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长山群岛源自千山余脉,形成于远古七到十五亿年之间的震旦纪。
广鹿岛由二十三个岛、砣、礁组成,陆地面积三十平方公里,行政上是“旅大市蓝海县广鹿公社”。考古人员曾在岛上小珠山贝丘遗址上,发掘出陶器、石器、骨器、玉器等生活用具。六千年前,古人在这里升起了大连地区的第一缕炊烟,有了人类活动。柳条是广鹿公社所在地,也叫柳条湾,座落着政府机关、学校、商店、医院、银行、邮电局、渔政等,是岛上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岛南老铁山是广鹿岛的制高点,山脚下的将军石远近闻名。
很久以前,岛上物产丰富野鹿成群。一艘海盗船前来进犯,岛上一位壮汉和女儿率领岛上居民,同海盗展开了殊死战斗。壮汉投出几十斤重的大石头,赶跑了海盗,成了护岛大将军。许多年后,将军和女儿化为两块巨石,日夜守卫海岛。山背后一座山坡上,有一座建于清道光年间的马祖庙。相传几百年前,每当漆黑的夜晚,岛上善良的马痴子把灯笼挂在屋檐上,为过往船只导航,解救遇险渔船。他死后,渔民们尊他为马老祖,修庙供奉,历朝历代香火不断。据说五十多年前,我的三舅爷于天成就被大海龟驮到广鹿岛上,在马祖庙里面修行了几十年。
海是龙的家园。和老家小西山涨大龙潮“小龙女”上岸一样,岛上许多自然奇观都和龙有关。驻岛部队定期举行会操,龙王也举行“阅兵”,叫“龙兵过”。每当这时,浩浩荡荡的“龙兵”排兵列阵,翻起的浪花如同釜中沸水,一过大半天。打头阵的“御林军”竖起一面面旌旗,自古以来被渔民奉为海神。
这是鲸豚类的海洋动物虎鲸成群出行,具有社会属性还拥有自己的文化。波浪式起伏的长队是海豚和斑海豹,一边行进一边跳跃的是广鹿群,铺天盖地进行大兵团表演的是大黄鱼。“龙王”的空中飞行部队,非燕鱼莫属。
每当台风到来的季节,天空阴云密布。突然间,海面升起一条盘旋而上的水柱,就是众所周知的“龙吸水”。长白山有句顺口溜: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无独有偶,海岛也有句顺口溜:长山岛三件宝,海参、鲍鱼、驴当表。海参和鲍鱼是有口皆碑的海珍品,“驴当表”则成了难解的自然之迷。
每当钟表时针指向半点或整点,岛上肯定会传来此起彼伏的驴叫声。每个连队都养毛驴,戴手表的士兵极少,都以驴叫判断上、下岗时间。据说蛤蟆进到济南大名湖一律成了哑巴,不知道大陆的毛驴到了广鹿岛上能不能报时。这桩奇闻,后来被中央电台和国内几家权威报刊报道,并引起了有关专家的关注,什么引力说磁场说生物钟外加各种可能猜测等,苍白的解释如同老病包子贫血。
广鹿岛和小西山的直线距离不过百十里,却有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物差。在小西山永远长不大的“羊舌菜”,在海岛能长成一人多高“羊皮叶子”,并且一年三茬,如同小西山官道两边路沟里的爷孙蒿。老家北海石棚上一片片麦粒大的“海荞麦”,在海岛能长成鸡蛋大甚至巴掌大的海红,学名贻贝,南方叫“淡菜”。在老家一潮只能刮半筐“海荞麦”,在海岛,一会儿就能摘一筐海红。
那天上午,一班长赵恩才带我下了公路拐了个直角,走进高三连。通往营房的道路两边,两行翠柳是小学生刚完成的蜡笔画。柳条是姑娘的长发,柔软地垂向地面。在连队门前,赵恩才一声洪亮的“立正”,如同手持扩音器对我耳朵猛吼一声,营房内外响起一片回声。空中飞翔的海鸥像中了枪,猛地往下一扎。
站在房脊上的麻雀乱了阵脚,向四面八方逃散。
虽然只有我一个新兵,他仍一丝不苟地喊口令整队。
守备区双三七高射炮营高射炮三连,简称高三连,座落在“北小圈”。海岛被大海包围,高三连被老百姓的民房包围。高三连种的大萝卜出名,山上有块巨大的青石像个大萝卜,叫“萝卜墩”。连队后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山上的高射炮阵地。官兵们到炮阵地训练、上下岗、查哨,都从那棵曾经挂着哨兵头颅的槐树下面经过。炮阵地上,放列四门“双联37毫米高射炮”,两挺“14·5毫米四联高射机枪”。几条雨裂沟直通海底,里面生长着密匝匝的刺槐树和青翠的松树。有人说高三连的风水不好,厕所高于营房。连部下面有座“姑子坟”,埋葬一个黄花姑娘,盖营房时被铲平,半夜三更,能听见姑娘在哭泣。
能嫁到大陆,是海岛姑娘们的向往。自从部队上岛之后,每年都有姑娘跟随复员老兵远走高飞。老庄太太家和高三连毗邻,她和独生女儿“你小妹儿”相依为命。没随军的连队干部家属来队,战士父母来连队看望儿子,都住在她家。
老庄太太家一年到头兵来兵往,独门独院并未得天独厚,“你小妹儿”一直没变成“你大嫂”。“你小妹儿”不缺鼻子不缺眼,浑身一样东西不少,只是长相对不起“你哥”,缺少腥味儿招不来老猫。驻地的一茬茬姑娘像鱼儿一样随潮而动,只有“你小妹儿”礁石般岿然不动,让老庄太太胃病没好又添心病。
炊事班外面的一堵砖墙,红砖被帮厨的战士们扳掉了几层。
每天晚饭前,姑娘们赶海、劳动、训练回来,从墙外来来往往。顺路的姑娘近水楼台,偏僻的姑娘不惜绕远,八杆子打不到的姑娘南辕北辙,只为和墙头上的兵哥哥眉目传情、撩拨挑逗,让爱情的种子穿墙而过,墙外开花墙内香。
姑娘们被排了序号,一号“小浪包”长相甜美会唱甜歌,是哥哥们的梦中常客。二号“大红花”风流热烈,隔老远一个飞眼抛上墙头,那些兵如同被广鹿钩甩中,难以挣脱。她做梦生孩子,给每个老兵都生过,给种菜老兵老宋生了一群。三号“小辣椒”口齿伶俐骂人,骂谁最狠对谁最亲,敢骂敢爱敢脱敢睡。
四号“烧鱼歹”会烧鱼,在山上站岗的新兵老兵,都曾大饱口福。
十七、八岁姑娘们情窦初开,和文书一样将战士们的档案倒背如流。部队不许士兵服役期间在驻地找对象,拆散了不少美好姻缘。仍有老兵在复员之后,回岛领走了心仪的姑娘。岛上的小伙子们感到了危机,经常将敌情转化为情敌。
虽然岛上军民鱼水情深,碟子碗儿也难免磕磕碰碰。每逢形势紧张要打仗了,岛上军民同仇敌忾,关系陡然升温。一旦战争爆发,这些死守共建的官兵们将与海岛共存亡。地方三天两头到部队座谈,老百姓送鱼送虾。小学生到连队打扫卫生、表演节目。妙龄姑娘们,更是连队里面的常客。新兵们脸上的粉刺“小荷才露尖尖角”,被催发得提前鼓爆。老兵们脸上看瘪的粉刺,一夜间梅开二度。
那当时有篇轰动国内外的新闻叫《渔村第九户》,发生在海洋守备区。八户老百姓出门前,都把钥匙交到“第九户”哨所,委托官兵们打理家务。“北小圈”也同样,高三连官兵们清楚驻地老百姓的家长里短,老百姓对连队的秘密未卜先知。没有当兵的朋友被人瞧不起,换不出军品的人被嘲笑。
也按季节以新换旧、从里到外都穿军品的人,才是有口皆碑的能人。
岛上军中有民民中有军,枪声常年不断。除了部队考核手中武器,再是民兵训练打靶。别看民兵的手中武器型号和部队一样,但是出自不同的工厂,做工粗糙,像铁匠和木匠的手艺。学校年年进行军事训练实弹打靶,三好学生必须是神枪手。部队实弹射击三声哨响,报靶员立刻隐蔽。枪响后一声长哨,报靶员才出来报靶。民兵实弹射击和部队不同,不吹哨不举旗,不提示也不通知。
报靶员和胸环靶在石壁上并立,只隔几米距离。枪手和电影《地道战》里面那句著名的台词一样,“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枪声响过,跳弹横飞石屑飞溅,旁边的报靶员眼睛眨都不眨。无须吹哨解除警戒,报靶员只须转过头,靶子上的弹孔一目了然。岛上的民兵并非刀枪不入不懂军事常识,而是在常年的军事训练当中,精确地找准了跳弹死角和规律。
形容高考落榜者是被“没有围墙的大学”所录取,高三连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军营。军民界限的划分,仅靠门前一道水沟和一条土路,人来车往形同虚设。营房不设白天岗,通讯员和文书轮流守住连部电话,就可固若金汤。有的居民直接从窗外走过,连长、指导员的手枪常年挂在连部,伸手就能摘走。
但是,岛上从没发生过部队丢失武器的案例。
副连长挂在松树杈上的手枪忘了摘下,被连队的老常客周麻子发现了。他自己脸上长了多少颗麻子,从来没数过。他从枪套里抽出手枪,一数套筒上锈蚀的若干麻点,知道是副连长的手枪。他把手枪装进枪套,掖进怀里,没回家直接去了高三连。他连同一网兜“皮匠鱼”,和皮枪套一起塞给了副连长。
副连长吓出一身冷汗,为周麻子换了一双新大头鞋回报。
道边柳树上栓着一根铁丝,官兵们常年晾晒军装,从没丢过一件。
除了黑板报上“热烈欢迎新战友”七个粉笔字,没有任何人对我表示欢迎。
赵恩才把我带到一间宿舍门口,说:“这是新兵排,你进去自己找个床位,把内务整理好,等候安排。”他再没和我多说一句话,一个标准向后转,齐步走。
岛上的部队营房,全按苏军标准设计。一个排住一间大宿舍,中间隔着一道火墙,两边各住一个班。高三连今年复员的老兵,集体住在这间宿舍里。
为避免老兵们的消极情绪影响新兵,老兵们离开之后,新兵才下连。宿舍收拾的整整齐齐,内务叠的有棱有角,各种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地面扫的干干净净,和班排没什么两样。在连队,只有班长、副班长、老兵才有资格住下床。
新兵班的下床空出来,新兵们住上床。我找个上床铺好行李,认真整理好内务。我拿过报夹子,上面订着一张《解放军报》,第一版刊登套红专题《中共中央关于学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决定》。我站在窗前,一边看报纸一边等候。
老兵住过的宿舍,每一件物品每一处空间,都能复制出发生过的一幕幕。
复员命令一下,老兵们抻胳膊扔腿活动筋骨,终于获得自由放虎归山。他们仿佛才知道,可以高门大嗓说话、不系风纪扣、走路双手插兜、到公路散步。不用请假可以去沙尖、柳条;不用施工站岗出操,还可以发牢骚讲点怪话。
老兵们都去沙尖,把两个兜的士兵服改成四个兜的干部服。因此老兵复员期间,岛上全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和皮鞋的“干部”。平日里区别干部和战士,只看两个兜还是四个兜可一目了然。识别真干部和假干部,还得看四个兜。士兵服改成的干部服,一眼能从布料、兜盖位置、缝纫线等看出破绽。兵龄再长的老兵,穿了干部服也不像干部。刚提干的士兵换上干部服,怎么看也不像战士。领章和帽徽,是犍牛的犄角公鸡的冠子。老兵摘下领章帽徽那一刻,顿时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刚才还神气活现,顿时蔫得没了精神,连怪话连篇的老兵也装哑巴。
平日里把海岛说得一无是处、恨不能插翅飞回大陆的老兵,乘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什么不想就想哭。某营长在岛上服役二十年,转业时什么都不拿,只装了十酒瓶子海水带回去做纪念,钢铁般的汉子一上船就哭,一直哭到大陆。
一个敦实黝黑,穿一身旧军装的老兵走进来,带进一股熟悉的园土味儿。除了赵恩才,他是我见到的第二个高三连士兵。他自我介绍:“我是种菜的王明义,老宋让你到后面菜地里挖地。”我放下报纸立正敬礼,大声回答:“是!”
黝黑老兵顿时手足无措,右手下意识地往上抬了抬。他说的老宋,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他好像还有事情没做,摘下帽子挠头想了想,把帽子放在床上。我以为他还在屋里,一看帽子颜色、布料帽型,知道是假的。我和郝文章、林富有都有这么一顶,每顶八角四分钱。黝黑老兵的“军帽”上,缀一颗磨掉了部分红漆的帽徽,老兵复员期间,许多留队战士的军装被老兵换走。有的老兵买了顶假军帽,换走了留队战士的帽子。我寻找了一圈,才知道黝黑老兵出去了。他叫王明义,种了三年菜。他常年干活,帽子随意放在地上,因此帽徽用得费。我拿起这顶油渍渍散发浓烈汗味软塌塌的“军帽”,心情像掺了泥土般复杂。
在大陆,只有副营职以上干部才能带家属,在海岛放宽到正连职。
连队后面一排瓦房,名义上是高三连家属房。除了连长盖房子和指导员李永远两家,还住着高炮营副营长、榴炮连连长、守六连指导员的家属。
连队营房不设围墙,菜地里却戒备森严,除了一圈半人多高的围墙,上面还拉着铁丝网,仿佛每棵卷心菜里,都包藏着军事机密。高一连和营部菜地也和高三连连在一块儿,几个“菜兵”把给养关系转到高三连。他们是移栽过来的人苗,住在一间空房子里,常年在这边种菜,只在连队有重要活动时,才轮流回去。
与高三连毗邻的小盐场,非同老家盐场大队。绰号叫“老圈”的连长盖房子,也非同驻地“北小圈”。他曾在要塞区干部处帮忙搞外调,经常炫耀:“我在全国走了一大圈。”别看他绰号叫“老圈”,在全国走了一大圈,却被“北小圈”圈住。他十年没走出“北小圈”,没提一级职务,一直当高三连的连长。
指导员李永远红光满面敦实矮胖,军装和皮肤一样平展无褶。他的腰带紧绷绷地扎在腰上,就像大车轱辘上面箍了道铁圈。他一张圆脸上面镶嵌一张河豚小嘴,绰叫“小嘴”,说话像鱼在唼喋。每当“老圈”发脾气捅了娄子,“小嘴”上蹿下跳四处游说。他到机关找老乡说情,点灯熬油写检查,紧锣密鼓平息事态。“小嘴”非贬义,也包含三寸不烂之舌、忠言逆耳转危为安之意。
高炮营营长邱惠春,外号叫“邱麻子”,和高三连连长“老圈”一说话就顶牛。邱营长官大一级也压不死“老圈”,只好井水不犯河水退避三舍。高三连出了事,都由教导员顶着,顶不住了再上报守备区。教导员刘怀玉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仿佛刻意打造成标准的政工干部形象,身体力行为连队指导员做表率。那当时,上海女作家戴厚英还没出版长篇小说《人啊,人!》,教导员时常用乡音发出感慨:“阴(人)啊阴(人)!”“小嘴”是教导员照妖镜下的妖怪,好几次在营政工会上被他点名批评:“光看高三连指导员后脖颈上的两道褶,做政工干部就不合格,连队不出问题才怪!”“小嘴”后脖颈上的两道褶,如同被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了“两分”。每当干部调整,两道褶就成了仕途上的两道坎。
一九六四年全军“大比武”,高三连代表要塞区,参加沈阳军区的高射炮实弹射击比赛,一举打下拖靶获得第一名,荣立集体三等功。在特殊年代,高三连被打成“单纯军事观点”典型,受到批判。要不是每年转岛训练实弹射击都能打下拖靶,连队早被解散了。连长“老圈”是“大比武”中涌现出来的训练尖子,荣立四次三等功。“老圈”是高三连的元老,“老圈”就是高三连,高三连也是“老圈”。高三连到山上坑道里,点蜡烛召开庆功庆祝,官兵们一醉方休。
“老圈”说:“我高三连的出头之日,更是我军的耀武扬威之时!”
这句话传到守备区,遭到首长的严厉批评:“难道你高三连没有出头之日,我军就垂头丧气吗?”为此,“老圈”在守备区干部大会上作了深刻检查。
高三连不能没有“老圈”盖房子,更不能没有“小嘴”李永远。
连长“老圈”“脾气暴躁,上上下下没人敢惹。那个星期天,连队接到命令卸水泥。汽车排没出车,连队跑步去码头耽误了时间,涨潮前没卸完船。某首长没坐上炮艇,耽误了去大连办理儿子提干事宜,严厉地批评连长“老圈”。
“老圈”当众顶撞:“我耽误你儿子提干?你还耽误我高三连官兵星期天休息呢!守备区汽车像走马灯一样围岛跑空车,怎么一干正事就不出车?”
首长大怒:“你顶撞守备区首长,我处你的分!”
连长“老圈”回敬:“你处格老子的尿又能咋样?你跑十里地下船舱搬袋水泥看看?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骂完连礼都没敬,转身扬长而去。
副司令被“老圈”骂的老泪纵横,连交通船也不等了,坐车回守备区。
春风不度玉门关,首长也不到高三连。连队年年施工,就是不安排“全训”。高三连头半年进行国防施工打坑道,半年后打完坑道,再转岛参加训练,叫“半训”。哀兵必胜,高三连是骡子是马,从来都不怕溜。守备区越看不上高三连,全体官兵越要强,不蒸包子争口气。连队一个星期杀一头肥猪,在全守备区伙食最好,官兵体能最强。官们忍辱负重,施工保质保量,军事训练照样优秀。
转岛那天,高炮营三个连队从登陆艇舱里往海滩上拖炮。其他连长喊破了嗓子,连队使出吃奶力气也拖不上海滩。高三连在“老圈”的指挥下,一鼓作气将火炮、高射机枪拖上海滩,在全要塞区第一个抢占炮阵地,进入实战状态。
全训连队年年打不下拖靶,半训的高三连炮响靶落。有的连队屡试不爽,用高射机枪打提前量截断钢丝绳,然后雇渔船打捞掉进海里的拖靶,立功充数。有的连队直到转岛训练结束,也没将拖把打捞上来,上演水中捞月一场空。
高三连的秘密武器,是“老圈”用大镜子自制的“航路捷径修正仪”。进入实弹射击阶段,靶机熟悉航路,“老圈”和赵恩才、文书带了“修正仪”,神秘地钻进松树覆盖下的雨裂沟。镜面上刻有三条神秘直线,将靶机反射在上面。实弹射击,高三连从不装定要塞区统一下达的航路捷径,自己修正密位。
守备区作训科来连队测试,结论是:“修正仪”对打掉拖靶毫无意义。政治部得出的结论更加极端:“修正仪”就是“修正主义”的翻版!
他们无限上纲上线,把高三连贬低的一无是处。
高三连党支部认为:只有刻苦训练,才能练出真本领,此外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否则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因为马克思说过: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为此,营长和教导员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第二年转岛训练实弹射击,因为撤了“修正仪”,高炮营没打下拖靶,给守备区丢了脸。缺了鸡蛋做不成槽子糕,连长“老圈”被确定转业,免职摘掉领章帽徽。码头上。他带老婆孩子刚要上船,又“刀下留人”被守备区招回去。他继续担任高三连连长,重启“修正仪”,转岛训练又打下拖靶。虽然为守备区争得荣誉,丝毫没转变上级对高三连的印象。
首长从来不提高三连做出的贡献,重提连队老兵和驻地的姑娘们“挂钩”,炸老百姓池塘里的鱼、锯老百姓刺槐树搭菜窖子旧话题,动辄通报批评。
再以后,高三连卸水泥守备区不派车,到沙尖看电影更别想坐车。
每当看电影,连队早早吃饭提前出发,战士们荷枪实弹带小凳跑步前进。部队装备的“六三年式自动步枪”,防尘盖被战士们颠的“哗啦啦”响。夏天跑到守备区,子弹袋被汗水洇透,冬天,衬衣被汗水湿透。战士们打趣地说:“看一眼‘小浪包’,顶上吃两碗大米饭。看一场电影,比卸一船水泥都累。”
有的连队老兵为了轻便不累,出发前掏出子弹只扎条空子弹袋。电影放映之前,军务科单独抽查高三连。每次抽查,战士们都带足了七十五发携行弹。
营里多次向守备区打报告,解决高三连看电影的乘车问题,一直没解决。每当电影散场,高三连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几个排头兵横冲直撞开路。
其他连队和驻地群众纷纷避让,给“北小圈土匪”让路。
守六连的干部苗子有苗不愁长,提个干部像拔颗萝卜白菜。高三连提个干部虽然不比蚍蜉撼树,也如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况且,高三连也没有鲁智深那样的能人。每当干部调配,高三连的干部苗子不是被偷梁换柱,就是张冠李戴。
一班长赵恩才代理了三年排长,军政素质过硬。政治部宣传科的铁科长到高三连蹲点,称赞:“赵恩才可以直接提升为连长。”军务科的武装遣送任务,都由赵恩才佩枪执行。干部科的临时外调任务,赵恩才也首当其冲。赵恩才在家乡县城找了对象,准备提干之后完婚。守六连准备复员的钱宝才提了,高三连等着结婚的赵恩才没提。守六连的饲养员提干了、只剩下猪没提,赵恩才仍没提干。
高三连如同“光棍屯”小西山,干部苗子都是光棍。小西山的光棍,最终都能找个寡妇拉帮套。部队还没实行志愿兵和专业军士制度,想拉帮套都拉不成。
高三连提干的干成了干活的“干”,干部苗子被耽误成老苗子。
每一年的老兵复员之日,都是连长“老圈”和指导员“小嘴”的难熬之时。老兵们提出这样那样的实际问题,连军委主席都无法解决。平日里的连部,老排长雷祥明和二排长“吴老二”,也不能说进就进。他们都得在门外喊“报告”,里面允许了才能开门进去。此时,连部屋门四敞大开,复员老兵们像走平道一样进进出出。连队主官封官许愿未能兑现、接了礼物没能入党、该给谁办理伤残没办、揭发干部侵占士兵利益被提前退伍;有的老兵想再干一年,甚至把行李搬到连部睡觉。此时,说一不二的连长“老圈”低眉垂目,小心翼翼如坐针毡。巧舌如簧的指导员“小嘴”李永远,更是拙嘴笨腮焦头烂额。他们像送瘟神一样送走了老兵,如同打了一场艰苦的歼灭战。直到新兵下到连队,他们仍在家属房里闭门不出。班长们都代理过排长,连队照样训练、学习、施工、劳动。
我在新兵连见识了瘸腿连长,给我留下了顶天立地的形象。比我早下连队的新兵,仍没见到连长和指导员,仍集中管理没下班排。营房后面菜地里,新兵和老兵们在老宋的带领下,排成一列横队挖地。我把帽子递给王明义,他憨厚地笑了笑,接过去郑重戴好,对老宋说:“新兵来了。”老宋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把手里铁锨递过来:“到边上挖。”我立正接过铁锨,大声回答:“是!”
比起在大连砌大墙挖地基,挖地如同挖沙子。我一脚将铁锨蹬到底,轻松地挖土摔散,扒拉得溜平。我挖过的地面松暄,高出一层。我挖的又深又快,有道眼还出活。我往外多挖了两个人的宽度,一个顶仨,不时给身边的新兵帮锨。
我参加民兵训练时刺杀动作标准,引起了民兵连长曲跃后的注意。我挖地又快友好,也引起了老宋的注意。他将全连叫停,让我在前面挖地进行示范。
农业学大寨,除了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再是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造海绵田。盐场大队是旅大市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男女老少都到地里挖过台田。挖地不但有技巧还得有力气,因此,我挖地才轻松自如,并不是人人都能学会。
老宋勾勾个腰,抽烟抽得手指头发黄,说话带刺,穿一件改过的四个兜军装。他入伍六年种了六年菜,名字叫宋必武,除了新兵连再没参加过任何军事训练。他的手中武器是铁锨镢头,对枪械一窍不通,是个穿军装的“军农”。他最大的优越,是没卸过船没打过坑道。他最大的贡献,是自给自足保障全连吃菜,还支援其他单位。他不发话,任何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进到菜地里。即使随军家属进到菜地里摘菜,他毫不客气张口就骂。不管谁家小鸡进入菜地,他就地正法。
除了六九年江苏籍老兵常有兵,老宋是高三连的第二老兵。
常有兵患白血病常年在大连朱军医院住院,红血球指标上不去就不能上岛领津贴。老宋在菜地安家,茄子辣椒不缓苗、西红柿不放红就不能下岛探亲。他入伍第二年就入了党,立过三次三等功,干部们都敬他三分。每年“八一”建军节,老宋都换上新军装戴上三枚军功章,先到菜地里走一圈,再到各班排坐一坐,去小盐场逛一逛商店,和老百姓聊聊天。连队杀猪会餐,干部战士轮流敬酒,老宋来者不拒,喝醉后引吭高歌。老兵复员期间,连长和指导员做不通的工作,都由老宋出面疏通。驻地老百姓邻里产生纠纷、家庭闹矛盾,也找老宋调解。
谁家婚丧嫁娶,先请老宋,然后才请连长和指导员。
老宋有言在先,决不拿地里的菜做交易。
一大批文艺作品平反,大队高音喇叭里,一遍遍地播放歌剧电影插曲《洪湖水浪打浪》。歌声传到炮阵地后面周麻子家,哪怕全家人正在吃饭,也得停下来,不许出半点儿声音。女儿“小浪包”筷子掉在地上,被父亲扇了一耳刮子。
姑娘们喜欢和信赖老宋,不管家里家外受了欺负,都找他打抱不平。“小浪包”捂着脸跑到菜地,找老宋诉苦。老宋和王明义刚修好汽油机,正在抽水浇菜。他听完 “小浪包”的哭诉,认真察看脸上的巴掌印,马上随她去山后。老宋把自己的收音机送给周麻子,让他欣赏电影插曲《阿诗玛》。他趁周麻子陶醉的不能自制,狠扇他一个大耳刮子。周麻子听完音乐,脸带着大巴掌印子还不知道挨了打。关于青海湖大还是海大,周麻子经常和老宋争论的面红耳赤。
周麻子去过大陆青海省推销银针鱼,非说青海湖比海大。他的理由是,海里除了岛就是砣子,青海湖一眼望不到边,连块礁石都没有,两个人又差点儿打了起来。他的一边脸火辣辣地肿起老高,想找老宋算账,老宋已经扬长而去。
那一次下雨,老宋军装湿透,光着身子穿雨衣,在菜地外面挖沟排水。
水排完天放晴,老宋没躲及,“大红花”来了,非要陪他回连队。天闷热,老宋严严实实地捂着雨衣,“大红花”非要帮他脱下。老宋在前面跑,“大红花”在后面追。“大红花”把老宋的雨衣拽下来,像见了狼,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老宋被“五好”告到守备区,说他调戏驻地姑娘。军务科来调查,“大红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倒是举报人“五好”多次对她动手动脚。老宋有惊无险,指导员“小嘴”差点被免职,批评他兵越老越骚,给连队造成了恶劣影响。
老宋说:“‘小辣椒’早说了,要到菜地窝棚里脱光了睡觉。”
指导员说:“这样的好事怎么都让你遇上了?还是你勾引的。她要是到窝棚里睡觉,你用被包了拿行李绳捆了,给我送到连部来。”
“小辣椒”和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一样,做梦都想当女兵。
她比我还早五年,十岁那年就去公社报名当女兵,也报了八年名没当上。她的同学栾军花第一次报名就参了军,她在背地里大哭了一场。她发誓,当不上女兵也得找个当兵的。在学校组织的军训中,看好了高三连的教官赵恩才。
赵恩才从来不和地方女孩子搭讪,再说肯定能提干,在大陆找城市姑娘。高三连的兵都不敢招惹“小辣椒”,只有老宋技高一筹,能降龙伏虎。趁老宋不在菜地时,姑娘们都去欺负王明义。她们进菜地如履平地,拔菜如探囊取物。
王明义追上来,她们双手往裤腰一伸往道边沟里一蹲,起到了拣石头吓唬狗的效果。黝黑兵窝头就往回跑。她们拔完菜,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
老宋知道了,要给姑娘点儿眼色瞧瞧。他暗度陈仓,装做去小盐场商店,让王明义看守菜地。姑娘们不知是计,结果中了老宋的埋伏。她们故伎重演,看老宋追上来,真的褪下裤子,往道边一蹲。老宋不吃这一套,飞起一阵大头鞋,把每个人的屁股踢出一块淤青。姑娘们恨死了老宋爱死了老宋更佩服老宋,都想让老宋只喜欢自己。“小辣椒”扬言要脱光了,钻进菜地窝棚里面睡觉。
那天,老宋用行李绳捆着棉被扛到连部,往指导员的床上一放,转身出去。指导员“小嘴”以为老宋恶作剧,捆了头糟蹋菜地的散猪吓唬他,顿时大发雷霆。他解开行李绳打开被子,想把猪放出去。被子里,卷着一丝不挂的“小辣椒”!指导员刚要喊通讯员去找家属,被“小辣椒”一抱住。他背过身,大气不敢喘。“小辣椒”提出条件,想穿一穿他的军装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指导员满头大汗,赶紧拿来一套新军装,让她从里到外换上。
“小辣椒”把腰带缩紧扎在腰间,背上指导员的手枪,顿时变成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军人。她对着镜子好一顿照好一顿臭美,违背诺言,出门扬长而去。她先到小盐场走了一圈,又到守备区沙尖逛了一圈。见事情闹大了,指导员和老宋赶紧换了便衣,像两个特务在后面尾随。军队和老百姓,都没看出“小辣椒”是岛上姑娘。要塞区女子射击队正在广鹿靶场集训,备战军区比赛。
“小辣椒”身背手枪出尽了风头,几个年轻军官向她大献殷勤。
晚上,老宋扛了半麻袋萝卜,去周麻子家说尽了好话,才要回指导员的军装和手枪。谢天谢地,否则,老宋和指导员将极不光彩地告别军旅生涯。
县一级应属于基层政府中的最高级别,最高级别中的基层政府。在岛上居民眼中,到了蓝海县就顶天了,再往上可望不可即。盐场傻春林过年挨家挨户要钱,别的不认,只认一元钱“大红票”。广鹿岛公社的面积,还没有老家盐场大队大。盐场再偏僻,还有一条官道连通外面的世界。广鹿岛坐落在黄海深处,官兵服役两年之后才有探亲假。不管是谁,遇上大风大大浪大雾不开船,哪怕家破人亡也只能望洋兴叹。因此人的行为、情绪和命运,都和大海、天气有关。
大家正在挖地,墙外一户家属房的门,“呼隆”一声被从里面撞开。一个中等身材的健壮男人,把一个女人拖到门外。全连战士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老宋扔了铁锨跳到墙外,抓住那男人狠狠地打了两拳,骂:“连长你妈个逼!”
赵恩才和罗未来几个班长跳到墙外,拉开了老宋。那男人和女人窝头钻进门内。我不敢相信,那男人就是连长“老圈”,女人就是嫂子。
挖完地,几个老兵批评老宋:“连长也是家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犯了错误,连长批评再严厉,也没骂过我们,更没动手打过。你兵再老也没有连长资格老,连长再不对也不能打不能骂,更不能当着新兵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老宋说:“嫂子多好,全连战士的被子她都做过。她家守着菜地,从来没摘过一个茄子辣椒。连长是她的男人,也没有权力打她,别想让我赔礼道歉!”
老宋油盐不进,几个老兵把他按倒,扯着胳膊腿打夯,敦的他“嗷嗷”叫唤。老宋受不住,去敲连长家的门,向连长赔礼道歉。连长见老宋进来,眉开眼笑地拿出一瓶酒,嫂子赶紧炒菜。老宋提出条件,连长先给嫂子陪礼道歉,他再向连长陪礼道歉。连长“老圈”从来没让战士打过骂过,也没留战士在家里喝酒。
他更没推心置腹地向一个战士大倒苦水,唯有老宋例外。
老兵离开连队之后,连长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眼看一个个德才兼备、军事技术过硬的骨干提不起来解甲归田,深深地内疚,自己抗上连累了他们。
连长“老圈”和老宋干了一杯酒,即兴赋诗一首,抒发郁闷:
抗上没有好下场,
干部苗子遭了殃。
刀下留人“美名扬”,
愧对一碗陈高粱。
连长对无法改变连队的处境,喝酒解闷。老宋给连长出主意,找被他“抗上”的副司令检讨错误。连长和指导员商量,觉得可行。营里让连长写份深刻检查,营党委研究通过之后,交到守备区党委。连长刚写好检查,副司令离休了。
在高三连,“文有罗未来,武有赵恩才”。五班长罗未来上政治课,一班长赵恩才带领全连出操、队列训练。我期望分到一班和五班。那天新兵们收拾东西,准备下到班排。守备区突然来车,接连队去码头卸水泥。赵恩才立刻集合整队,全连上车准备出发。此时,指导员“小嘴”李永远浮出水面。他身穿令人眩目的新军装,像顶盖肥的螃蟹,紧绷绷地裹着一包肉。他没抬头往车上看一眼,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坐进驾驶室。汽车开到码头,一艘炮艇刚刚靠上码头。
就像“富裕不富,林甸没有一棵树”,炮艇没有炮,只装备两挺“双联14·5高射机枪”,相当于大草甸子上的两座榆树墩子。其实,炮艇就是运输艇,老百姓叫“巴拉壳子(水瓢)”。新兵们全部下到舱里,顺几乎垂直的舷梯,将一袋袋水泥搬上舱口。老兵们站在舱外,将水泥扛到码头上装车。指导员李永远戴上雪白的口罩,一尘不染地站在码头上风头,似在向世人公布答案:高三连为什么被守备区另眼看待。不一会儿,他下到船舱里,和我们新兵一块儿搬水泥。
我们这才知道,指导员接到加急电报,父亲病危,今天探家,坐车一块儿去码头。他看连队干部少任务重,推迟探家。一个星期之后,他父亲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