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章和林富有先后结婚,一年之后都做了父亲。我一晃当了三年民办教师,一直没有转正机会,早到了结婚年龄。那个星期天,郝文章和林富有被家庭栓住出不来。我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一刻不想呆在家里。
我走得越远越好,第二天能赶回学校上课就行。天高地阔,仍把我圈在南关沿,西山砬子,北海头,地东头的小圈子里。我即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还能跑出多远?没有充分的理由,我连趟永宁也不能说去就去。过去被当成祸害的沙子,现在成了好东西。盖房子垫地基,都到西沙岗子拉沙子。我挑了几担沙子,回来垫猪圈。爷爷吃完早饭,挑着十只粪滤子,准备去永宁赶集。
我自告奋勇,说:“爷爷,我替你赶集卖粪滤子。”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是七年级副班主任,让学生看见卖粪滤子,多没有面子。
爷爷放下粪虑子,欣慰地说:“我大孙子可上套了。”
从小到大,爷爷都把我当成桀骜不驯的儿马子和牤牛。
我怕遇上熟人,从野地里绊绊拉拉,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永宁大集。我感到四外都是嘲笑我的眼睛,恨不能把粪滤子扔进永宁大河。我的青春还不如这堆粪滤子有价值,面子能值几分钱?我卖粪滤子,就像小时候贱卖小锥螺,更是贱卖我的青春和生命。只要有人搭茬,我不讲价钱,给钱就卖,白送也痛快。
盐场人赶集,都在集市北头。我来到南头,转眼间将十只粪滤子出手。
我刚要回家,眼睛被人从后面捂住。从紧贴在后背上一对丰满的胸脯认定,是个女人。从呼吸位置判断,女人的身个和我差不多。从不分场合不顾礼数上看,是董云虎的闺女大丑子。她长的人高马大,是唯一能举起石磙子的女社员。那一年冬天,社员们在生产队刨猪圈粪休息,她竟把手伸进我的大腿间取暖。
我一把扯下她的手,呵斥:“别胡闹!”我转身一看,顿时愣住了!就像在荒郊野外,突然见到一丛国色天香的月季花。这是五年前的小小王美兰吗?自从她离开之后,我已经把她忘了。我二十二岁,她才十三岁,身高一米七二。
她的年龄确实没白改,像个十八、九岁水水灵灵窈窈窕窕的大姑娘。她一定移进了神殿变成花神,被神匠精心培育五年,又恢复人形,重返人间。过去我对他不屑一顾,现在我只想好好地看看她。她美艳得光芒四射,让我不敢直视。周围人们的目光,都落在我俩身上。以前她不敢看我,也不敢和我说话。
现在,她一双秀美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看着我,似要把我融化。我昨晚上睡觉落枕,脖子一胀一胀地疼痛。她心有灵犀,拽出被我窝在脖子里的衣领,轻轻地捏着我的脖子。我的脖子顿时不疼了,浑身的骨头也随之酥软了。
只有知道她年龄底细的人,才能发现她暗藏在成熟中的稚嫩。我不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父亲王鸿年回没回来。不知不觉,我们来到永宁大河河边,她的手一直没拿下来,依偎在我身上,眼泪汪汪地说:“我离开咱家,到现在已经四年三个月零七天,”小声“我每天都想念哥哥,夜里想的睡不着觉。”
见我不为所动,她稍微和我保持距离,说:“这几年,我多次来到学校附近,等待课间操铃声响起,只为看你在台上带操。看见你,我心里就有了底。”
她详细询问家里老人情况,都是“咱爷咱奶咱爹咱妈咱姐咱弟咱妹咱老叔老婶”亲热的词汇。那每一个个“咱”,如同一粒粒火炭,落在我的心头上。
我忍不住问:“你离开小西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她收敛笑容,怎么问都不说。她毕竟稚嫩天真,终于道出真情,说:“那天我等到傍晚,走到盐场东边子天就黑了,不敢往前走。我没地方去,又不能不走,就当成你一直跟在我旁边陪我走,一点都不害怕。我一边走一边和你说话,‘哥哥领着我!’你牵着我的手,走到天亮。到了我家门口,我让你进屋,你突然不见了。我并没回家,来到了妈妈的坟前。我伏在妈妈坟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做梦回到了三岁那年,给我妈妈喂药,喂饭……我爹一直没回来,我家只剩下我一个人。大队为我联系了公社养老院,上中学,我不去。大队把我定为‘五保户’,我也不干。我对他们说,我的家在盐场小西山,等哥哥来接我。我要是不在家,哥哥来了就找不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生活,自己侍弄菜园和自留地,养猪养鸡……”
我深深地自责,我是世上最可耻最可恨的男人,罪该万死十恶不赦。
我们来到大庙前那对马眼石旗杆位置,她把手从我脖子上拿下来。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紧紧地拽住我的后衣襟,一步不拉地跟着我。
她不停地和我说话,仿佛停下来,我就跑了。她说:“我卖鸡蛋卖了三元五角钱,给老人买了二斤蛋糕。垫筐底的这本书,是我三年前给哥哥买的长篇小说《新来的小石柱》。我看完这本书之后,还以为小石柱就是哥哥呢。其实,小石柱哪比得上哥哥?昨天我又去了趟盐场,看见哥哥仍在学校上课。我昨晚上做梦去永宁赶集,见到了哥哥。哥哥满脸皱纹满脑袋白头发,穿了一身破衣服,上面还有血。我知道哥哥受了很多苦,挨了很多打,遭了很多罪,哭醒了。今天来到集上,我一眼就看见了哥哥。我怕哥哥不理我,一直跟在哥哥身后。我怕哥哥离开了从此后见不着面,壮了壮胆,从后面捂住哥哥的眼睛。哥哥,你快点娶我吧,我伺候爷爷奶奶咱爹咱妈一辈子,否则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要是不动心,不但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人。我刚要答应领她回家,又不甘心地往天空看了一眼。天空布满了一层云彩,太阳变成两个幻日。
这是父亲那双玻璃体浑浊的眼睛,正在殷殷地盯着我。
我把钱和书放进她的筐里,决绝地说:“你回去吧,别跟着我。”我一把挣脱她的手,绝情地转身就走。她紧追不舍,带着哭音央求:“哥哥,你领我回家!哥哥,你领我回家……”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我走出永宁城西门外,小小王美兰的呼唤声也紧紧跟随。我一阵猛跑,转眼间来到杨树房南边子。
那呼唤声一直跟在身后,我跑的再快也甩不掉。
我像一头被猎人追急眼了的野猪,一头拱进了麦子地。
个高身轻腿长的小小王美兰,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她脚下一绊,重重地跌倒在垅沟里,筐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出去。她爬起来,绝望地大声哭喊:“哥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她涕泗横流,茫然无助。那声音稚嫩凄厉,悲痛欲绝,撕裂了广袤的天空。麦子刚刚秀穗,没过我的膝盖,绊腿绊脚。
董云功三大爷是个奇人,脚心生出三根红毛,是天生的“飞毛腿”。他在永宁城集市抢了一匹布被几百人围住,飞身上了城墙逃出重围。人们沿途追赶,也把他追进了麦子地。他一步跨出八条麦垅,把人群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跑到“将军石”那边,撞进一张捕捉麻雀的天罗地网,这才落网。
我也一步跨出八条麦垅,不是在麦地里面跑,而是在麦芒上面飞。
我一口气跑到盐场南边子才停下来,回了一下头。小小王美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已经追到了陈屯南边子。我又一阵猛跑,从南海底跑到大西山西海,从海底攀上了西山砬子。陈屯掩映在树林中,杨树房被昭昭的雾气所笼罩。
小小王美兰仿佛被汽化,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呼唤。
我浑身瘫软,伤兵般倒在废弃的战壕里。
星期三下午,学生放假,老师们业务学习。休息时,大家正在商店柜台前品评商品,破破烂烂的王鸿走进来。他一眼看见我,我转过头没理他。在老师们的注视下,他走过来问我:“你爹在没在家?”我没理他。他脸红了,眼睛也红了,转身出去,骑了黄狗皮自行车扬长而去。老师们都说我,要给人家点面子。
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断绝了这门亲事。
在“麻太”二大爷家,王鸿年说我不懂事,这门亲事就算黄了。
我如释重负,再也没见到小小王美兰。在农村相隔几十里,比两个国家的距离还遥远。听人说,王鸿年给小小王美兰找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了七百元钱彩礼,没几天就输光了。我一直半信半疑,王鸿年再嗜赌成瘾,也是个父亲。
那年冬天我到公社,在小会议室里抄写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辅导材料。宣传助理念一句,大家抄一句。门外撕扯着进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进到民政助理办公室。民政助理还是王成满,高声训斥一个低声哭泣的孕妇:“你不办理登记手续就结婚,自作自受!”一个尖嗓子女人巧舌如簧,找出种种理由辩解。
助理问孕妇:“你不到年龄结婚,怀孕有了孩子才想离婚,你连记都没登离什么婚?和谁离婚?说说你的理由。”孕妇边哭边说:“我爹收了七百元钱,把我卖给四十多岁的男人……我整天挨打受骂……让我陪人睡觉还债……”
我一听声音熟悉,停下笔,起身出去。我惊呆了,孕妇就是小小王美兰!
她曾经珠红钰润的瓜子脸灰白浮肿,那双秀美明澈的大眼睛变成了风中残烛。她胸部高耸腆着巨大的肚子,臃肿而笨拙,和曾经的国色天香判若两人。
我的心在颤抖,不知道如何帮助她。她发现站门口的我,站起来,腆着大肚子想跑。粗嗓子女人恶狠狠呵斥:“操你妈的!”“啪啪”打了两个耳光。
我回到小西山,前面的葫芦画后面的瓢,编完耽误记录的材料。第二天到学校之后,我念,全体老师抄,然后向大队传达,讨论之后向公社汇报。
那天,小小王美兰一直追到盐场地东边子,再不追了。她回家后被父亲控制,嫁给四十岁的赌友,抵偿赌资。实际上,父亲的赌友已经五十八岁了。
她多次抗争,说自己年龄十五岁,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的户口薄被改过几次,没人相信她的话。大他四十三岁的丈夫是个赌徒,嗜酒如命,喝完酒就打她,没完没了地折磨她。丈夫输了钱,让她陪赌友睡觉抵债。她实在受不住折磨,不顾即将临盆,偷偷跑到公社离婚。她大姑姐追到公社,婚没离成流了产……
我原谅了林富有,仍被“偷书事件”的阴影笼罩。
年底我又去报名参军,体检合格,政审又没被通过。
我参军已经超龄,小小王美兰成了怨妇,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二年秋天,在大队和公社教育组黄贵良老师的共同努力下,我终于通过了政审,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北二外”俄语系上大学。我确实和部队有缘,全市只招四个名额,为“总参”代培情报人员,俄语系,入学即入伍。
我们到县里参加统一考试、体检,都顺利过关。学校为我举行了欢送会,在家里等入学通知书。老师们都说:“太锋可算熬出去了,再别黄了。”
父亲和我形影不离,怕我出现不测。自小到大,我没早睡过,也没晚起过。我晚上九点钟之前,早上三点钟之后,无论如何睡不着觉。
我起个大早,到南山头刨地瓜。我上大学离开之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些出力活谁来干。我带着一身汗满手地瓜浆走进家门,妈妈在灶坑下,用勺子煎蛇皮鸡蛋。这是郝振清家老姑告诉的偏方,每当父亲吐血,妈妈都如法炮制。
火光映照下,妈妈泪眼婆娑,问我:“你看见黄老师了?”
我说没看见。从来不当孩子面哭的妈妈,哭出声了。
原来一大早,黄贵良老师骑自行车来到家里。
他一进门就说:“大哥,事情有点儿变化,太锋上大学的名额被人顶了。”
父亲正在锅底坑帮妈妈烧火,没灯起来就坐在了地上,吐了一口血。
黄老师把父亲扶起来,安慰:“大哥别上火,我现在去董太元老师家,告诉他,太锋继续回学校教学。相信太锋的毅力和水平,不会让你失望。”
父亲没在屋里,街上园子里也没有。我找到西沙岗子,只见父亲躺在沙塄子下。我轻轻说了声:“爹。”他没吱声,身子微微动了动。
我又说了声:“爹,起来吧,地上凉。”
父亲费劲地坐起来,花白乱蓬蓬的头发上、苍黄的脸上,沾了一层沙子。我把他扶起来,轻轻拂去他头上脸上的沙子。父亲如此衰老,四十六岁比六十四岁的老人还老。他摇摇晃晃站不稳,又无力地坐在沙地上。
父亲说:“我再坐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说:“黄老师刚才来了,让我继续回学校教学,你放心吧。”一行眼泪,艰难地流下父亲皱纹纵横的脸颊。
我长到二十二岁,头一回看见父亲流泪,并且,眼泪为我而流。父亲当然知道,有些不测是无法预测的。他承认我比他还难,步步不顺。
我和父亲回到家里,校长董太元已经在家里等候了。
他知道我的大学名额被人顶替,立刻来家里看我。他一是安慰我和父亲,二是怕我不想回学校工作,三是怕我尴尬,陪我一起回学校。黄贵良老师和校长董太元的理解,还有父亲的血和眼泪,让我非常感动,大大减轻了内心失落。
我表示:“回学校之后,我要和往常一样,兢兢业业地做好教学工作。”
董太元老师表示:“明年肯定有民办教师转正名额,有一个也是你的。”
校长在我家里吃完早饭,我们一块儿回到学校。他马上召集老师们到办公室开会。老师们知道情况后,都为我深深惋惜,痛恨走后门这种不正之风。
市教委召开中小学美术工作会议,黄贵良老师让我代表公社参加。
在中心小学,那位顶替我名额的人来取“入学通知书”。可惜他不符合“北二外”招生条件,被一所地级市农学院录取,和农民“某大学”是校友。他得意地告诉我:“我准备出去学习学习。”我说:“我也去学习学习。”
他顿时紧张。当知道我去开会,松了口气,一连说了三声“好”。
我到“金三小学”和砌大墙的医院,抚今追昔,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在书店买了一本《男子甲组长拳》,如获至宝,以为得到了武术真传。我有扎实的功底,对照书中的图谱,很快掌握了一系列高难动作,每天刻苦习练。我把这套男子甲组长拳练得炉火纯青,又加进了舞蹈动作,成为一个真正的武术大师。
那一年堪称我们家族的多事之秋,雪上加霜万劫不复。三爷的那根小油绳在腰间栓了大半辈子,故意在衣襟外面露出一截。小油绳系着他的骄傲,栓着他的人生悬念。年轻时,他出海去葫芦岛装洋布,半路遇上了狂风恶浪。
满船人被掀进海里,他解下小油绳把自己捆在桅杆上,一个人活了下来。
从此之后,三爷教大伙儿系各种各样的绳结,而救命的梅花结,从来秘不示人。
三爷织网使船,娶了媳妇有了家口。他再苦再累,回家有人做饭有人缝补,晚上躺在热被窝里有人暖脚,没有神仙和凡人、富人和穷人之分。
那年在洮南府,三奶月子里受风而客死他乡。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男人的三大不幸,三爷摊上了两个。一个女人干得了男人的活,一个男人不一定干得了女人的活。三爷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女儿出嫁,大儿子当铁路工人,下半辈子,他守着小儿子了却残生。父亲鼓励五叔去当兵,还带他去祖坟、老牛圈里面打过真枪。三爷怕五叔和父亲学坏,十八岁时给他找了媳妇成亲。五婶比五叔大六岁,五叔嫌她年龄大,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
三爷说:“女大三抱金砖,咱抱上了金瓦。”他降服五叔的杀手锏,也是腰间的小油绳。儿子不从,他就去南海底上吊。无奈之下,五叔和五婶结婚。
炎热的夏天,屋子里热得的能蒸熟土豆和地瓜,三爷非关窗睡觉不可。
每当五叔大汗淋漓要开窗,他死活不让,说:“你妈生你小弟弟也这么热,我把窗户开了道缝儿,没几天你妈走了。先生说,你妈中了邪风……”
三爷认为,“雷米封”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吃了见效,还驱邪匡正。怕以后买不着,三爷攒了好多瓶。有了小油绳和“雷米封”,天塌地陷不怕。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董云程就是。只要守家在地,县太爷都不换。
五叔结婚之后,夏天晚上再热,三爷都去屋外关窗,惹的五婶不高兴。
五叔有了老婆孩子,几乎天天来我家。他把父亲当成亲哥哥,把妈妈当成老嫂比母。我们和他的感情胜过老叔,妹妹们都喊他“大爹”。
我们还小,家里的重活都是五叔帮忙。每当妈妈犯病,五叔赶着牛车往医院送。猪跳圈,都是五叔追回来。没有五叔的保护,父亲更得被人欺负。
三爷要挟的第三个撒手锏,是分家另过,五叔只得俯首帖耳。
五叔不到三十岁就有了五个孩子,背着抱着领着一小群。那一年选队长,大伙儿一致推举五叔。三爷死活不让五叔当队长,要不就解开小油绳,找棵歪脖树去上吊。“箭杆子”继续当队长,三爷在大队船上做饭。
为了拴住五叔,三爷和大队说好,让五叔顶替他当船员。
那年五月,五叔和船员刘志斌一起,到华铜矿给蓄电池充电。他们本该当天回来,三日未归。父亲让我到大队打听,一直没有五叔的消息,电话还打不通。只有三爷不着急,说五叔带了小油绳和“雷米封”呢。
那天,大队干部表情凝重,似在隐瞒这什么。我心里一阵忐忑,预感要出事。
上完第三节课,一个巨大的红十字从东大道逼近,驶来一辆大型救护车。车在大队院子里停稳,下来几个干部和医生模样的人,直奔大队部。
老师们正在办公室里议论,操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大队拖拉机飞一样驶过,大队书记站在车厢里。我顿时有了不祥之兆,心随着马达生狂跳,五叔注定凶多吉少。学校工友从大队回来,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问:“大叔,出什么事了?”他说:“你五叔和刘志斌在华铜矿煤烟中毒,死了一个,另一个还在抢救。”如同五雷轰顶,我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我仍心存侥幸,五叔身体好,也许正在抢救的是他。五叔活着当然好,谁都别死更好。顷刻间,拖拉机返回,父亲站在上面。我的心凉到底,五叔没了。
造林队正在南岛子栽树,拖拉机过不去河。大队会计飞一样跑去叫三爷,怕他当场崩溃,说有人找他有点儿事。到了大队,三爷叼着小烟袋和人说笑话。
书记对三爷说:“董云水在华铜矿病了,让你去看看。”三爷扔了小烟袋,抓住书记胳膊问:“他得了什么病?”书记安慰:“没有什么大病,你去看看就行了。”书记和父亲、三爷等人上了救护车,风驰电掣去往华铜矿。
五叔虽然是堂叔,我却感到天都塌了。中午回家我没心思吃饭,一句话不说,也没告诉妈妈。半下午,大型救护车开回大队。三爷从车上被人扶下,哭嚎着往墙上撞,被众人死死拉住。后面的一辆卡车上,停放着五叔的遗体。
五婶赶海回来,走到“南蛮子坟”旁边,有人跑来告诉她:“云水在华铜矿出事了。”“出事”就是死。五婶镇定地说:“活着救命,死了发送。”
五婶再硬气也是女人,见到五叔的遗体就崩溃了。五叔躺在地中间,没人相信他死了,都以为还能醒过来。父亲和妈妈坐在灵前,不住地和他“说话”。
有人说,某个地方有个人煤烟中毒,用酸菜水灌活了。有人说,把煤烟中毒的人埋进白菜窖子里面,也能活过来。这些办法都试过,五叔仍没复活。
五叔下葬没钉棺材盖,特意留一道缝。奶奶、二奶、老奶、妈妈、老婶,天天带着半桶酸菜水,对着棺材缝喊。一旦五叔答应赶紧开馆,用酸菜水灌。
五叔一直没答应,更没用手拍棺材板,三爷这才让木匠钉棺。
那天下午,五叔和刘志斌在矿上给蓄电池充完电,没赶上公共汽车。他俩吃完晚饭看完电影。回招待所,屋里有点冷,生了炉子加足煤。睡觉前,五叔将小油绳一头栓在床头上,另一头栓在手腕上,用的是三爷秘传的梅花结。
五叔已经知道自己一氧化碳中毒,爬到床边开窗,被小油绳死死地拽住。
他解不开梅花结又喊不出来,万分遗憾地停止了呼吸。医生切开五叔胸腔进行心脏按摩,已经无力回天。刘志斌拣了条命,招工后,在市内安家落户。
五婶患了乳腺癌,医生说顶多活半年。父亲带妹妹把她送进大连二院,做手术切除一侧乳房。三爷用小油绳在五叔坟前杨树上吊,等众人解开了梅花结,已经身亡。我想起在二十五中学宣传队时,住在华铜矿招待所做的那个梦。
不知道五叔,是不是也在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出的事。我从来不信鬼不信神,这些事情总找我叩门。先是五叔之死、三爷上吊,老爷去世。
老叔在公社林场当电工,盖房子架电线,大墙倒塌,把他砸进石头堆里。等众人把他扒出来送进医院,都以为被砸零碎了。医生透视检查,老叔一条腿粉碎性骨折、骨盆骨折,还有皮外伤。石头砸在老叔身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半夜三更睡不着,骑自行车到医院,坐在病床前陪伴老叔。天亮后我再回家,吃完早饭上班。中午放学后赶上退潮,我到三块石钓黑刺挠鱼,让妈妈给老叔熬鱼汤。鱼一条条地上钩,刚被拽出水面,随即就脱钩掉进海里。
不管我钓几条鱼回来,都让妈妈做好,下班后骑自行车送到医院。医生和病友对老叔说:“你儿子真孝顺。”他们知道我是侄子,无不啧啧称赞。
叔叔出院后,腿跛不能干重活,他家的活我全包了。
老爷死后第二年,我有天晚上做梦,他背倚在大杏树上哭泣。他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浑身都是沙子。我说:“老爷,你怎么不转过身来?”
老爷说:“我怕吓着你。你小叔也不去看看我,豆鼠子把我的坟扒了。”
天亮后,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妈妈告诉了爷爷。
爷爷、父亲和小叔到坟地,老爷坟上有个大窟窿,已经露出了棺材板。大家挖草垡子,把坟窟窿堵结实。我还频频梦见五叔,要是把梦中的情境披露出来,肯定会掀起一场迷信狂澜。我认为不是他们给我托梦,是我的心思太重。
爷爷奶奶年逾古稀,妹妹弟弟们没成年,妈妈有病,父亲整夜咳嗽、吐血,姐姐早晚得嫁人。我肩负沉重的家庭重担,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走出小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