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2/23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八十七章 出手不凡与提干无缘 下到落后连队高三连

第四部

穿一身花衣裳的妈妈又白又胖,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在后园晾晒海秧菜。她动作有没,随意挥洒的样子就像在舞台上表演。漫天的海秧菜洋洋洒洒落下来,在沙地上斑斑驳驳地铺了一层。奶奶从南园摘回一筐红彤彤的西红柿,满后园撵着喂给妈妈吃。妈妈绕着大杏树一边跑一边欢笑,奶奶一边欢笑一边围着大杏树追赶。老叔背倚凸起不平的后墙上,手持口琴含在嘴里,吹奏《跑马溜溜的山上》,用两只手掌打拍子。他将口琴含到极限,侧面看就像用口琴当锯,不断地将下巴子拉断。他吹奏得很投入,还翘着一只脚掌打拍子。后墙上的水泥大碗变成水泥大盆,他的身子不断地凹陷进去,又被不断膨胀的水泥碗底顶了出来。

老婶腰扎绿绸子手舞红绸子,和几个比她还年轻的干妈,欢天喜地扭秧歌。爷爷从北海挑回两大花支笼子海蜇,“呼嗵”一声倒在大盆里。海蜇从大盆里爬出来,掉进街上的井里。弟弟妹妹们背着新书包穿着学生服,每人骑一辆小自行车,放学回家。她们表演车技,顺着柳树爬上去,在树梢上面转圈。

太奶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拄着棍子从南海底坟地里回来,坐在街上看园子。死去的老爷和五叔都从南海底回来了,爬到后园大杏树上,摘下又酸又涩的青杏子,一颗颗往嘴里填。它们在曾经的家园里到处逗留,没有活人关注。

一阵霹雳闪电,滚滚乌云从西北海上空涌上来,大雨倾盆。雨过天晴,遍地生出茂密的柳树。井台、墙头、捶板石、房顶上,都生出一簇簇嫩绿的树苗。锅台、窗台、炕头、柜盖,盛开着一片片鲜艳的刺奶果花,芬芳四溢。

头顶上一点点暗了下来,不是上来了乌云也不是过雁。从南山头老树坑里,缓缓钻出一棵场院粗的古榆树,茂密的树冠,将大、小西山、盐场覆盖。

父亲带着我,牵着太阳放风筝,风筝就是小哥哥董太淘。父亲一撒手,风筝飞走,变成一只大蝴蝶落在天边。顿时,天边燃起一片火烧云。父亲说:“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现在气候变了,以后全是春天夏天秋天没有冬天。你在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天塌地陷也别回小西山。”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瞄准空中开枪。“砰”地一声,什么东西断了。我变成一颗脱离轨道的小行星,远远地飞离地球,消失在漫漫的宇宙暗夜中……我浑身一抖,猛地被拽了回来。

雪花飘飘的冬夜,天地间是座大暗室,人浸泡在显影液中,等待天亮显影。登陆艇满载新兵,马达声闷雷般轰响,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夜航。半固态的海面上覆盖着一层白雪,不断被艇首犁开,荡成四裂八瓣,似一片片洁白的睡莲。虽然登陆艇开足了马力,我却觉得比老牛车还慢,如同原地不动,甚至倒行。

我穿着温暖的棉衣,外面套着罩衣,里面还穿着绒衣和衬衣,头戴棉军帽脚穿羊毛大头鞋。我长到二十四岁,冬天从来没穿的这么厚这么暖,已经提前沐浴在春天里。海水溅到甲板上,冰层越冻越厚。大头鞋更是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炉,我生满冻疮的双脚不适应温暖,火烧火燎奇痒难耐,站在甲板上,不敢跺脚解痒。我靠在高射机枪枪衣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我从来没睡得这样香甜踏实,补偿二十四年欠下的好觉和美梦。突然,大风骤起,海面上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滚滚而来的浪涌,如同崇山峻岭般气势汹汹,迎面朝登陆艇撞过来。“轰隆”一声,首道浪涌与登陆艇前挡板相撞,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了冰山。

我从梦中猛醒,刚下到船舱里。被激荡在半空的一团海水,变成一块液体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砸在我刚才站过的位置上,如同一颗炮弹爆炸。幸亏我及时躲避,否则后果不可想象。登陆艇时尔被浪涌抛上高高的浪尖,一挂老牛车飞上了西山砬子,时尔跌进浪谷,又从蛇盘地掉进了石门沟、老牛圈。

风高浪急,一团团海水从空中接连砸下来,在甲板上四面开花。比楼房还高的开花浪,一波波地将登陆艇覆盖。我站在井台上,也这样一桶桶地浇冰水。

我的记忆变成了层层泡沫,覆水难收随波逐流。我离开家乡小西山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比我二十四岁的生命还要漫长。大陆和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早已海市蜃楼般地消失在远方。我越来越糊涂,不知道“大连某部”在何处。

迷茫、恐惧、忧虑、愤懑、憧憬、向往、好奇、躁动,都被无边的浪涌劫持到大洋深处。我努力抓住零零碎碎的记忆,如同在麻袋上面涂鸦、绣花。

在瓦房店下汽车,近千名新兵,统一整队之后,进入一座大礼堂。门口,几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艺人,在拉胡琴、吹笙、吹箫,演奏古老的壮士出征曲,气氛肃穆、庄严悲壮,耳边回响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参谋长站在台上,对着话筒统一整队,上千名新兵立正。参谋长一个向左转,向一位年长的司令员报告。操一口南方口音的司令员讲话,带出昔日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儿。他对新兵们响应祖国的号召应征入伍,表示热烈欢迎殷殷的期望。他对地方政府和武装部对征兵工作的大力支持,表示衷心地感谢。他勉励新兵们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不断提高政治觉悟,为保卫祖国苦练军事技术,让祖国放心,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争光。然后,是地方领导和新兵代表讲话。

欢迎仪式结束,新兵们解散方便,然后集合去火车站,坐专列去大连。在火车上,班长发给每个新兵香肠、面包和汽水。我舍不得吃,留给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再一想,肯定留不到几年之后。大家暗自庆幸,驻地果然在大连市内。

在大连下火车,大家背着行李提着提包,沿着一条铁道,来到一座军港里。

码头上,千个新兵同时往海里撒尿的情景,磅礴大气蔚为壮观,就像打完一局麻将“哗啦啦”地洗牌。集合整队呼点,一盘散局又组成了一坐草绿色方阵。

十几艘编了序号的登陆艇,并排停泊在码头上,是一条条钢铁蛤蟆鱼张开的大嘴。新兵们窃窃私语,“大连某部”不在市内,是大海深处的某海岛。

我教过小学地理,顿时想到了长山群岛——蓝海县。在十万分之一地图上的“群岛”,是“鸡嘴”漏下来的几粒小米。连长要求大家呆在船舱里,不许登上甲板,不许大声说话,不许抽烟。登陆艇同时启动,排出的尾烟和汽车一样很好闻。前挡板慢慢放下来,一队队新兵在马达的轰鸣中,搭着挡板依次走进船舱。

马达声骤然加大,登陆艇前挡板收起,缓缓地离开码头。

曹老太太再也追不上我了,我始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船舱是罐头盒,新兵们是沙丁鱼,统一坐在背包上,同舟共济。登陆艇骤然加速,船体左右摇晃。随即,“哇哇”的呕吐声此起彼伏。脚下布满了秽物,大家纷纷站起来,背起背包提着提包,相互依偎在一起,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我始终背着背包提着提包,记不清怎么来到甲板上,又怎么进到舱里,连长怎么没发现。登陆艇由老牛车变成了跳潮的大鱼,时而窜上浪尖时而在浪中穿行。巨浪撞在船体上,发出鱼死网破般沉闷的轰响。回头浪拍击船舷“啪啪”响,自己狠扇自己的耳光。呕吐声撞击声和马达的轰鸣声,混成了一锅乱炖。

人被蓝鲸吞进了肚子里,船舱是一只消化不良的胃。酸馊的伤食味儿已经饱和,不断积蓄的秽物,在脚下荡来荡去。我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轮换着抬高某一只脚,躲避激荡的污流。我在海边长大,最远游到“老石礁”和“三道礓”,那也算不上是海岛。大海深处的“某部”,肯定比“老石礁”和“三道礓”大,比南岛子小。不知道军队和老百姓,如何挤在上面站岗放哨、训练,履行职责进行日常生活。螺旋桨已经移装到我的脑壳里面,把脑浆绞成了一坑浑泥汤。

登陆艇航行到后半夜,仿佛真的去往宇宙空间的某座星球。凌晨四点钟,风浪减小,马达声减弱,船速慢了下来。连长喊:“大家清醒一下,带好个人物品,驻地到了!”登陆艇慢慢地靠上码头,轻轻地撞击了一下,马达声骤停。

大家背好背包提着提包,依次攀上扶梯,出了船舱踏上码头。我乘坐的这艘登陆艇,最先到达目的地。其他几艘登陆艇,继续在海上航行,去往远方。

海岛也是一艘在巨浪中颠簸的大船,人踏上码头更站不稳了。我不晕船,踏上码头也晕得头昏脑涨,业内称作“晕码头”。欢迎的军人喧天的锣鼓、口号声和雄壮的军乐声,只是昙花一现,然后静得瘆人。海火闪烁,星星眨眼,四周漆黑一片。在朦胧的天光映照下,眼前出现高山、丘陵、平地和沟壑,更有树木和屯落、公路与河流。海岛是大陆游离出去的一部分,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连长整队之后,向军务科长报告,然后将档案移交给新兵连指导员。指导员打开手电筒,对照名单进行呼点,大家一一应答:“到”!他的湖南口音,把董太锋喊成“登太亨”,一恍惚我还以为谢老师喊我。对比装满一叠档案的牛皮纸口袋,活人似乎无关紧要。指导员带领我们步行,去位于海岛北部的教导队,也是新兵一连。队伍顺山根下面一条公路,急匆匆地行走,把“沙沙”的脚步声留在身后。突然,山坡上黑魆魆的松树林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刷刷”声。

五颜六色的信号弹连续射向夜空,一闪一闪把眼前照得雪亮!

新兵们惊呼:“信号弹!信号弹!”“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一颗、两颗、三颗……十颗……三十二颗……”大家兴奋不已,以为部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欢迎我们新兵呢。指导员压低声音:“大家安静,这是敌特安放的定时信号弹!”大家立刻屏住了呼吸,整座海岛上,只剩下了“刷刷”的脚步声。

日本侵略者占领东三省时,三个小日本统治整个蓝海县。日本投降后,苏军一个排在驻扎全县。一九五四年四月,我公安第十八师师部和所属三个步兵团、火箭炮兵二一零团、铁道兵公安高射机枪团以及东北军区海防巡逻大队,在辽宁省新金县整编为辽东要塞师,九月份移往外长山,执行守备任务。一九五五年,要塞师改编为旅大警备区守备一师,一九六一年扩编为要塞区,隶属旅大警备区,执行军级权限,下设广鹿、小长山、大长山、石城、海洋、獐子岛六个守备区。

要塞区内依大陆毗邻公海,雄居渤海屏蔽辽东,是京津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外长山要塞区的官兵们,从此后常年驻守。他们用毅力打磨寂寞,用意志铸起丰碑。每一座营房每一条道路,每一块礁石每一道山坡,每棵树每一丛草,都珍藏着守岛建岛的动人故事。军民共建同守,建岛一家人守岛一条心,全岛皆兵长期坚守,被誉为“蓝色国门”和“船的陆地”。神秘的“某部”和所谓“城市兵”,既旅大警备区外长山要塞区下属的广鹿守备区,番号“81570部队”。

“文革”结束,部队在极左路线和“四人帮”的干扰破坏下,遭受了严重挫折。政治冲击一切,部队不能名正言顺地抓训练。有的士兵服役期间没逢上“全训”,一直施工打坑道。有的复员兵退役后,还得接受民兵训练。从“五四手枪”到“一三零加农炮”都走过火,迫击炮炮弹也曾在炮膛内爆炸。尽管出现过许多问题,守岛官兵坚决听从党的指挥,顶住各种压力扎根海岛,在艰苦条件下以岛为家,守岛建岛,“天上不过一只鸟,海里不过一根草”。广鹿守备区老铁山哨所,两次荣立集体二等功,七次荣立三等功。六十年代初,一架台湾国民党P2——V侦察机侵入大陆领空,被哨兵及时发现报告上级,被我守备部队一举击落。那架四十倍的功勋观察镜,“文革”中被大连造反派抢走,至今下落不明。

自从部队上岛之后,敌我双方的渗透和反渗透斗争从未间断。

海洋岛距离公海十二海里,和南朝鲜济州岛相距九十八海里,晴天看得见对面山头。附近海面,经常竖起敌潜艇潜望镜。在广鹿岛柳条湾一带,部队曾监测到不明无线电信号。六十年代初,台湾国民党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岛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他们将高三连上岗途中的哨兵杀害,割下头颅挂在路边槐树上。

据老兵讲,连队上、下岗都是四个人一班岗,两个兵在前,另两个兵断后。

在南台子村,王瘸子秘密策划暴动,企图袭击我炮排夺取武器,乘船逃往南朝鲜。深夜,一伙亡命之徒刚摸上炮阵地,就暴露在照明弹下无处藏身,被我事先埋伏的部队一网打尽。驻南朝鲜的台湾特务组织,通过各种手段刺探我军情报,掌握我方连以上军官的自然情况。在公海,敌特策反我方意志薄弱的渔民,搜集我军情报。部队人员变动士兵提灯,老百姓未卜先知。驻地的孩子熟悉连队干部,像大、小西山的孩子熟悉“大董太元”。每当部队行动或逢上重大节日、国内外发生重大事件,营房和阵地周围信号弹频频发射。有的人说是敌机空投,有的人说是老人和孩子放置。靠近公海的海岛,经常有敌特的“蛙人”光顾。

有一年春天,养殖场的姑娘们,曾在海带垡子上拉起一具“蛙人”尸体。蛙人脚蹼被缠无法摆脱,氧气耗尽,挂在海带筏子上活活憋死。敌特的肆无忌惮,让岛上的军民义愤填膺。守备区教导队,是我们新兵一连的所在地。

在这里任职的干部,大多是一九六四年全军“大比武”涌现出来的军事训练尖子。他们是特殊时期的“单纯军事观点”典型,被安排在这里保留下来。

四十岁的瘸腿老队长,担任新兵一连连长。他是全军大比武时期的神枪手,一百米精度射击,打子弹壳百发百中。谁要说枪不准,他拿过来瞄都不瞄,一枪打落空中的海鸥。他长期在海岛服役,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夏天还得穿棉衣棉裤。和他一起入伍的战友,最高提升为师级领导,他仍是正连职干部。

路旁一座尖顶红砖瓦房,是教导队的家属房,冷眼一看像座小庙。瘸腿老队长带着家属和孩子,在这里一住十年。学员或者新兵集训,如果发生了棘手问题,只要老队长到场,随即迎刃而解。副队长是大比武时期的刺杀标兵,十年没提升职务。指导员是个笔杆子,采写的稿件曾上过《解放军报》头版头条。

别人三句话不离政治挂帅,他三句话不离训练。成为“单纯军事思想典型”之后,他不管平日说话、早晚点名、训练动员等,谨慎地一个字一个字念稿。

新兵们来到教导队,天还没亮,像下军棋那样,喊名字站队编班。三个排长站排头,后面是九个班长。指导员呼点,新兵们依次去班长后面站队。

我分在一排六班,排长林伟是陕西蓝田人。他额头和颧骨突出,酷似历史课本上的猿人头像。指导员呼点到他,他“啪”地立正,把脚后跟撞击成火成岩。

我想起了大队民兵连长曲跃后,他和林排长相比,兵与民有着云泥之别。

班长施家壮浓眉大眼声音洪亮,个子不高很敦实,来自河南。我军没改变颜色,只有军装越洗越白。为了显示老资格,有的老兵一遍遍用肥皂搓洗,将军装洗退色。施班长一身军装洁白,衬托得领章和帽徽格外鲜红,只有腋下和兜盖下残留少许绿色。在北方,男人婚后不服兵役。南方人结婚早,婚后照样参军。

施班长和我同岁,兵龄六年,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刚刚休完了探亲假。幸亏我没和曹小花“扎根”,即使曹老太太放过我,也彻底失去了参军资格。

指导员打着手电筒刚要念稿,从后山松树林里升起一颗黄色信号弹,一闪一闪照亮了营区。指导员脱稿讲话:“在我们海岛,敌特发射信号弹是家常便饭,他们既穷凶极恶又黔驴技穷,趁新兵上岛之际搞心理威慑。眼下的敌情,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教育和警示!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我们更要苦练杀敌本领,百倍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歼灭一切来犯之敌,守岛建岛人以岛为家,与海岛共存亡!”

乍开始敌特发射信号弹,部队如临大敌反复搜山,人困马乏一无所获,严重影响和干扰了正常训练和生活。后来部队干脆不予理睬,只在节假日期间例行搜山。你打你的我念我的,指导员从容不迫地念完稿,显示了极端的蔑视。

大家进到班排放下行李、提包,班长宣布纪律和注意事项,上午休息。

海岛的冬天比大陆寒冷,寒风像沾着海水的剃刀,在人裸露的皮肤上面反复切割。外面冰天雪地,营房内炉火正旺,温暖融融。地面扫得一尘不染,上下床铺着稻草垫子。新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躺在床上顷刻间“呼呼”大睡。

我躺在折叠铁床的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如卧针毡。

营房背后是一座大山,被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子覆盖。山顶上有一座被遗弃的建筑,刷成白色,是当年苏军留下的哨所。山后面是悬崖峭壁,下面是蔚蓝色的大海,对面是缥缈的海岸线。驻地坐落在广鹿公社塘洼大队域内,周围是一排排一片片瓦房。西侧海边,是砖场和玻璃泡厂。一条车道从营区中间穿过,弯弯曲曲上坡下坎。东北方向的“多落母”生产队,与大岛相连,退潮时露出一条小路,涨潮后被海水覆盖。营房依山而建,上面两排瓦房是宿舍,中间是篮球场和队部。

一条由下而上的鹅卵石甬道是主脉,每条支脉连通着每座营房房门。

按小西山的规矩,“前不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呱嗒手”。桑树是“丧门星”,柳树导致肥水外流,柞树叶子“呱嗒手”,是要饭花子敲板子要饭。

在小西山,柳树属于不成材的树种,稍要成材就烂心子,只可做镢头把铁锨把,用树条子编筐。营区内只栽柳树,树下用砖角和鹅卵石砌成装饰。

老家只在西山砬子上长几棵松树,过年时折回几支树枝,绑在灯笼杆子上祈福。在海岛,一垛垛松树枝只做烧柴,就像小西山家家户户都有苞米茬子垛。也许在家里被看好的,在部队不被看好。在家里不被看好的,却能重新定位。

操场右侧是炊事班和饭堂,几个扎白围裙的炊事兵在做早饭。我透过腾腾蒸汽,看见屋内盆里盛着高粱米稀饭,馒头,干鱼炖萝卜块,不由咽了口唾沫。

饭堂外墙是黑板报,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新战友”七个粉笔字。字写的模模糊糊,就像黑夜中被冰雪覆盖的七座小岛。我内行看门道,天寒地冻用水刷黑板,结了一层薄冰,挂不住粉笔字。我如同毛驴发现了一片嫩草,一眼盯上了黑板报,准备发挥能写善画的优势。操场一道土坎上面,坐落着一排猪圈和鸡笼子。

一道道铁锨挖成的黄土台阶,被踩的没了棱角,变成了一座座深深浅浅的脚窝。我踏着脚窝上去,来到鸡笼子前。一群小白鸡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子里,睁圆了一双双眼睛,惊奇地看着不速之客,只差没说话了。旁边猪圈里,几头半大猪以为提前开饭,“嗷嗷”叫着从窝里爬起来,急不可耐地将前爪搭在墙头上,热烈欢迎我。它们见我空着手,失望地把爪子拿下来,哼哼唧唧地发泄不满。

牲口棚里,一头毛驴站在槽前悠闲地吃草。那熟悉的干草味儿和驴粪味儿,让我倍感亲切。外面堆着一垛苞米秸子,是毛驴的主食。另一间棚子里堆满了草料,铡刀和草筛子等。棚子外面,停放一挂小小的毛驴车,就是我在大连挖地基时,女兵们所说的“驴吉普”。这一切,让我想起昨天在家里铡草的情景。

我走过去,亲切地为毛驴添了一筛子草。守备区每个连级单位都有一挂毛驴车,称为闻名军内外的“驴吉普”,并且专门编制使役员,写在“条令”上。

要不是操场上并列着两门七十六毫米口径的山炮,还有独木桥、高低墙、单杠、双杠、深沟等武器和训练器材,这里和学校、生产队没有任何不同。

毛主席说过,“军队不但是战斗队,还是工作队和生产队。”眼前的部队,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一样,这才是我的人生归宿。为了走出小西山,我耗费了许多宝贵的青春和生命。为了当兵,我像挥洒沙子一样,挥洒掉人生黄金般珍贵的八年。我虽然破格入伍,刚到部队就属于高龄,符合该复员的年龄和条件。

小西山的坎子逐年变小,我年龄这道坎子,分分秒秒都在增长。我的服役期堪比犬类寿命,刚入伍即狗到中年。我已经站到了起跑线上,兵龄开始倒计时,没有“复员”只有“提干”。别人可以心口不一冠冕堂皇,我只剩下路人皆知心照不宣。别人说当兵为了锻炼;我说当兵为了提干。生命不允许我按部就班,只有加班加点争分夺秒。水到渠成什么都成不了,只有速成才有成功的可能。

四岁时,我就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手枪。从小到大,我把家里当成兵工厂,刻制的手枪能装备一个手枪营。学生时代我打过半自动步枪,一发子弹打了十环。我当民兵时打过捷克式轻机关枪,三发子弹一个点射打了十八环。民兵连长曲跃后,非常欣赏我的队列动作,民兵训练时,经常让我为全体民兵做示范。为了参军,我一连报了八年名,填了八年表,经过八次体检八次政审。我虽然八年都与部队无缘,但是,我服役八年也不过如此。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走进了部队的大门。我虽然起步晚,但是各方面驾轻就熟,首先要当仁不让地成为一个好兵。

新兵连开始严格的军政训练。我的队列、体能、紧急集合打背包、内务整理等科目,全部优秀。我是投弹能手,原地投弹五十米开外,助跑六十米开外。

新兵连在兄弟连队借来“六三式全自动”步枪,新兵人手一枝。

我手里的这枝枪,枪号尾数诡谲,“55126314”。前五位数是我出生年月日,

后三位数是“圆周率”。当年,父亲夺得鲁一次郎的“大镜面”匣子枪,和贾振天的枪号相连,让他当上了“四十三军军长”。这枝“六三式自动步枪”,也似为我定制。如果前五位数的我是一头毛驴,后三位数是磨道,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圆周率”。缺失的小数点,是抹掉的笼头、拉磨没戴蒙眼、摆脱的羁绊。

我又一想,人生都由一个个偶然与巧合组成,出现哪种情况都在情理之中。此型步枪装备部队不过十年,该枪的前护木已经磨出本色,还劈掉了一溜。

我不懂“马太效应”,但是知道破罐子破摔,马殿扩老师就经常用这句成语批评我,形容我不可救药。这枝枪大概换过几任主人,因为破而得不到爱护吧。

幸亏是临时借用,不是我的手中武器。我训练刻苦,白天练习瞄准,体温融化了身下的积雪。我夜里瞄星星,一练大半夜。第一次实弹射击,我用这枝枪竟打了不及格。林排长亲自调整准星,几次用来射击,也没打出及格成绩。

我换了一枝枪,十一发子弹五个单发两个点射,打出八十九环的好成绩。

我的下床是新兵卢德福,自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父亲是营长,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老兵漏子,耍阴谋诡计故意说枪不准,多打子弹过枪瘾。”

我大有用武之地,各方面表现出类拔萃。我是理论学习骨干,为全连讲课。我将《三大条令》倒背如流,每次考试都得满分。我教全连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绣金匾》。在大批判会上,我慷慨激昂,脱稿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

那块黑板报更是我的圣地,在紧张的训练之余,我一个星期出一期板报。

用彩色粉笔画出油画的效果,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先在黑板上勾勒一副随处可见的单笔画:冰天雪地中,一个边防战士肩抗火箭筒瞄准射击。我再用红、黄、白三种粉笔,将人物裸露部位涂抹成肉色,用毛笔蘸水描出五官轮廓。当我用白粉笔点出人物的眼白,顿时,一双警惕的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每当官兵们在集合战队、一日三餐、从这里经过,无不啧啧赞叹、驻足称奇。我挑水扫地做“细小工作”,抢扁担挑水,藏笤帚扫地。我天天到炊事班帮厨,帮使役员铡草喂驴,帮饲养员喂猪、喂鸡。我一心想拿连嘉奖,做为下老连队的见面礼。

新兵连是临时单位,伙食比老连队差一大截,除了萝卜白菜就是咸菜。唯一的荤腥,是咸鱼炖萝卜块。海岛蔬菜高贵,一个班八个人只有一浅盘菜,都不好意思下筷子。谁能熬到最后,将盘底的一点菜汤倒进碗里,还能多吃一碗高粱米饭。我养成了少吃菜多吃饭的习惯,每顿饭只吃一丁点儿白菜叶和萝卜块。

那天晚上站岗,我眼前发黑模糊,离夜盲症只有半步之遥,吃菜少肯定是主要原因。我没钱买罐头和水果,为了保持充沛精力和体能,决定铤而走险。

晚上站岗,我悄悄地绕到炊事班窗后。营房凿山而建,后面有山挡着,非常隐蔽。我白天帮厨做细小工作冲洗地面,提前拔出了窗户钌铞儿。我轻轻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钻进去,抱出一棵大白菜。我每天到小仓库里面掏煤生炉子,把白菜藏进引火用的松树枝子里。我天黑之前来掏媒,撅松树枝子,啃几片白菜帮子补充维生素。立竿见影,我的眼睛很快润滑正常了。部队星期天吃两顿饭,我晚上饿的受不住,轻车熟路摸进炊事班。我从咸菜缸里捞出一块咸菜疙瘩,找到半盆冻成砣的高粱米饭。我用菜刀将冻饭剜开,啃着咸菜疙瘩饱餐一顿。

那天,我去小仓库里掏煤生炉子,煤窟窿里面,有一个温乎乎的生鸡蛋。我迫不及待地磕破蛋壳,一口把蛋清和蛋黄吸进肚子里。从此后每天,煤窟窿里面都有一个温乎乎的鸡蛋。每天半下午,一只小白鸡飞出笼子,来到小仓库里。

它生完鸡蛋出了小仓库,回到土台上,煽动翅膀进到笼子里。

温乎乎的鸡蛋,把我孵成了一只幸福的鸡雏,让天地间充满了温情和感动。这只圣洁的小白鸡,每天在固定时间飞出笼子,来到一排仓库,在煤窟窿里为我生下一个温乎乎的鸡蛋。我每天生喝一个鸡蛋,吃白菜帮子补充维生素,饿了就在站岗时钻进炊事班,啃咸菜吃剩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能。

在大陆服役的士兵,头一年每个月拿六元钱津贴,海岛多一元钱。

快过年了,连队发津贴,我只留一元钱买牙膏肥皂,把六元钱寄回家。

教导队距离守备区来回几十里路,晚上看电影,要提前一个小时出发,回来已经是三更半夜。那天晚上,放映队来教导队放电影,由小说《艳阳天》改编的《金光大道》,被我改编成“脑电影”《偷书》,与电影风马牛不相及。

星期天我除了做好事,再是上山搜寻敌特放置的定时信号弹。我搜遍石缝草丛树下,一无所获。海风吹得松涛“嗨嗨”呼啸,似潜藏的敌特在对我嘲弄。

不知道家里这个年怎么过,能不能包上饺子,妈妈是不是还在炕上呕吐。入伍之后,给家里写信和盼信,成了新兵们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逢海面刮大风、下大雾不来船,报纸和信件大量积压。风平浪静云开雾散把船盼来,连队毛驴车从守备区拉回一车报纸信件。我一到新兵连,就给父亲写了几封信,一趟船同时收到几封回信。父亲在信中千篇一律,“千万别挂念家里,挺好,你爷爷奶奶身体健康,特别是你妈的病好啦……”每封信中,父亲多次用“特别”两个字,还有“啦”。姐姐妹妹们的来信中,也是“什么都好”。他们越是渲染家中的大好形势,我越怀疑隐瞒真相,欲盖弥彰。虽然年前父亲收不到回信,我仍给父亲写信。除夕那天,新兵连杀猪会餐,每张餐桌上还摆了一瓶白酒。

我已经二十五虚岁,头一次在外面过年,想家想得挖肝抠心。几个新兵想家不吃饭,趴在床上一哭几个小时,让人心烦意乱。新兵连联欢晚会,我登台表演节目。我嘴里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心里想着家乡的西沙岗子,把“西沙啊西沙”,唱成“西沙啊岗子、西沙啊岗子,祖国的宝岛我可爱的家乡……”

快传片《南海风云》刚放映,没人会记词谱。更没人听出我唱错了歌词,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从此后几十年,我被几个相同的恶梦缠魇,像反复播放几部悲情电影。我回到破烂不堪的家里,墙倒屋塌房顶露天。大门没了门扇,窗户玻璃一块不剩,用破衣裳塞堵窟窿。我穿过一间间屋子,不见一个人影。我来到南海底坟地,和家里的亡灵团聚。妹妹和弟弟们破衣烂衫,蜷缩在冰天雪地里。我归队回到岛上,不是死乞白赖地远远跟在连队后面,再是藏进废弃的哨所楼上不敢露面。部队开饭我也去吃饭,不是找不着碗筷,再是上坡走不进饭堂……我复员走到盐场东边子,迟疑着不敢进村。校长和教师们开会,我坐在角落里没人理睬。每到梦醒时分,我都恍同隔世,遥远的家乡坐落在天边外。我如同被塞进大玻璃瓶子里,乡愁被福尔马林浸透,与故乡和亲人们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除夕夜,炊事班把饺馅和面团分到各班,以班为单位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我们班九个战士,加上班长七个来自农村,不会和面包饺子。两个知青战士见大家束手无策,干脆自己和面包饺子,搞单干。他们嫌海岛条件艰苦,不做细小工作不出公差,只想混两年回城。他们训练不积极,考核不及格,讲怪话拉全班后腿。施班长多次做思想工作,让他们端正态度,解决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他们仍我行我素。新兵成分比较复杂,新兵连只进行基础教育训练,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思想问题,班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回,班长发火了,严厉地批评他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亲如兄弟同舟共济,怎能另起炉灶你吃我看?不管你们报有什么个人目的,只要来到部队穿上军装,就要绝对服从保卫祖国海防、为人民扛枪打仗这个大目标。为了战友多出点力多包几个饺子就以为吃亏,当战友遇到困难你能否出手相助?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能否为战友挡子弹冲锋在前?当你遇到困难时战友们帮不帮助你?你们连起码做人的良知都不具备,这个兵当与不当又有何用?当你们站在哨位上,祖国和人民怎能放心?”

班长越说越激动,两个知青战士还在包自己的饺子。班长也较真了:“我们班今天不吃饺子,就看你们两个人吃。”我们小时候馋饺子,在沙岗后用黄泥玩和面擀饺子皮,用树叶当馅包饺子。我飞快地和面擀皮,当过炊事员的施班长,包饺子一个顶仨,先两个知青战士包完。几个弟兄去炊事班帮厨,提前排队。

我和班长帮两个知青战士包完了饺子,他们都不好意思。班里准备煮饺子,两个知青战士在后面排队。班长拿过他们的饺子,倒进锅里。吃完了饺子,我提枪出去站岗。岛上居民也发纸,鞭炮声响成一片。同时,山上不时飞起信号弹。

家里煮饺子,妈妈先捞出两个饺子,供奉在锅台碗里,祭奠祖先。我把少吃的两个饺子拿到哨位,摆在石头上,面对家乡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

分到哪个连队,决定每个新兵的命运。新兵连结束之前,有关高三连的种种负面传闻,如同掉进每个新兵耳朵里的沙粒,“呼隆呼隆”地响个不停。

据说高三连是全守备区最差的连队,一个干部都不提。高三连常年打坑道装卸,只有施工没有“全训”,年年准备解散,又因为施工,年年保留下来。谁分到高三连,谁就意味着掉进泥淖毁了前程。我的梦想,是分到守备六连。守六连是守备区的“硬骨头”连队,“干部摇篮”。只要好好表都能提干,然后输送到其他单位。守备区各个连队和机关各个部门,都有守六连输送的干部。

四个月的紧张训练结束,其他新兵连都已经解散,新兵们下到老连队。只有我们新兵一连没解散,没发帽徽和领章,仍算不上真正的军人。部队上岛二十多年,通信电缆一直没换。全连新兵坐汽车去山上挖电缆沟,中午在山上吃饭。挖完电缆沟,全连新兵去守备区弹药库倒垛,扛“一三零加农炮”炮弹。

刚入伍时,岛上冰天雪地,现在已是花红柳绿的春天。转眼间到了“五一”国际劳动节,部队换了夏装,我们仍穿着棉衣和大头鞋。听小道消息说,今年新兵超额,守备区正在等候上级命令,将新兵一连全体新兵退回原籍。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哪怕当一辈子新兵,挖一辈子电缆沟扛一辈子炮弹,也别回小西山。

大家终于脱下棉装换上夏装,缀上鲜红的领章帽徽。大家立刻出发,到守备区照相馆照相。新兵下连前,一个新兵晾在绳子上的一套军装没了,找翻了天也没找到。哨声骤然响起,全连紧急集合。大家带着行李、提包,到操场上接受点验。排长、班长检查每个新兵的行李、提包,找遍宿舍内外,仍没找到。

瘸腿连长终于露面。他胡子拉茬板着大长脸,仍穿着棉军装,一瘸一拐地来到操场上。林排长整队:“全体立正——”转身“咔”地立正,墙面发出的回声,比他脚后跟磕的还响:“报告连长同志,全连点验完毕,请指示!”

瘸腿连长没还礼,也没看我们新兵一眼,小声问:“军装找到了吗?”林排长惴惴地回答:“没找到。”瘸腿连长没说话,仍没看我们新兵一眼,朝林排长伸出一只手。林排长心领神会,跑步去炊事班,又跑步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锨。瘸腿连长接过小铁锨,倒背在身后,一瘸一拐地向营房东头走去。

大家屏住呼吸,顷刻间,瘸腿连长一瘸一拐地从营房西头转回来,倒背手拿着小铁锨,铁锨头上,挂着那套沾了炉灰渣的新军装。瘸腿连长名不虚传,新兵们发出惊讶的嘘声。他把军装从铁锨头上摘下来,抖搂几下放在篮球架上。

他“当啷”一声放下小铁锨,声音沙哑而威严:“我当了二十多年兵,新兵连延迟这么长时间才解散,还是头一回。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否则就是乌合之众。有人偷军装,说明军装有价值。要是白给都没人要,就成问题了。同志们马上下连队了,这套军装沾了炉灰渣,抖娄干净了再穿。因为党指挥枪,所以军心才稳、军魂不散。不抓训练的部队,有刀无刃有刃无锋有锋无芒!当年在大比武的靶场上,有个记者问我:神枪手为什么神?我大声回答:因为心里有敌人!我对部队有感情,一直在等一个人,等谁?敌人!敌人没来,海鸥倒成了替死鬼,也把我等成了瘸子。我能找出那个同志偷藏的军装,却一直没找出敌特放置在眼皮底下的信号弹……新兵连不是小偷训练营,我承担全部责任,写完检查就打转业报告。这个同志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我不追查,你也不用主动承认。知耻而后勇,把这股劲攒着,下到连队好好干,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个好兵!”

瘸腿连长弯腰拣起小铁锨,使劲扔到炊事班门口,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林排长一声口令:“向后——转!”新兵们“刷”地向后转。“敬礼!”大家齐刷刷地向瘸腿连长的背影敬礼。瘸腿连长停住,慢慢转身,立正还礼。

大家打好背包提着提包,集合站队。所有新兵都被接收单位领走,操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指导员最后宣布:“董太锋,高三连!”我的脑袋里,顿时塞满了松树枝。高三连派一班长赵恩才前来接兵,我俩从海边走回连队。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