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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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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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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七十七章 上中学展示武功加入宣传队 排练样板戏树立人生里程碑

我们完成小学“初中戴帽”之后,毕业回生产队劳动。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同学,落级多念了一年书,不用考试,直接上中学。从此后,我每天起早贪黑,带着妈妈为我装的一饭盒苞米粥锅巴和咸菜,往返三、四十里路,和林富有、董太安、董太敏、叶春和小成子,到永宁第二十五中学念书。在我眼里,由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不算真正的大学生,是一只没有梁的筐,虽然也叫筐,但是㧟不起来。盐场和大、小西山,没出一个通过考试上大学的大学生。小西山的知识分子除了瞎董万空,再就是郝文章,也不能和大学生相提并论。

我想像中的大学生,个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他们的言行举止和一颦一笑,肯定和普通人有着云泥之别。大西山董太水借给我一本厚厚的课本,叫《文学》,据说是大学“语文”。我第一次读到《老山界》《第比利斯印刷厂》《多收了三五斗》等名篇,后来又说是初中的“语文”课本。

我上永宁二十五中学的第一天,就见到两位货真价实的大学生,一位是班主任谢曾泽老师,另一位是副班主任刘志老师,都由城市下放到农村。

谢老师是湖南人,瘦小略驼背,戴一副厚厚的眼镜。他说一口带有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像汨罗江水流进了北京护城河。他举止文雅从容不迫,毕业于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全班级四十多名学生,来自十八个大队十八所学校,呈现五花八门的众生相。他教语文课,我知道了“读说写”、肖像刻画、叙述和描写。

第一节语文课,是毛主席诗词《送瘟神》,他把“绿水青山”读成“绿水亲山”,让我感到亲切。另一位南方籍老师讲物理课,把电流说成了“电牛”。

谢老师的这节语文课,以他的男中音现场演唱收尾:

绿水青山枉自多,

华佗无奈小虫何……

这不仅加深了同学们对课文的理解,耳目一新,也展示了老师的才艺。谢老师除了教语文棵,业余时间还辅导同学们的数学和化学。他体能强健,会各种球类和器械。业余时间,他还在操场上练习长跑。他不但在双杠上面上下翻飞,还在深不可测的水库里自由自在地畅游。那一年大旱,学校到双岔沟帮助抗旱,许多同学累的提不起水桶。用手绢把眼镜绑在额头上,挨个提水点替同学们提水。

他知道同学们很累,有的还吃不饱饭,买来饼干分给大家。湖南的革命先烈郭亮说过:“只要有一个湖南人活着,中国就不会灭亡。”这确实是真话。

谢老师找的是农村媳妇,家庭负担较重,他还经常拿出自己的工资资助困难同学。有位女同学父母有病,弟弟妹妹一大群,她是家里老大,几次辍学。谢老师多次家访,帮助她解决困难,替她交学费,后来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

副班主任刘志老师的每堂数学课,一句话不多说也一句话不少说,本人就是一则严谨缜密的数学公式。他演绎数学公式的过程,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有启发。就连不喜欢数学的同学,课堂上也认真听讲。他的手一抡,就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标准圆。他用手指头当圆规和三角尺,能画出任何规范的几何图形。除了数学,刘志老师似乎不关注别的学科。清明,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场大雪,让人以为冬天又回来了。刘老师站雪地里,朗朗吟诵毛主席诗词“念奴娇”《昆仑》:

飞起玉龙三百万,

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

江河横溢,

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

谁人曾与评说?

继刘志老师之后,被誉为“张几何”的张戢民老师担任数学老师。他的一言一行和高深莫测的表情,无不浸染着数学的神秘。他海是篮球健将,在篮球场上侧投百发百中,也如同在黑板上演绎象限中的曲线,让数学真实可信。

加入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是我的梦寐以求。

开学第一天,宣传队为全体新生呈上一台精彩的节目。

一位身穿绿军装,佩带领章、帽徽的女同学,英姿飒爽地走上前台报幕。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她声音标准清亮高亢,没有半点本地口音,专业报幕员也不过如此。她报完幕刚隐进边幕,乐队随即演奏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一队身穿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平端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迈着正步上场,表演刚劲的刺刀舞、红旗舞、大刀舞、军民鱼水情,博得一阵阵热烈掌声。他们表演的歌舞集锦《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八月桂花遍地开》《学习雷锋好榜样》《拥军花鼓》《打靶歌》等,让我精神振奋耳目一新。独唱、二重唱、小合唱、表演唱、革命现代样板戏选段,都让我大开眼界心醉神迷。

一时间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部队文工团来学校慰问演出。

在小学就是文艺宣传队成员的同学,还得经过罗世宽老师的严格考核,才能进入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我被所谓“钙化点超标”的肺门挡在部队门外,现在,又被非小学文艺宣传队的这道门槛,挡在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门外。

据说罗老师选演员,身高不差一公分,体重不超过半斤,近视眼色盲罗圈腿想都别想,比当兵体检还严格;品德好家庭条件也得好,才能买得起演出服装。

小成子和于殿洪,在盐场小学就是宣传队成员。他们一上中学就进入了文艺宣传队。小顺子打鼓,于殿洪打洋琴。们每天放学后留下来排练,经常外出演出,把我羡慕死了。我除非重新托生先进小学宣传队,然后才能进中学宣传队。

我想成为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的美好打算,真是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我要是拿了“翻子”来出丑,更得把人丢到了太平洋。

开学一个星期之后,宣传队排练革命现代样板戏京剧《沙家浜》。学校专门召开了全体师生誓师大会,党总支书记特别强调:学校除了抓好学习之外,一切工作都要为宣传队排练让路,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还要求,宣传队要在明年“五一”全县中学生汇演中拿奖,“保三夺二追一”。宣传队队长周德玉同学,代表全体宣传队同学表决心。他说:“我们决不辜负校领导和全体师生的期望,拿大奖为学校增光。”我们班团支部书记王淑章,代表全校同学讲话。

她表示:“我们坚决拥护学校党支部的决定,支持宣传队排练,学习‘坚持就是胜利’的革命精神,在学习上拿出好成绩,同样为学校争光。”

据说,宣传队的同学在学校白吃白住,每个月发五元钱,享受民办教师待遇。如果在全县汇演中获得头三名,还为宣传队的同学集体办理“农转非”。宣传队成了学校的特殊群体,“农转非”的诱惑,让我的愿望死灰复燃。我想找罗世宽老师展示武功,又怕雕虫小技成为笑柄。我经常站在远处,觊觎排练室。

下午放学后,宣传队的男同学在排练室门前练习翻墙。“墙”是纸壳子糊成的半人高道具,没有我“跳坑”最浅的坑沿高。这么矮的“墙”,还下面铺着又喧又厚的垫子。他们的翻墙动作,都是体育教程中的鱼跃滚翻,没有一个人会空翻。他们虽然都能跃过去,跃的不高也不飘,落地摔的“啪唧啪唧”响。

我实在不甘心,想比试一下又怕出丑,心里没有底。等他们练完回排练室里对台词,我下定决心孤注一掷,一试身手。慌乱中我忘了摘下书包,起跳时又踩在一支排笔上。排笔在脚下一滚,我重重地扑倒在“墙”上,“噗嗤”一声把“墙”压扁。这面“墙”,是美术老师一个星期创造的杰作,呕心沥血精雕细刻。

他自小在永宁城里长大,所画的每一块砖,都倾注了对古城的深深怀念。

我爬起来就跑,美术老师一边追一边喊:“抓住他!快抓住他!”

学生们都进行过军训抓特务,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我拐下操场突出重围,在跳跃一条水沟时落地猛地一墩,把姐姐拆了父亲公文包做的书包带墩断了。书包掉进了水坑里,同学们蜂拥而上把我擒住。美术老师怒火万丈,把我押回学校,连拥带搡地推进排练室。他怒不可遏地说:“同学们把他看住,等我把墙扶起来再和他算账。”罗老师正在校正沙奶奶控诉胡传魁的那段唱腔:

你们号称“忠义救国军”,

为什么见日寇不发一枪?

我问你救的是哪一国?

为什么不救中国助东洋?

为什么专门袭击共产党?

你忠在哪里义在何方?

你们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少廉无耻丧尽天良!

我低头认罪,成了胡传魁和刁德一的替身,被沙奶奶一遍遍地痛斥。直到沙奶奶嗓子沙哑唱不出声了,罗老师询问,我才敢抬头。面对一个个男女同学好奇的目光,我支支吾吾说出自己想加入宣传队的本意,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罗老师宽厚地说:“你的本意很好,宣传队正缺少翻墙演员。如果你能翻墙,我马上吸收你进入宣传队。现在来看,你的武功不行,找个合适的地方练习。既然你热爱宣传队,就出三天公差,放学后,帮助美术老师干点什么。”

我出去向美术老师说:“罗老师让我帮你干点什么。”他大吼一声:“你给我滚的越远越好!”希望破灭,我恨不得抓起颜料盆扣在他的脑袋上。我豁上脸,为他端着颜料盆。他一把夺下来,说:“永宁城还有一截城墙没塌,你到那儿去翻,离医院还近。”男女同学们正往外走,去大礼堂舞台上练习走场,听了“哈哈”大笑。我尴尬万分,自尊心受到了深深地伤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正骑虎难下,罗老师出来,为我解围:“你到操场沙坑去练,那里安全。”我不甘心,硬着头皮去了操场,想给自己下个台阶回家。我来到沙坑边,刚架上横杆,体育老师从办公室里面出来,对着操场大声喊:“那个同学你要干什么?把杆放下!”我放下横杆横下一条心,摘下书包,非露一手给他们看看。

我自己练空翻不会打踺子,只靠原地弹跳,翻的高但是翻不连。大西山青年点一个知青教我打踺子,被我打成了侧手翻借不上力,还不算真正的空翻。

我憋了一口气,助跑几步打了个标准的踺子,双脚着地身体朝后猛地起跳、腾空、团身。我不知道自己跳起多高,只觉得沙坑猛地向下一沉变成一座深坑,在脚底下翻了个个。我身体被弹到半空,轻飘飘悄无声息地落进沙坑里。

以前我都在沙岗子上翻,不敢在平地上翻。这成功的空翻让我信心倍增,毅然离开沙坑来到操场上,翻的又高又连。我连续不断地翻跟头,操场也在我身下连续不断地翻转。直到翻晕了,我才停下来,磨磨蹭蹭不走,在等待什么。

可惜的是,大礼堂在两排瓦房后面,罗老师看不见。我沮丧地背上书包刚要离开,罗老师从墙角跑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问我的班级和名字,带我去大礼堂。同学们以为我又破坏了别的道具,全停下来,鄙夷而又愤怒地看着我。

罗老师说:“他叫董太锋,会空翻。你已经是宣传队的成员了,放学后到排练室参加排练。你没在宣传队呆过,还得从头学起,好好熟悉舞台,多跟李忠成练习基本功,准备扮演叶排长。你还得当师傅,教其他同学练习翻墙。”

罗老师让我到舞台上表演翻跟头,劈叉、下腰,博得一阵热烈掌声。我头一回得到别人的赞赏,和做梦一样,激动得又想哭又想笑又想跳。

原来,罗老师见我热爱宣传队,像有点功夫,一直站在墙角后面观察。我终于成为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的一员,见到了改变命运的第一缕曙光。我的算术一直不好,就像贫瘠的土地不断沙化,蔓延到中学更差。好在我读书多知识面广,在小学还担任过班级学习委员。上中学之后,虽然我的数理化仍不及格,仍担任班级学习委员。班级团支部副书记王殿富和我一样,学习成绩也一般。

他每天维护班级纪律,放学后再做半个小时总结。我语文突出,作文经常被登在学校黑板报上。“畅游冷水翻热浪”是我的名句,全学校同学都知道。

我为了“农转非”而加入宣传队,彻底放弃了数理化,全身心排练。

到了宣传队才真相大白,和外面传说的种种传奇截然相反。

各种道具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排练室,都是同学们亲手制作,没花一分钱。虽然标准统一,但是做工各有千秋。有的枪胖有的枪瘦,有的枪托是的有的枪筒是弯的。因为涂着相同的颜色,再加上演员们表演精彩,看起来别无二致。

乐器更不可想像,甚至有的同学自带乐器。用大鼓做音箱、废弃的大秤杆做琴杆的巨大胡琴,不伦不类还不如我做的“翻子”。要不是一面鼓皮镂成五角星,染成红色,就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粪勺子。这把离奇古怪的乐器,参加过大连市举办的“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开展轰轰烈烈的群众性革命文艺活动”展览,被评为全市“十大自制乐器”之一,被称作“大贝斯”。军装上的红领章和红帽徽,都是同学们用语录本的本皮剪成,用大头针别在帽子和衣领上,被灯光一照鲜红耀眼。绑腿更简单,在两块布上描几道横纹,钉几个挂钩固定在小腿上。

直到排练革命现代《沙家浜》了,学校才和联合厂联系,到公社武装部借了支真枪比照,用车床车了十几支木头驳壳枪,宣传队这才有了“制式武器”。

同学们用纸壳子糊成枪盒,染成暗红色晒干,刷一层亮油。将染成暗红色的花其布缝在袼褙条上,刷一层亮油做成枪背带,所有的道具都是自己制作。

宣传队演员也良莠不齐,什么状况都有。

除了扮演阿庆嫂的徐梦莹父亲是公社会计,扮演郭建光的李世友父亲是道班工人,还有三个下放户子女,其他同学都和我一样,出身于农村贫困家庭。演出服装都由自己解决,有的用过年卖猪肉的钱,有的用给妈妈治病的钱,有的用姐姐订婚彩礼的钱,还有的借为爷爷办丧事、在丧服里挤出一套演出服装。

吴红良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晚上睡觉被憋得“嗷嗷”叫唤,比“老干乱”还严重,在永宁城街里都能听见。他练翻墙经常摔背了气,缓过来再翻。杨玉林患有关节炎,每当临时演出,他都走几十里地,到同学家里通知。侯登祥家里缺粮,经常不带午饭,饿成了虚肿,老师还督促他减重。给宣传队同学集体“农转非”更是子虚乌有,大家吃苦遭罪花钱,只为让青春之花尽情地绽放。

著名双管演奏家刁登科,是土生土长的永宁平家人。他参军后加入部队文工团,毛主席、周恩来、叶剑英等国家领导人多次观看他的演奏。他在《东方红》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剧组担任民乐队队长,用双管独奏名曲《江河水》,留下千古绝唱。胡传魁和刁德一、卫生小王的扮演者,都来自平家。双岔沟大队是永宁地区的艺术之乡,土生土长的郭兆全在大连杂技团弹三弦,表演魔术。他一表人才,在舞台上光彩照人。和他同一大队的牛德厚身材瘦小、奇丑无比,有语言天赋,罗老师封他为“台词训练大师”,连阿庆嫂的念白都由他一句句示范。他会表演,负责舞美。他将刘副官演成了滑稽的小丑形象,一出场就让观众们捧腹大笑。

徐梦莹扮演的阿庆嫂,比洪雪飞还姣美好看,不是没人追求,而是不配。有的观众追着宣传队,不为看京剧,只为看徐梦莹的靓丽和牛德厚的滑稽表演。

每天放学之后,我到大礼堂参加排练,苦练“叶排长”侦察的舞蹈动作,直到熟能生巧炉火纯青。我还教男同学们练空翻。每天排练结束,天色已晚。

我和小成子、于殿洪结伴回家,十几里路拿腿就到。有时候天太晚,我住在盐场小成子家,或者于殿洪家,第二天起早回小西山,吃完早饭上学。秋天刮大风,我们在学校住宿。窗外是苹果园,小成子跳到窗外,拣了两个被风刮掉的苹果,被打更的侯师傅抓住送到宣传队。罗老师大怒,开除李忠成以儆效尤。小成子的鼓技已经受到县文工团的关注,要借他去参加省文艺汇演,演出后留在剧团,做专业鼓手。团长得知李忠成拣了两个苹果被宣传队开除,打电话通融未果,十分惋惜。小成子因此辍学,于殿洪因为《坚持》一场戏一处旋律总掉谱,被老师批评哭了,也不念了。远道的同学都在学校住宿,带苞米碴子到食堂换饭票。

我没钱买菜,敢走夜路,晚上排练结束后,一个人走十几里夜路回家。

漆黑的夜晚,我走在乌黑的庄稼地中间,胆子再大也胆怵。都上吃猪尾巴根子怕后,我总觉得后面跟个东西,不是野兽就是鬼魂。那天晚上打茬子,我被韩少波的新坟吓破了胆,见到坟茔就提心吊胆。盐场东边子道旁的坟圈子里,靠边的一座坟墓里,埋葬着上吊而死的梁希全。坟头上的衰草被风刮的“刷拉刷拉”响,像梁希全在自言自语:董云程儿啊,我不用脑袋夹你,你不用粪叉子扎我,我还不能死啊……你别走,咱俩唠唠嗑……我在前面走,他拖着条直腿“哗刺哗刺”地跟在后面。我不敢跑也不敢回头,“梁希全”一直絮叨到小西山地东头。

那天晚上阴天,排练结束之后,同学们都在学校住宿,我一个人回家。到了盐场东边子,我害怕惊动坟墓里的鬼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往前走。突然,梁希全从坟地里出来,拖着木头腿追我,吓得我一声嚎叫,撒腿就跑。

我跑过了盐场都不知道,把小西山当成了盐场。我跑过大沙岗子来到大西山街上,把屯西头的董云劳家当成了自己家。他们全家人被我惊动起来。我不敢回小西山,董云劳的大儿子董太兄拿了把扎枪头子,把我送回了小西山。

第二天我到梁希全的坟地查看,有新鲜驴蹄子印,那黑影是一头散驴。再以后排练结束我晚上回家,改道从杨树房绕过陈屯,从盐场东北边子回小西山。

冬天排练,罗老师要求宣传队同学全部住宿。为了省煤,安排男女同学睡一间大宿舍。女同学睡上铺,男同学睡下铺。同学们半信半疑,内心里都盼望是真的。罗老师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排练室里静悄悄,没有半点声音。同学们屏住呼吸,内心里翻江倒海。取暖期开始,也如同青春期开始。男女同学们搬进一间大宿舍里,男同学住下床,女同学住上床。第一宿熄灯后不久,有的男同学梦中喊“徐梦莹”。没睡的同学都听见了,有的女同学还在上铺偷着笑。

半夜三更,男同学梦中喊女同学的声音此起彼伏。女同学都没睡,都在偷听。

有的女生听不到男生喊自己名字,装做影响自己睡觉,用脚后跟砸床板。

第二天,周玉德向罗老师汇报情况。罗老师让他少睡点觉,记下名字连夜开会,立刻开除。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消息,那天晚上,男生们吓的不敢睡觉。周玉德熬到后半夜睡着了,梦中不但喊了好几声“徐梦莹”,还喊了别的女同学的名字。有的同学向罗老师反映情况,罗老师搪塞:“我让他在天亮前点名。”就算点名,也不能光点女生的名字不点男生的名字,再说女生的名字也没点全。怕夜长梦多,男女同学还得分开住。同学们情绪低落,几个女同学眼睛通红。

历届宣传队的风气非常好。所谓“北大沟”事件,不过是男宣传队长找女演员调解相互之间的误会,谈完就出了沟。再说中学时代,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相互吸引也是人之常情。齐雨滨和黄金秋好,为了继续在一起,毕业后又留校一年,仍在宣传队。他表演好,因为唱不上高音,和郭建光的角色失之交臂。他做的半自动道具步枪和真枪一模一样,刺刀被小成子耍断了。在台后,我看见黄金秋给齐雨滨挽过衣袖。下大雨放学,齐雨滨把黄金秋送过永宁大河,仅此而已。

我和李秀梅年龄最小,有共同话题。一次到农场演出,同学们起哄让我背着她过河,她让我背,我也背了。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背着女生过河,让我想起了父亲背着妈妈过河。那一次到双岔大队演出,在过河之前,李秀梅连鞋都不脱,等着我背她。她在《逃难》一场戏中手挽小包袱,扮演逃难群众中的少妇,被鬼子一枪打死再就没戏了。整个晚上,她假戏真做地躺在道具上,睡的死死的。

女同学都说我像动画片里面的高玉宝,都愿意和我说话。她们不把我当做成年人,很让我悲哀。姐姐在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讲时,住在榆树西村杨丽丽家。杨丽丽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我大两岁,姐姐还领她到我家来过。

我俩都在宣传队,她对我非常关心。外出演出时,我的东西都由她保管,不但给我挽衣服袖子,为我正一下帽子,顺便揪一下耳朵。一次被罗老师看见,什么没说只笑了笑。他事后说:“杨丽丽这个同学,早晚得跟人跑了。”

我对杨丽丽没有半点异样的感觉。和许多男同学一样,心里只有徐梦莹。一次演出之前,徐梦莹让我替她拿水杯,我受宠若惊恪尽职守,冷落了杨丽丽。她隔着好几个同学,非说我踩了她的脚,挤过来,把我的脚背好一顿踩。从此后她不再理我,没多久辍学回家。她当民兵时,枪打得奇准,参加县里射击比赛回来,肚子大了。她年底养了个大胖小子,找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结了婚。

除此之外,我没发现男女同学之间有任何出格的行为。和徐梦莹睡在一个宿舍里,男同学梦中不喊她的名字才怪。取暖煤还是那么多,两个宿舍分着烧。墙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霜,室内温度和室外差不多,脸盆里的水都冻成了冰。

排练期间下大雪,同学们都没回家。我只剩下八两饭票,一天吃二两饼子,坚持了四天。罗老师自己掏钱给同学们发饭票,我说有粮票,没要。第五天雪停了,离家近的同学回家去拿苞米馇子,再是家长来送。父亲不会给我送吃的,爷爷还差不多。我演《沙家浜》做十八棵轻松,耳边不断回响那曲高亢的唱段: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数九寒天的二十五中学,不是芦苇荡,也没有鸡头米。我饿得实在受不住,半夜三更溜进马厩,偷啃生豆饼又坚持了两天。宣传队开会,父亲推门进来,肩膀上扛着沉甸甸的面袋子。我以为是地瓜,赶紧接过来,和他一起出去。

父亲的额头上挤了一排红杠子,他又感冒了。我很过意不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仍没和我说一句话,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趟划拉成半圆的脚印。

我把面袋子扛回宿舍,里面装了六十个酸菜馅菜饼子。我一天吃二两饼子时,饿大劲了也不觉得饿。平日里,我吃两个菜饼子就饱了。我一连吃了十个带冰茬的菜饼子,午饭又吃了六个,晚饭又吃了六个。半夜三更,我悄悄把口袋背到房后,在雪地里吃了半宿菜饼子。天亮了,我也把酸菜饼子都吃完了。老孟头发现豆饼被啃,赖上了耗子。我故伎重演,晚上去马厩偷豆饼,手指头差点儿被夹子崩断。姐姐住在公社,因为我找她开证明的那件事,饿死也不敢去找她。

我靠自己的努力,进了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竖起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座里程碑。父亲仍对我没有半句赞赏,我哪怕走出小西山“农转非”,在他眼里,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否则他是不是我爹我是不是他儿子,都无所谓。

《沙家浜》排练结束,在学校大礼堂里首演,受到了全体师生的盛赞。

在公社大礼堂里演了第二场,人山人海好评如潮。罗老师请驻军部队文工团的王教导员来看戏,演出结束,他边唱边示范边讲解,给大家的启发很大。

公社教育组指示,二十五中学宣传队要送戏下乡,到全公社十八个大队巡回演出。到盐场大队演出的那天,大队会议室快被挤爆了,与其说来看样板戏,还不如说看“董云程家小小子”。赵忠元老师负责盐场学校宣传队,来看望罗世宽老师。他见了我赞不绝口:“哎呀真好,你可给咱盐场学校增光了,全校师生都为你感到骄傲,”万分遗憾,“当时你在盐场,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下午,我请李世海和王万春到家里玩,吃完饭才回大队。吃饭时罗老师到处找我们,怕耽误演出,急得火上房。我们三个人回到小学校,全体同学已经化完了妆。罗老师对我大发雷霆,我从来没看见他发这么大脾气,吓的不敢吱声。和罗老师一起带队的冷元庆老师说:“董太锋你再有这么一次,马上开除!”

冷老师和林富有家是亲戚,中午他带罗老师去小西山,在林家吃饭喝酒。

高压线才通到陈屯,只往盐场这边竖了一排电线杆子,好几年了都没安高压线,如同小西山的一群光棍子赶集回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无人地撒尿。

盐场的夜晚仍一片漆黑,是全公社少有的几个没安电灯的大队之一。大、小西山,连电线杆子都没竖。电灯亮了的日子遥遥无期,好几个老人,都没盼到电灯亮了那一刻。晚上演出,大队用柴油机发电,正演到“翻墙”时机器出了故障,大幕变成黑幕。张书记安抚观众:“大家别动,我们点汽灯接着演!”

当我空翻翻墙时,下面观众掌声雷动,喊:“快看董云程家小小子!”

“五一”国际劳动节,县里在华铜矿举办全县中学生汇演。

全校师生背着行李,到华铜矿野营拉练捧场。公社联合厂的大卡车载着我们宣传队同学,提前来到华铜矿工人俱乐部,熟悉舞台热身。演出结束评比,复县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演出的革命现代样板戏《沙家浜》,获得了第一名。

矿领导把宣传队留下来,参观矿井和选矿厂,为职工和家属各演了一场。

演出前开会,罗老师要求大家下矿井参观时,要听从指挥,男同学照顾好女同学。周玉德嘱咐男同学:“这地方治安状况不好,要保护好徐梦莹。”大家顿时精神紧张。演出前或演出结束,确实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俱乐部门前逗留,打听徐梦莹的情况。我们把徐梦莹围在中间,他们也没敢怎么样。

招待所床位紧张,矿上安排女同学住招待所,男同学住学校教室。男同学的行李已随道具车拉回学校,明天再来车拉我们和女同学的行李。

罗老师说:“男同学用女同学的行李,别给弄脏了。”大家打起了小算盘,如何能用上徐梦莹的行李。晚饭后情况又变了,招待所腾出一部分床位,男同学也住进了招待所。晚上我做了个梦,五叔也住在招待所里,和我一个房间。天热,五叔非要关窗户生炉子。我醒来琢磨这个梦,眼睛睁到天亮。

罗世宽老师是八年四班的班主任,还兼任两个班级的数学课。他雄心勃勃,准备排练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宣传队的实力雄厚,扮演郭建光的李世海扮演少剑波。齐雨滨扮演杨子荣,他高音唱不上去,让李世海在后台帮唱。徐梦莹扮演小常宝,戏份不多举足轻重。黄金秋无论身段和长像,比徐梦莹更接近扮演小常宝的齐淑芳。不久在全县会演中,她演唱的“八年前风雪夜”荣获一等奖。徐梦莹只好让位,扮演小白鸽。我扮演孙达德,以武功为主。

同学们演出《沙家浜》,积累了经验又荣获大奖,群情激昂跃跃欲试。学校利用课间操时间,让黄金秋在广播里教唱《八年前风雪夜》。后面“豺狼”两个字的唱腔唱不上去,全校同学唱出一条直线,并不影响排练正常进行。

全校开过动员大会之后,《智取威虎山》的排练正式拉开了大幕。

教育回潮,学校大抓文化课学习,一切为提高学习成绩、考试让路,宣传队解散。罗老师不修边幅,情绪低落,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按时来到学校。自行车前胎鼓起个大包,每转一圈前进两米。从他家到学校正好转五千圈一万米,二十华里路。他骑在自行车上琢磨《智取威虎山》的唱腔,忘记了数圈。

他骑到小西山西头子被沙岗子挡住,下了自行车,窝头往回骑。

他教学十几年,头一次上班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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