但是我的胆量、主见和决心,也都在这一晚上定格,彻底长大成人。什么狼、鬼、困难等,我全不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志气。要想走出小西山,我必须自己做自己的导师,自己做自己的开路先锋。我要走出一条通往北京天安门的大道,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不能像毛主席那样成为人民的大救星,起码成为自己的大救星和家里的大救星。
我经常梦见毛主席,和他老人家坐在一起彻夜长谈,慷慨激昂,争论得面红耳赤。醒来之后,我把和领袖谈的国家大事争论的内容,忘的一干二净。我只记得毛主席的个子很高,膝盖和我脑瓜门一般高。我还梦见了周恩来总理和朱德总司令,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我把这些梦告诉妈妈,把她吓坏了。
她一遍遍嘱咐我:“说出去不但你得蹲笆篱子,你爹也得蹲笆篱子。”
我没把这当成梦,而当成道义和感召。古今中外那些名人和伟人能做的事情,我全能做到;做不到的,我也想方设法克服重重困难,一定要做到。
父亲劝姐姐别总在家里待着,要多接触群众,经常出头露面才有希望。姐姐无路可走,白天到生产队干活,晚上由父亲陪着,挨个生产队去唱样板戏,以当广播员的标准口音宣讲毛泽东思想,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姐姐的出色表现,很让大队张书记感动。他每次到公社开会,都向有关领导推荐姐姐。
在他的一次次努力下,有关部门把姐姐调到粮库。
新广播员只和“垒”过不去,把“克己复礼”念成“克己复垒”,把理想前途念成“垒想前途”。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姐姐又回到公社当广播员。姐姐好了我也得好了,父亲又拿我当人看,还偶尔和我说句话,并且有了笑意。
那天晚上打茬子遇狼产生的灵感,一直在我心头萦绕。“麻太”家二大娘来我家,说女方捎信,问姑爷改没改年龄,着急结婚。情况紧急,我必须在结婚之前走出小西山。我想起郝文章那年给报社投稿,是作文《猴腚为什么不长毛》,看似抨击在课堂上坐不住的同学,实则鼓励人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恒心。
郝文章说:“我的这篇作文体裁是杂文。”“毛”已飞到九霄云外,把启发留了下了来,投稿也是条出路。经过反复构思,写出一篇文章,《天亮鸡叫》。为了更像高玉宝,出名快,有三分之一的字,我都用图画代替:
天亮鸡叫
望子成龙,是父亲对我的绝望。他的名字叫董云程,不如叫“急于求成”。他看我十六岁还没当上县团级军官,成宿半夜骂我不让我睡觉,恨不能明天早饭就能吃上商品粮。我度日如年忍气吞声,直到忍无可忍。那天晚上,父亲又骂我到半夜鸡叫。我睡不着从窗户爬了出去,到离家很远的北海头石茬子打苞米茬子。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星光,旁边阴森的坟地里冒出一对对凶光。好饭不怕晚,野兽也雷同。几条恶狼虽然饥肠辘辘,守住一顿美餐垂涎已久。老话说:紧火粥慢火油,不紧不慢烀猪头。我壮起胆子和狼慢慢烀,一直把老天爷的头烀熟,天亮时睁开眼睛。俗话说:太阳冒红狼耍怂,太阳落山狼撒欢。只要东方露出鱼白肚,我就有救。狼识破我的诡计,齐帮对手扑向我,张开脸盆大口。我轮起手里的苞米茬子朝四面八方甩土,将狼眼睛迷惑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狼更比一狼壮。前面的狼退下去,后面的狼又扑上来。我不断拔苞米茬子甩土,可惜错过节气,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有句俗话肯定管用,关键时刻让我忘得一干二净。在这生死关头,我“妈”地一声想起,鸡一叫不就证明天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吗?我赶紧捏住鼻子学公鸡打鸣:勾勾勾——我这一叫,把几条狼吓成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此时天空真的渐渐地亮了,小西山的鸡叫了,盐场和大西山的鸡也叫了,沙包子、陈屯、永宁乃至古今中外的鸡全都叫了起来。在争先恐后的鸡鸣声中,狼再没敢出来。我这才想起《半夜鸡叫》里面刘打头的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可惜,已经晚了用不上了。狼也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它就强。我以后再遇见狼,不等它们扑上来,就学鸡叫……
我没有钱买邮票和信封,不能和妈妈要钱,又不敢让父亲知道。“麻太”家二大娘又来了,说那边大队不给王淑兰改年龄,松了口气。我要养兔子卖钱,能买得邮票和信封,再投稿不迟。那天五叔来了,和父亲说起高玉宝。他说:“高玉宝老家住在阎店公社太平屯,离小西山不到二十里地。学校组织学生去杨树房小学,听高玉宝做报告。”我赶紧问五叔:“高玉宝带没带枪?什么枪?”
五叔说:“没看见他带枪,我和同学们挤到前面,抢着摸他腰间又宽又亮的武装带。有的同学说碰到枪了,冰凉。我这才知道,解放军还有‘无形手枪’。当然,你爹也有‘无声手枪’”。父亲笑了一下,顺手往怀里摸了摸。
我羡慕死五叔了,这辈子要是能见到高玉宝,死了都值得。
我更有了信心,用图画纸画了一副插图,三条恶狼扑向我。我撮起比鸡嘴还尖的嘴唇,嘴尖冒出一朵云彩,里面写上“勾勾勾——”,代表公鸡打鸣。我在眉头写上《天亮鸡叫》,用水彩画了只引颈长鸣的芦花大公鸡。父亲偷看了我的文章,既愧疚又感动。他每天挣十个公分,合成日值八分钱,只够买一张邮票,还缺信封。父亲给了我八分钱买邮票,用灰袋纸糊了一个信封。姐姐的字写的比我好,他让姐姐把稿子重新抄写一遍。他小心翼翼地把稿子装进信封,用手指头抹了点碗边饭,认真粘好。他怕粘不住信封,把邮票后面的干胶濡湿,粘在封线中间。然后,他让姐姐在信封写上,“旅大日报社编辑部收”。他亲自骑老叔的自行车,中午去了趟永宁,把稿件投进邮筒。实际上,投稿不用贴邮票,剪下信封一角,再写上“稿件”两个字就行。稿件投出去之后,我也被美梦缠身。
我的文章一旦发表,董太锋出了大名,也能被部队要走当作家,一步登天走出小西山。王鸿年别说把王淑兰改成十八岁,改成八十岁我也不害怕。
保管员董太泰大哥天天翻看《旅大日报》,也没发现我的名字和文章。他看我急得火烧火燎,和我要了底稿,在报纸上所有文字中挑选稿子上的字,挑准一个就用红油笔圈上。他挑了半个月终于圈完了,抱着一大叠报纸来我家,一进院就喊:“小小子!你的文章发表了,我给你挑完了!”结果啼笑皆非。
二大娘的粗嗓子外甥女,天天找大队干部软缠硬磨,终于同意让会计把王淑兰的年龄改成了十八岁!爷爷奶奶赶紧把里屋收拾出来,给我做新房。
那天,父亲一改走路拖拖沓沓的形象,像军人一样雄赳赳地回家。他仿佛上级对待下级,头一次郑重地称呼我:“太锋同志,情况有所好转。”
他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吓了我一大跳,以为他又喝醉了。他怕别人扣押我的稿件,安插前街念三年级的小钱子做内线,每天邮递员一来,先看有没有我的信,终于盼来了报社的信。我看信封没拆,说:“你怎么不打开?”
父亲文绉绉地说:“私自打开别人的信件违法,父子之间也不行。”
我也不敢打开信封,仿佛这是一只蜂巢,怕放飞里面的一窝马蜂。。
妈妈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几张三十二开的便笺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比我的稿件还长,浇了我一头冷水。编辑写道:
董太锋同志:来稿收到,迟复为歉。文章构思还算新颖,但是没有阶级性。语言比较幽默,“斧痕”太重,有故意渲染低级趣味之嫌,故不宜发表。作者如同意修改,可把狼改成阶级敌人,吓唬为集体做好事的红小兵,后被识破。我不赞成《天亮鸡叫》这个题目,可叫《猎狼》。“狼”是阶级敌人所扮,要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作者语言不过关,用图画代字画蛇添足,有讽刺大好形势之嫌。只有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才念不起书。我们毛泽东时代的红小兵,以笔做刀枪,怎能不识字?岂不咄咄怪事……
编辑详细修改每一处病句、每一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从“P——1”一直到“P——102……”我十分沮丧,父亲却胸有成竹:“编辑回信让你修改,说明稿子有价值。”父亲和我修改了几个晚上,重写一篇文章,题目叫《猎狼》。
稿子寄出去没几天,编辑就来信了,说稿子还不具备发表水平。他建议我别着急动笔,先读一读浩然同志的长篇小说《艳阳天》。
父亲严肃地说:“当务之急,要看《艳阳天》这本书。”
他去永宁商店去买,售货员说:“《艳阳天》是以前的出版物,还没再版。”父亲问遍了盐场、大、小西山所有爱看书的人,都没看过《艳阳天》。他让吕屯表叔给借,也没借到《艳阳天》。他跨海五十多里地,到“将军石”爷爷的拜把子兄弟老曲家去问。曲家几代没有读书人,不知道“艳阳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曲家大儿子非让父亲背回一面袋子虾皮,代替《艳阳天》。父亲后悔莫及,假如当初不限制我看书,弄不好早都看过《艳阳天》了。再说书看多了,自然就能提高写作水平。好在王屯那边,没再催促改我年龄结婚,给我腾出了空间。
我不浪费一秒钟,抓紧时间做事,赶紧走出小西山。
我磨了六年锉,终于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我在腿上轻轻一刮,汗毛齐刷刷地断下来。我有了思考和感悟,琢磨为什么要磨这把锉,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也许在全国,恐怕没有人像我这样,锲而不舍地磨一把锉。单纯为了磨一把刀,还不如给盐场大铁匠买两瓶酒,一袋烟工夫打一把。我不是磨锉,而是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毅力。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必须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要做到。我要把绝对不可能变成绝对可能,拿自己的命和命运对命,不是它死就是我活。我要用苦难酿制美酒,用坎坷铺平道路,用平凡造就辉煌。为了走出小西山,我要不断地把自己推向悬崖,走向死地绝处逢生。我要用一文不名去开掘无尽的宝藏,用漫漫长夜去迎接灿烂的朝阳。我的诺亚方舟和救生筏,都是我的座右铭:非我莫属,愈挫愈坚。我的人生,必须是一场百年大龙潮。否则,走出小西山就是痴人说梦。我没有怨气只有志气,继续磨锉,用锐利韧性和偏锋,熔铸我的灵魂和骨头。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一块有温度的石头,一棵有思维的大树,一片有思想的海域,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一条打不断脊梁骨的“疯狗”。
伟人、古今中外一切高尚的人和传说中的奇人神人,都是我的楷模和榜样。只要出人头地,我怎么做都不过份。曾国藩告诫后人“个个学好,人人成材”,小西山人告诫后人“打死犟嘴的,淹死会凫水的”。他们在外面受了欺负不敢反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西山没有被淹死的人,也没有会凫水的人。
我给自己立下投名状,征服不了大海宁可被淹死。我的游泳老师、游泳池、考官,都是大海,考核级别是风力。我多次差点淹死,妈妈打我、甚至给我下跪,都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敢在九级风浪中下海,拖着漂萝游上老石礁,拣回碗口大的海螺,徒手轻松地游个来回。那一次我刚游到三道礓,就被巨大的旋涡卷了进去。我沉住气没惊慌失措,和掉进大鸭湾的大漏斗里一样,被旋涡抽到底下,再旋转着上来。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海叶子”,就是珍贵的海洋性哺乳类动物斑海豹。绕过王家崴子就是辽河入海口辽东湾,是世界上唯一的斑海豹繁殖区。
我的武术秘笈,都是来自道听途说,没见过一个会武术的人。我看过电影《飞刀华》,用钢锯条做刀苦练飞刀,扎烂了街上的大柳树。为了练飞檐走壁,我在腿上绑了沙袋,肩扛沙袋,后背上背着沙袋,半夜三更在沙岗子上奔跑,腾跳。我解下沙袋子,顿时身轻如燕,翻越沙岗子如履平地。我紧跑几步抓住房檐,飞身上房。我用十根手指头紧捏油绳,将身体悬空,在大榆树上捏上捏下。我手抓绿豆,拳打千层纸,脚踢石头踹大树,练成了铁拳飞腿豹爪。我一个弹踢,将一只苍蝇踢落在地。我一个侧踹,满树的榆树钱“刷刷”地落下来。我冲出一拳,将一面土墙打酥。我砸下一拳,一块土坯粉碎。我手抓树皮,敏捷地爬到树尖。我轻灵得像猿猴,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轻飘飘地悠荡到另一棵树的树杈上。
我胡乱练成的这身功夫,没有套路没有章法,从不敢在人前露一手。海对岸的“封山育林”区,生长着大片翠绿的“滋啦蒿”,因晒干后填进灶坑里,被烧的“滋啦”“滋啦”响而得名。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滋啦蒿”是医学家屠呦呦提炼青蒿素的“青蒿”,获得诺贝尔奖。那当时我上哪儿知道?否则的话报告国家,走出小西山多好。我和小伙伴们去海对岸偷“滋啦蒿”,被两个看山的大人逮住不放。不管怎样求饶,他们都要把我们送到大队,然后送到公社。
我刚要逃跑,一个大人一个大耳刮子,扇的我晕头转向。我回身照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感觉打了个空。那个大人“妈呀”一声,脸色煞白直冒虚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哇哇”呕吐。另一个大人扑上来,要把我按倒,我闪身躲过,和他撕打。他的腰被我踹了一脚,像被马扫了一蹄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我一个人断后,掩护小伙伴们往大坝后面逃跑。两个大人被一个孩子打得丢盔弃甲,恼羞成怒。一个大人操起一根粗粗的扁担,一边骂着,一边像老虎一样扑上来。我以为他只是吓唬我一下,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死手。那个大人照我狠狠地扫了个扇子面。我猝不及防,“噗嗤”一声被打翻在地,感到身子被扁担抽成了两截。那个大人找不到绳子,从腰间解下裤腰带,上来就要捆我。
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用一条腿当扁担,像他抽我那样,腾空一脚抽在他的鼻子上。他肯定没有老杏树抗打,“妈呀”一声和一堵墙一样倒在地上,薅一把“滋啦蒿”堵住窜血的鼻子。我撒腿就跑,一群大人追上来。被打的大人囔声囔气喊:“他是下放户家的!会武!”我回头一看,那群大人都停下了脚步。
我利用大坝做掩护,绕过海头子返回窝棚,把我们被没收的扁担、镰刀和绳子捆在一块儿,扛起来绕回大坝穿越海滩,一口气回到南海底。我们害怕被那些人端了老窝没敢进屯,跑到西山砬子松树丛中躲藏,天黑了没人追赶才回家。
我千辛万苦地把扁锉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没成为李白那样的大诗人。我能征服老石礁石和三道礓,也游不过台湾海峡,去解放祖国的宝岛。我把海对岸的两个看树大人打得落花流水,也打不倒“帝修反”,更别说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我这几年费了这么多这么大的劲,仍没走出小西山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