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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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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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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七十三章 非我莫属愈挫愈坚磨锉砺志 没有醋意却产生了危机感

我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像挑着两花支笼子“拉锅沿”虾皮,陷进南洪子的烂泥里不能自拔。要想不被涨潮淹死,就得拼命挣扎上岸。时不我待,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我晚上去生产队,扛回一块百十斤重的方形石头。我怕爷爷看见了砌墙,把石头藏进草垛里。每当夜深人静,我搬出石头苦练举重,增加臂力。

我在沙岗后挖了几座膝盖深的土坑,从坑底连续往上跳。我把坑沿踏平,再逐渐加深,继续往上跳。我扛着一麻袋沙子,在沙岗子上奔跑,累到瘫倒之后,爬起来再跑。我在后园大榆树上垂吊一根油绳,用十个指头捏紧两脚离地,练习悬爬。我踹落一地杏花,击落一地新杏,横扫满地落叶,拳打漫天飞雪。

郝文章借给我一本《体育》教课书,我照上面的图谱,将一套“红卫兵拳”练得滚瓜烂熟。我还添加了跟头把式躲闪腾挪等动作,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我三更半夜来到北海,练习游泳和胆量,不游上三道礓誓不罢休。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我从井里拔上一桶捅冰水,从头顶上浇下来。瞬间,我的头发结成一缕缕冰棱,双脚被薄冰覆盖,浑身热汽腾腾。为了磨练意志,我在老叔的工具箱里,偷出一把扁锉,准备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刷刷”地刮下腿上的汗毛。

我确立的大目标是:走出小西山,离开这个家,“农转非”吃商品粮。我要时刻践行为自己立下的座右铭:非我莫属,愈挫愈坚。这些目标和愿望虚浮缥缈,如同悬浮在空中的白云,一步步往前走才能实现,不能实现也得往前走。

我磨了半年扁锉,手上的水泡变成了老茧,把墙上的石头磨薄了一层。爷爷怕我把墙磨透了磨倒了,让我在街门口的大石头上面磨。大石头被我磨成了一道深深的凹槽,连扁锉上面的锉纹都没磨平。我持之以恒,哪怕磨到地老天荒。

我能将这把扁锉磨成一把匕首,就能做成任何做不成的事情。

大伙儿都说西北地“疯狗”疯了,见了我绕着走,不把我当成正常人。我的超常行为和毅力,大概让父亲想起自己的经历,还偶尔对我有了笑脸。

我的理想抱负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任何人不理解我也帮不上我。有一点我和父亲相同,他十四岁参加“抗联”,我十二岁参加“大串联”。不管孰高孰低,我们父子两代人,都属于不同时代的有志少年。我要吸取父亲的惨痛教训,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我尤其害怕父亲参与和干扰,添乱帮倒忙。

果然,父亲自任改变我命运的导师。

他的教育理念是“拔苗助长”,教科书是他的人生教训。他的教育目标更加苛刻,为学生竖立许多可望不可即的的榜样。这其中,有的十六岁担任少共国际师师长,有的二十三岁担任红军军团长。有的榜样,是我不知道的古今中外英雄豪杰。他对我的婚姻,也按战争年代的“二五八团”标准要求。

“二五八团”不是番号,是我军在残酷战争环境下制定的娶妻政策标准:年龄必须在二十五周岁以上,党龄或军龄必须在八年以上,职务必须在团级以上。

父亲要求我必须在二十五岁之前当上“县团级”,去黑土地某省城找媳妇。在那里,他有过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除了黄草叶,另一位恋人是苏联女兵冬妮娅,两个人出生入死相亲相爱,比《林海雪原》中少剑波和小白鸽的爱情还要铁血浪漫。爱的结局也和他的人生一样,比《天仙配》里的董永还惨。对他的这一套我从本能上排斥,绝无实现的可能。幸亏他没要求我到苏联去找媳妇!

我羽翼未丰还离不开他,与他虚与委蛇周旋,让他认为我不可救药最好。

我大错特错,父亲把全部赌注都押在我身上。他经历了一系列惨痛的人生教训,更怕我重蹈他的命运覆辙。那天晚上大雨如注,盗贼挖通生产队仓库后墙地基,偷出六块豆饼,相当于六快浓缩铀。公社成立里专案组,进驻盐场破案。

父亲和我一块儿分析推理案情,让我判断谁是嫌疑人。

我伤天害理地往“尿罐子”和“大太平子”身上栽赃,被他一一否决。

他让我在公社破案之前,做一件类似的事情,交出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那天我乘护校机会,用炉钩子从学校仓库的门缝里,钩出《小兵张嘎》《董存瑞》《战上海》三本连环画,还有一本没头没尾的童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我把三本小人书和一本童话书揣回家,被父亲发现,立刻审讯定案。下午,他让我拿了赃物去值班老师家自首。我自投罗网,步盗贼后尘成了犯人。老师除了批评我,还表扬我敢于承认错误的态度。他让我先把几本书看完之后,然后送回学校。父亲说我总给他丢人,拿棍子要打断我的腿。他刚从后门追出去,我从房顶上跳到院子里。他从后门返回,我顺猪圈墙跳到西墙外。我始终出没在他的身前身后,竟让老特派员两天两夜没见到我的踪影。

以后,父亲把所有课外书籍视为赃物,他越限制我越偷看,到了欲罢不能的程度。我想方设法借来《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长篇小说。那些书一律没有书皮和开头结尾,一块砖头这样借来借去,也得被磨秃了棱角。书中描写爱情的关键几页,都被人撕走独享,我的想象力也由此而练成。

以后我再看全本小说,发现开头和结尾,和我当初想象的几乎一样。

尤其我想像的爱情部分,不但相似,比书上的描写更加精彩具体。

父亲先把我比做不成器的“喂马高粱”,再退化成稗草,只能沤绿肥喂牲口。我不能忍受父亲对我的贬低,必须做一件大事,证实自己不是无能无用之辈。

地富子弟说不上媳妇,王家老鬼太太发明了“换亲”。女的条件再差也烂不在家里,都是姐姐妹妹为哥哥弟弟换媳妇。小西山十八岁的董莲子,嫁给了三十多岁的郭德民,而水灵灵的小姑兰花,嫁给外号叫“瞌睡”的哥哥董太欢。

董亮十二岁时,父亲到车家河子挑虾皮,在南山头遇上“鬼打墙”,掉进“老树坑”里冻死了。大伯哥帮兄弟媳妇拉帮套,生下了妹妹小蒜苗和弟弟小五。继父千辛万苦把六个孩子拉扯大,年迈后被继子赶出家门。继父不从,继子们将他绑在门柱上。小蒜苗和弟弟小五跪地哀求,几个哥哥无动于衷,看热闹的人们都哭了。在大、小队干部的调解下,继父被松绑,屋门被封死。继父每天爬窗户出入,一病不起不久于人世,躺在南海底事先挖的坟坑里,两腿一登咽了气。

“母狗子叔叔”董亮名声不好,虽然是贫农成份,照样打光棍,加上未成年的弟弟小五,弟兄五个四个光棍。董亮三十多岁,竟让同母异父的妹妹小蒜苗换亲。小蒜苗是姑姑辈分,年轻漂亮有身价,为大哥、二哥董换回了姐妹俩。她的对象四十多岁,秃疮头眯眯眼,走路摇摇晃晃就像熊瞎子,双方条件拉平。

小蒜苗誓死不从,妈妈被活活气死。她赶集遇上外地青年来明轩,两个人一见钟情定下终身。她到大队开介绍信,要去来家结婚,半路上被哥哥追回来。她以死抗争,被哥哥关进里屋。董亮和二弟紧锣密鼓安排,三天之后成亲。

绝望的小蒜苗来到我家,求我写信,要和心上人诀别,以死抗争。妈妈越劝,小蒜苗越哭。我把信写好,念给小蒜苗和妈妈听,她们不识字,内容都是我随口现编的,都说写的好。妈妈有病躺在炕上,让我出去送一送小蒜苗姑姑。

我对她说:“今晚半夜你从窗户出来,在草垛后面等我,我救你。”

她无奈地说:“我开不出来介绍信,无处落脚还得回来。”

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信誓旦旦:“我有办法,你放心。”

她又哭了,说:“你这么小,对姑姑有这片心,姑姑听你的。”

三年前,我和几个同学到大队打扫卫生。会计把钥匙锁进了会计室,急的团团转。他是奶奶娘家那头的亲外甥,说:“小小子你过来,帮我个忙。”

他爬上窗台抠开镶在“上亮子”上面的小气窗,把我举起来塞了进去。我大头朝下轻轻滑落在地上,钻进桌子底下,把手伸进抽屉里面,掏出了那串钥匙。我从窗户铁栏杆之间递出钥匙,他开门进来,对我好一番夸奖。

大西山董云吉去县渔政办事,他打开抽屉取出介绍信开好,盖上公章。他锁好抽屉锁上门,领我到代销店,给我买了两根大麻花。

那一年我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体重刚刚五十斤。我现在十四岁,长高了一个头,体重增加了一倍。我钻不进去怎么办?被卡住进不去出不来怎么办?“上亮子”小气窗在里面插死了怎么办我已把大话说出口,是老虎洞也得钻了。

我熬到半夜十二点,悄悄起来,从窗户爬出去,绕过西头子来到前街。小蒜苗姑姑提个包袱,天一黑就躲过几个哥哥的眼睛,提心吊胆地藏在草垛后面。

我俩摸黑走到盐场,来到大队门前。我让她在道南的沟里等我,一个人去大队部。打更的老头天天晚上喝酒,在院子里就能听见鼾声。我攀上会计室的窗台,谢天谢地,小气窗开着。我手脚并用撑住两边的墙,伸进脑袋往小气窗里面钻。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把脑袋和身子塞了进去,大头朝下双手撑住窗台,蛇一样滑到地上。我按三年前的套路钻进桌子底下,掏出了介绍信和公章。

我天生一双夜眼,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用会计的蘸水钢笔,按小蒜苗姑姑说的地址姓名,填好介绍信盖了公章。我把一沓空白介绍信和公章塞进抽屉,钻出小气窗,大头朝下滑了出去。我神不知鬼不觉,像个十足的侠客和大盗。

黑暗中,小蒜苗姑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差点儿吓背了气。

她浑身哆嗦,说:“我不走了,这让人知道了,你就得蹲笆篱子。”我说:“只要我们俩不说,谁都不知道。”到了盐场东边子,她说:“天亮了你爹你妈看你不在家,好着急了。”我说:“我们家没人管我,除非我死了还差不多。”

她说:“到永宁这么远的路,你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办?”我说:“你自己走不也一样吗?”怕有人追上来,我俩走一段跑一段,到了永宁街里,鸡还没叫。

我俩走得浑身是汗,无处藏身,躲到南河边的柳树趟子里。汗消了,我冻的不住哆嗦。小蒜苗姑姑紧紧地搂着我,用体温为我取暖。她十八岁,将鼓鼓的前胸紧紧地压在我的后背上,我越挣扎她抱的越紧。鸡叫了天亮了,我俩来到汽车站。早班汽车开过来,小蒜苗姑姑拉着我的手,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小小子,你是姑姑的大恩人……”她上了汽车,我一直等到汽车开走才离开。

几个哥哥发现妹妹没了,以为投海和上吊了,山上海里找遍了也没找到。连父亲和妈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半年之后,来明轩来信,已经和小蒜苗姑姑结婚。他在心中说了许多感谢话,还寄来一大包干瘦的干癞蛤蟆。

父亲说:“这叫哈什蚂,是山珍。”通过这件事,我更增加了自信,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能干成任何大事。“母狗子叔叔”董亮白忙了一场,水中捞月一场空,一直打光棍。弟弟娶了媳妇,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媳妇一连生了四个儿子,过继给“母狗子叔叔”一个。据说大伯子借锅做饭,兄弟媳妇一锅给带了出来。“母狗子叔叔”董亮总出去当盲流,兄弟两口子又把儿子要了回去。

盗贼偷走了豆饼之后,现场被大雨破坏,破案工作困难重重。专案组向父亲请教后,马上在盗贼家猪圈下面起获赃物。父亲如何定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父亲对我彻底失望,见了我就烦,转过头不看。我们父子关系更僵了,在永宁街上走碰头,形同路人,谁都不搭理谁。我对自己产生了由衷的敬佩,确定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多么正确!我一刻都不想呆在家里,做梦都想走出小西山。

公社放映队来盐场放电影,加映大连杂技团出国演出“水流星”等节目。我顿时找到了走出小西山的出口:到大连杂技团当演员。用网衣子栓了两只玻璃泡子,每天晚上到西沙岗子练“水流星”。人们疯传,说西北地“疯狗”让大连杂技团挑走了,这辈子行了。到头来,我哪儿都没去成,成了笑料。

李小梅重获新生,她挨个屯教歌曲、跳舞,成了红人。她大闺女董丽英十七岁,长的如花似玉,是复县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独舞《在北京的金山上》,参加县文艺汇演获得一等奖。他进县文工团之后,全家搬到了县城。

这对我触动极大,必须在文艺上找条出路。

没有老师教我声乐舞蹈和乐器演奏,我只有自己做自己的老师。没有乐器自己做,做不成复杂的乐器,就做简单的二胡。我有丰富的刻枪经验,说干就干。

爷爷有一只准备做粪勺子的备用竹筒,挂在小仓房墙上,被我一眼盯上。我在竹筒上下挖出两个窟窿,蒙上猪尿泡,做成了琴筒。我削了根柳木棍,用碗茬子刮光滑,用炉钩子烫出两个窟窿,做成了琴杆。我用手锯截短两根柳木棒,削成琴轴,用锥子在前端锥眼儿。我到大西山“河口门子”船上,死乞白赖地要了两根尼龙线,琴弦也有了。小西山没有马也没有马尾,我夜里潜入大西山生产队牲口圈,饲养员不睡觉一直抽烟,我始终无法得手。我潜入盐场三队牲口圈,剪了一缕马尾。我在竹扫帚上抽出一节竹子用火曲弯,栓上马尾做成了琴弓。

同学于殿洪在宣传队打洋琴,给了我一块松香,一把胡琴终于诞生了。

不足之处,是胡琴不像把胡琴,倒像老爷套乌鸦的竹翻子。再一想,古代的第一把胡琴,弄不好还不如我做的呢。不管怎么说,我有了自己的乐器。这一切都在地下进行。我刻枪父亲能容忍,做胡琴绝不会容忍,被发现肯定一脚踹烂。

一切准备就绪,我端坐在猪圈墙上,开始试琴了。

我身子陶醉地一歪,随即手腕一抖,郑重地拉出了第一弓。“吱嘎”一声响,把正在酣睡的猪吓了一跳,“嗷”地一声跳进粪水里,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我。

院子里,一大群鸭子和小鸡推波助澜,“嘎嘎”地叫着逃到街上。奶奶正在屋里炕上搓绿豆,以为狐狸进院叼小鸡了,“吼吼”地大声吆喝。随即,一把剪子从窗口飞出来。我吓的跳下猪圈墙往街上跑,差点儿被剪刀扎中脑袋。

那些日子,妈妈的病好了许多,赶海刚回来,正在后园晾海秧菜。她知道前院进来了狐狸,提了海秧菜刀绕过老叔家后园,到沙岗子上设伏堵截。去年,狐狸大白天来我家叼小鸡,被妈妈堵在树趟子里,上演一场狐口夺鸡的好戏。那只狐口余生的小偏腚子鸡,一天下一个蛋天天不拉,以此报答妈妈的救命之恩。

妈妈没堵着狐狸,倒把往沙岗后逃跑的我堵了个正着。

每当惹祸,沙岗后都是我的藏身之地。妈妈惩罚我的武器,永远是棉槐条子。

不管她把我追到哪里堵到哪块儿,身边肯定有一丛专为惩罚我而生棉槐条子。她“嘎巴”一声撅下最粗的那根棉槐条子,熟练地褪光叶子,没问话先在我大腿上“啪”地狠抽了一下,像法官清脆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顿时凸起一道红檩子。

妈妈开始审讯:“犊子!身后是什么?拿出来!”姥爷是大草甸子出名的艺人,拉胡琴炉火纯青,妈妈竟没认出那是把胡琴。她继续审讯:“是不是偷了你老爷的翻子?”当她知道这是我做的胡琴,扔了树条子。

她和我讲了许多姥爷拉胡琴唱曲儿,在大草甸子的各种传奇经历。

奶奶在园子里种了几畦黄瓜,为了防贼,插了密密匝匝的刺蒺藜。为了报答妈妈,我像侦察员那样剪断鹿砦和铁丝网,进园子里偷了一根黄瓜,妈妈咬一口我咬一口。妈妈没被收买,我惹祸了她照打不误,绝不心慈手软。

父亲打一次就下狠手,以骂为主,我更怕妈妈。我的奔跑速度能追上山兔子,唯独跑不过妈妈。我惹了祸,哪怕她正用盐酱爆锅、灶坑里的火蔓延出来,也破釜沉舟,提了烧火棍追出来。我会伪装,玩“中国美国打仗”谁都发现不了。

我的所有绝技,在妈妈面前都是雕虫小技。

我不管伪装的如何巧妙,妈妈骂一声“犊子”,就像喊“缴枪不杀”,我只有乖乖地出来投降。我挨打时除了爷爷,任何人不为我说话。大伙儿都说,小西山多少辈人,从来没出过西北地小小子这样的蹦脚猴子,八辈五出息不了人。

我百思不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成了千夫所指和万人恨。

“千日笛子百日笙,拉胡琴得起五更。”

我学什么做什么,学一样会一样精一样,绝不因为失败和挫折半途而废。我每天起早到沙岗后练胡琴,第一首练习曲是《北京有个金太阳》。当金灿灿的太阳从华铜山后面升起来,我才收起胡琴,回家吃饭。

我自以为把琴技练得炉火纯青,应该去盐场学校文艺宣传队展示才艺了。

小成子极像了拉马头琴唱歌的蒙古族舅舅,在学校宣传队打鼓,跳舞。

那天放学后,学校宣传队留下排练。我跑回家用水泥袋子装了胡琴,来到学校。我先让小成子看了我的胡琴,他劝我:“你千万别拿出来,让人见笑。”

我那一年听了他的话,差点儿淹死,这回说什么也不听他的。

我进了排练室里拿出胡琴,还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绍,里面顿时笑翻了天。我拉了首《北京有个金太阳》,老师竟听成了《老两口学毛选》。老师用我那把胡琴拉了首相同的曲子,怪腔怪调,谁都猜不出来拉的是什么。

我在笑声中灰溜溜地出去,只获得了“翻子”的外号。要是换一把真胡琴演奏,我肯定能被录取。第一次的成功机会,就这样和我擦肩而过。

我没有钱买一把真胡琴,只有在其他方面下功夫。

我模仿芭蕾舞剧中的洪长青,踮起脚尖练习芭蕾舞,又怕把鞋磨破。我在夜深人静时,光脚到生产队场院上苦练,磨掉了两个大脚趾盖。

县剧团下乡演出时,我偷偷地模仿演员们练功。

我站在屋后房檐上练习后空翻,脚碰到枣树杈上,大头朝下跌下来,差点儿崴断了脖子。我又上房顶上练习前空翻,身体横着落地,差点把腰摔两截了。我身体素质好,柔韧性强,刻苦,很快能劈叉,下腰,原地起跳后空翻。

我用脚尖支撑着身体,能在地上飞快地旋转。

我又厚着脸皮到盐场学校展示才艺,老师说演员够了,把门关上。

这对我打击太大了,连小学宣传队都进不去,进专业剧团更是天方夜谭。我冷静下来,认为自己还是性急,总想一步登天,如同父亲的拔苗助长。

路得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我现在还吃不上大米饭,喝不上肉汤,就得把苞米饼子吃饱,把海秧菜汤喝出滋味儿。我进不了小学文艺宣传队,不等于进不了中学文艺宣传队。等我到复县永宁二十五中学念书时,继续毛遂自荐。

复县永宁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在旅大地区赫赫有名,各级专业文艺团体年年来宣传队挑演员,听说年年都有同学被挑走。今年有个拉胡琴的同学,被县剧团挑走。我能不能到二十五中学念书还不一定,更别说进文艺宣传队了。

随着时间推移,一桩桩百年迷案又有了新进展。

外屯也有个惯偷家族,外出行窃也穿兽衣戴兽帽穿鞋兽,都算在小西山头上。小花脖子又被揪出来,承认自己情窦初开时就喜欢董千运,耍弄衙门秦镜高悬束马悬车。瞎董万空四大爷的铜杆烟袋,是风水先生事先做局,演绎得滴水不漏。边外后屯的“裴姑子坟”事件,也不是借尸还魂,张地房子袁家十五岁的儿子夭折,和裴家闺女结鬼亲。季家白拣了一个要饭的小闺女,编了个“土埋子”的吓人故事。后屯裴家的两口子思女心切,又上演了一场人鬼闹剧。

破四旧立四新拆了黄仙庙和狐仙庙。大西山董云铁一晚上,用夹子打死了四十多只黄鼠狼。狐狸和黄鼠狼被赶尽杀绝,奶奶再没上过黄狼神。

实际上奶奶早已说破: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坷垃块。

而一个个恐怖的消息,弄的人心惶惶。人们疯传,马上就要天塌地陷了。王家崴子和吴屯那边先沉进海里,再沉大、小西山和盐场。人们站在房顶上观察,只要王家崴子和华铜山还在,这一天才过得安心。

正当人们放松警惕,先是河北邢台地震,接着海城地震。

那天晚上,前街董云果来我家串门,大家在油灯下欣赏六岁的弟弟演唱样板戏“朔风吹林涛吼”,突然,房屋摇晃油灯忽闪,小西山产生了强烈震感。

小鸡上树井水冒泡,生产队的老牛“哞哞”哀叫,家家户户搭了地震棚。怕地震棚不结实,钻进菜窖子里不放心,大伙儿在草垛上扒个窟窿钻进去。

女人们在外屋地做饭,填口火就往外跑,跑进去添瓢水再往外跑。女人们跑出去一看,锅盖还提在手里,再跑进屋盖上锅盖,又往外跑。她们屋里屋外来回跑,把早饭跑成了午饭,把午饭跑成晚饭少吃一顿饭,名正言顺地省了粮食。

大伙儿十冻腊月不敢进屋睡觉,把滚烫的热炕头让给了老猫。

地震警报解除,郝振东家一群姑娘仍不敢睡觉。她们把两个空酒瓶子口对口地摞在锅台上,排好了班。值班员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一宿到亮地守着空瓶子。那天轮到丫蛋值班,半夜三更打了个盹,耗子上锅台,“咣当”一声碰倒了瓶子。一群姑娘惊叫着逃到街上;刚回家又碰倒了小板凳,又惊叫着往外跑。

郝文章在睡梦中被惊醒,一头撞破窗户,栽到院子里。

那是个恐怖之夜,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从西北地到东南地,从西头子到南头子,男女老少惊叫着逃生。接着是大西山、盐场、徐沙包子、杨树房、永宁城,都被波及到了。到了天亮,整个复县没人敢睡觉,又波及到外县。

有对小两口在“地震”到来之际,先把孩子扔到窗外,地震没震,倒把孩子摔死了。只有一个人不信邪,始终躺在热炕头上呼呼大睡,那就是父亲。

天塌地陷的事儿刚消停,北面又传来更加可怕的消息。

据说这些年,中、苏两国一直在相互评论,广播里面叫“九评”。

小西山人认为,“九评”虽然不是“酒瓶”,也是双方一天对骂九遍,一边骂一遍在界河两岸你气我我气你,比谁这边的草木长得好,比江里的鱼往谁这边游,比狼和老虎往谁这边去,还比哪边的女人能生孩子。咱这边的女人结婚之后,孩子一生一大群,国家还得将计划生育作为利国利民的国策,不愿意结扎的女人们,被撵得东躲西藏。老毛子那边天冷、地多、人稀,女人想生还生不出来呢。

咱这边的大连动物园,一只老虎生了三个虎崽儿,被誉为“英雄虎妈妈”。他那边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被称做“英雄母亲”,还奖励房子和小汽车。

听说毛主席早已经做好了战略部署,一旦战争打起来,突然开放边境,往老毛子那边放人,一次放一亿,几次就占领了莫斯科,直至苏联全境。当然不是空手去,男女老少都拿一到两颗手榴弹。老毛子害怕了,想放原子弹威胁。

据说老毛子在边境上,竖起比高粱茬子还密的原子弹,一边倒瞄准中国。每个公社摊上一枚原子弹,其中一枚瞄准了永宁。一瞬间,永宁地区就变成一片灰烬,一百年之后才能长草,二百年之后才能长树,三百年之后才能生耗子。

等生出猴子再变成人,不知猴年马月,我们这茬人什么都别想了。

又一个消息从北边传过来,不信也得信了。靠边境一百里地之内的屯子,解放军化装成老百姓,家家户户烟囱照样冒烟,屋子里面堆满了枪支弹药。解放军还在江心竖起一排排木桩,怀里抱“六零”迫击炮,吃完晚饭在江边一边溜达着消食,一边放炮。每一炮都击中一根木桩,吓的老毛子不敢轻举妄动。

冻冰之后,双方军队都来到冰面上,不开枪不用刺刀,先是你推我搡,手拿大棒子打。老毛子人高马大,咱们的兵个小吃亏。后来派一批武术家穿了军装,把老毛子兵打得鼻青眼肿腿断胳膊折。老毛子脱了帆布炮衣,真要开打了。

大伙儿开始攒粮票。锅铲子掉在地上都以为是打炮,筋鼻夹眼地捂住耳朵。

广播里的播音员声调都变狠了,“金宝岛(珍宝岛)”那边真的打起来了。广播里反复播放革命历史歌曲,没晌没夜地“西里里里嚓拉拉拉索罗罗呔”。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民备战。

学校开展“三防”教育,玻璃上贴满了“米”字纸条。

黄孝曾老师带领高年级同学,在南操场挖了防原子弹工事。

正上课,刽万恕老师突然吹响防空号,全校学生们蜂拥而出,跑进南操场工事里躲原子弹。工事没被原子弹扫平,倒被师生们踩塌了一片,还得重挖。

学校组织师生们武装拉练,每个人身背行李,肩扛木制红缨枪,从盐场上海道穿过沙湾底,下到海滩走到青石线,进了石门沟攀上去。到西山砬子,大家统一学说“斯大齐阿鲁日业乌比哟姆(缴枪不杀)”,战争爆发后进行战场喊话。

驻松树八一五九零部队在河南岸吕家有座农场,学校每年帮助部队插秧。农场负责人陈排长参加过抗美援越,说话带火药味,是个标准的军人。他带领几个兵在农场劳动,天天早上出操、走队列、训练,喊口号,出饭前唱歌,在小西山都能听见。西南海方向传来枪声,是陈排长组织战士们打靶。没人以为那是农场,而是驻守一个正规连队。白天,农场里静悄悄没人,只有一个干部带几个兵在稻田里面插秧。老百姓传说,部队是以种地做幌子,实则备战。大批解放军白天潜伏,夜里在西庙山一代巡逻。学校请陈排长辅导师生们进行军事训练,有个女同学还被他训哭过。他教师生们刺杀除了练习动作,还真刀实枪地拼刺。

每当这时,大队民兵连长曲跃后,也一起参加训练。

后来,农场方向的口号声、歌声、枪声没了,人们以为部队撤走了。

陈排长调回部队当连长,来了个小个子司务长负责,说一句话带好几个“这个来讲”。他每天起早贪黑,带几个兵在地里干活,是个穿军装的生产队长。

那天,学校请司务长辅导师生军事训练。

司务长来了,裤腰带上穿了个皮枪套,里面装一支沉甸甸的“五四式”手枪。

他是南方人,喊口令“一二一”,同学们听成了“一孩一”,以为解放军顺便宣传计划生育。他示范齐步走,走一步脖子一缩肩膀一耸,引发一阵阵笑声,像不断拉响了战斗警报。老师们说,还不如请曲跃后了,只是没穿军装腰里没有真家伙。训练结束之前,按司务长的战略部署,几百名师生卧倒在一处沙丘周围。刽万恕老师陪着司务长,站在制高点指挥。司务长顶天立地般拔出腰间手枪,向四面八方环顾一周。大家期待,他能和杨子荣一样,甩手一枪打落空中飞鸟。

让人失望的是,他在击发之前,竟低下头闭住眼睛,用左手捂住右耳朵,朝天上开枪。枪没响,他倒换着甩了甩手,拉了下套筒,才知道子弹没上膛。

第二次击发,枪“砰”地响了。刽老师吹响了激越的冲锋号,几百名师生端着红缨枪,呼喊着“斯大齐阿鲁日业乌比哟姆”,从四面八方向沙丘发起冲锋。

大家将司务长和刽老师团团包围在中间,演习胜利地落下帷幕。

有的同学听到小道消息,说演习结束之后就发枪。

几天过去,学校还不发枪。据说枪已经到了,放在学校仓库里。

学校仓库在张兆林家厢房里,性急的同学偷着去张家后墙外,扒着小窗户往里面看,说装了几麻袋。同学们问班主任马殿阔老师,学校为什么还不发枪。

马老师说:“等战争爆发之后,每个同学发一枝枪,还是塑料的呢。”

同学们都放心了,盼望战争快点儿爆发,人手一枪过把瘾。

全国民兵,都在训练打苏修“乌龟壳”和“T——62”坦克。民兵连长曲跃后担任主讲,学校专门腾出一间教室,供他挂图演示。墙壁是简易的,用高粱秸穿帘子两面糊泥抹平。墙壁干透泥片脱落,像剔净肉的猪肋巴骨,两边透亮。墙壁要是“T——62”坦克装甲就好了,用木头红缨枪就能刺穿苏修的乌龟壳。

同学们在这边学习数轴、绝对值,有理数,又旁听那边的军事课。

大家对“双向稳定滑膛炮、大功率柴油机、红外线夜视瞄准镜、驾驶仪,诱导轮、承重轮、驱动轮,四零火箭筒、无后座力炮”等内容烂熟于心。

许多同学的数学课没学好,对如何解有理数试题似是而非,糊里糊涂。但是对如何打苏修的“T——62”坦克,他们讲起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哪里是坦克的薄弱部位,哪里是敌人的观察死角和火力死角,如何设置防坦克障碍物,怎样把握打坦克的有利时机,还有打坦克的兵器和器材等,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仗没打起来,又疯传大连“辽师”学生来到乡下,遇见单个人拖进道边庄稼地,按倒掏出针管子抽血,注射到自己血管里,被抽血的人活不过半个小时。精明的小西山人进行过算计:要是在陈屯西边子被抽了血,还能走回家,喝半瓢凉水就能救过来。要是在杨树房南边子被抽了血,灯走到盐场东边子,人就没救了。到永宁赶集和办事的人,匆匆忙忙往家跑,即使没被抽血,也“咕嘟咕嘟”地喝半瓢凉水。董老五想出个万全之策,除了自己家的人,任何人不告诉。他家人去永宁,都带两瓶子凉水,什么时候被抽血,什么时候喝凉水自救。

毛主席发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等指示,在全国掀了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学生下放到农村,铺天盖地就像赶集,成了柳树绒子在广阔天地里铺了一层。也像涨了次百年大龙潮,群群梭鱼丁子上岸。城里居民发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呼声,举家搬到农村,叫“下放户”。知识青年和下放户的到来,给农村带来了新气象和新风尚。

小西山人没到过城市也没见过城市人,不知道城市什么样、城市人是不是也和咱们一样,吃饭喝水拉屎尿尿,不知道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到底差多少。当城市人来到眼前,才知道哪是三大差别?而是千差万别!我们眼里的穷山恶水,在城市人眼里就是美丽的风景。我们呛呛的都是些屁骚寡淡,从城市人嘴里说出来都是诗情画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漂的,都是城市人造的。我们种了一辈子庄稼出了一辈子力,还得活到老学到老。

一个最差的城市人,都比小西山最好的人强没边了,没个比。

千差万别一句话:城市人在天上我们在地下!小西山人想不明白:让城市人到农村来遭罪,就缩小差别了?让他们过得不如我们农民,差别就缩小了?

生产队在前、后街之间盖了十几间房子,除了青年点,又安置来自大连某中学的教导主任叶秋风、大连第一发电厂工程师田长江、大连市委冯处长等三户“五七战士”。没过几天,又安置来自大连的下放户,姓关的一对老两口。

大连人不再高高在上,和我们平起平坐。大连姑娘不再高不可攀,和我们同喝一井水吃一样饭。大批的城市人都来农村落户,而我一个农村孩子,却挖空心思想地走出小西山,进大连找大连姑娘当媳妇。就像当年父亲带家属到农场锻炼,爷爷说:“你媳妇在家里做饭,不也是带家属?”找个大连“下放户”家的姑娘做媳妇,不也算进了大连?小西山的光棍早熟,有紧迫感,恨不能三岁就找对象成亲。就算下放户家的姑娘肯嫁给农村人,人家才不着急呢。

青年点里的十几个男女知青,每天到生产队干活,养猪养鸡种菜,自己做饭。女知青有的处了对象,没有的等待抽回城里,哪个女知青能和我结婚?

我们到冯处长家看热闹,他家大婶说我不像农村孩子,弄不好以后能有出息,让她的独生女儿大菊花和我比身个。窈窈窕窕的大菊花像个女篮球队员,半点不害羞,背靠背贴在我身后。我根据她的翘臀触到后腰上判断,起码比我高出半个头。大婶遗憾地摇摇头,说:“个头相差太大,在农村见到个好孩子不容易。”大菊花很有礼貌,半点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对我说:“看我妈,怎么不比学习和吃苦耐劳?个再高学习不好,还不如矮点儿呢。”

她让我下了台阶,我非常感动。那天大菊花来我家玩,我给她摘了一瓢红枣。我爱看书,她回家拿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给我。我连夜看完,被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精神所感召,憧憬他和冬妮娅的爱情,还有那段名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这样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段话,老叔也曾经背诵得滚瓜烂熟。我对大菊花只有尊重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遇上她挑水,我赶紧去街上井台,帮她把水拔上来,再无话可说。

因为盐场大队是旅大市打胜农业翻身仗的先进典型,市内某街宾馆来挑选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要求贫农出身,五官端庄,小学文化,被选上之后户口迁进大连,读完专科学校统一分配到宾馆。整个盐场,只有我和三队杨成彬符合条件。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让我参加面试,杨成彬连“舅舅”两个字都不会写,没被选上。“五七战士”老叶为我惋惜,说:“让小太锋面试肯定入选。”

他对父亲说:“不能让太锋窝在小西山,得去当兵。我们学校请部队首长作报告,警卫员都像太锋这么大,这么机灵,一般都能提干。”

因为老叶是被改造的对象,父亲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从老叶家后园走过,他都鼓励我好好学习,站在后门口目送。老叶的小女儿叶春和我同岁,插进我们班级,我们是同学。教育回潮,她五科考试成绩除了政治得了九十九分,其他都是满分。那天我到老叶家送报纸,他家有一本鲁迅的《彷徨》,就借来看。还书时老叶问:“你这么快就看完了,有什么体会?”我按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通,他说:“我以为你看不懂呢。你还看过什么书?”我说了一大串书名。他问了不少问题,我都按自己的理解一一回答。

老叶感慨地说:“一个偏僻农村的孩子喜欢读书,懂的比城里的孩子还多,并且有独到见解,可谓藏龙卧虎,”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这孩子眼睛里有悲怆有沧桑,将来肯定能做大事。我让叶春多和你接触,好好向你学习。”

我纳闷,为什么陌生人都说我好,本屯人和家里人都说我五马六混。

梁希全死后,大队找的几个看树人都不狠,树丢了不少。董云太一脸麻子,外号叫“二麻子”,也有人叫“麻太””,头几年搬到鞠屯,被大队请回小西山看树。“麻太”一颗牙没掉,但是下嘴唇往里瘪,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他没儿没女,把山上的树当成了子子孙孙。在他眼里,偷树人既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更是让他断子绝孙的刽子手。偷树人用锯拉树用斧子砍树用镰刀割树,就是拉他的腰砍他的脖子割他的肉。偷树人什么时候偷树,他什么时候出现。哪里有人偷树,他就在哪里现身。他对偷树者不打不骂也不罚,只要被他抓住,都得为树披麻带孝。他亲兄弟董云左割了几棵小树夹园障子,被他抓住。

他把几棵树绑在兄弟身上,像牵个老树精,到三个村子里展示。

正逢学校上课间操,他牵着“老树精”来到学校,让两个念书的侄子、侄女批判他爹。董云左羞愧得嚎啕大哭,恨死了哥哥,和他断绝了兄弟关系。

“麻太”使用的工具都狠,用一根嵌茬、眼看就要折断的扁担,一趟趟地往菜园里挑粪。扁担该断一直没断,大伙儿琢磨像一个人,除了董云功还有谁?据说董云功蹲监狱时屡屡越狱逃跑,脊梁骨被打断。大伙儿只知道他身个矮了一截,骨茬将后背的衣裳支出个尖,夏天再热也不脱衣服,从来不让人看。

腊月最冷的那天,社员们在地东头刮土粪。“母狗子叔叔”董亮掏出五角钱,对董云功说:“你脱光了跑到北海头再跑回来,五角钱给你。”

董云功见钱眼开,把钱押在大太平子手里,二话不说,几下脱了个精光。大伙儿这才看清他折断的脊梁骨,和“麻太”的嵌茬扁担一模一样。

“母狗子叔叔”怕把他冻死偿命,说:“你赶紧把衣裳穿上吧,五角钱给你了。”董云功仍光着身子跑到北海头,又跑回来,理直气壮地收下五角钱。

大伙儿呛呛到天晌下班,也没呛呛明白。有的说董云功是废人,“麻太”的扁担一直在使用,两者不可相比。有的说他出狱后又生个儿子,怎么是废人?有的说只要能搬动二斗粮,八十岁老头都能生。现场没有粮食,不能验证。

到了秋天,队长“梭鱼头”说:“你把这麻袋苞米扛回家,白给你。”

董云功也是二话不说,俯下身:“给我搭个肩。”几个壮劳动力搬起二百多斤重一麻袋苞米,放在他肩上。他扛起就走,一口气扛回一里地之外的家里。二百斤粮食顶上一个人的全年口粮,不是个小数。“梭鱼头”反悔了,让人赶车去董云功家,往回拉苞米。董云功全家人坚决不让装车,“梭鱼头”只好给董云功多算了两天工,加了二十个公分和一车乱草,顶十五斤苞米。

董云功确实像“麻太”的那根该断不断的扁担。扁担不禁夸,“麻太”挑土垫猪圈,“嘎巴”一声断了。董云功整天又是挑又是扛,脊梁骨一直没断。

“麻太”对土地也狠。南关沿的菜园子哪点都好,只是沙子底不保水。

他想出个狠招,换土保水,起早贪黑挑来黄泥,挖除两锨深的表土,在下面铺垫一层黄泥防水,再将表土覆盖。“麻太”不用挑水浇菜,菜长的最好。“麻太”看树有功,成了党的积极分子,很快填表入了党。大队张书记根据父亲这些年的表现,向公社党委汇报了情况,力排众议,做父亲的入党介绍人。

父亲终于实现了愿望,第二次入党。父亲当了十几年党员积极分子刚入党,“麻太”来小西山不到半年就入了党,还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之一。他一个大字不识,还定期来我家给父亲上党课,父亲也定期向他汇报思想情况。

老叶以汇报思想情况为名,托“麻太”到家里提媒,把女儿叶春介绍给太锋。“五七战士”都看好了小小子,“麻太”感到是天大的好事,起码打不了光棍,赶紧来我家告诉妈妈。妈妈听了高兴地说:“这事成了咱可高攀了。”

叶春是个美丽活泼有教养的大连女孩,不但学习好,还多才多艺,会跳舞、拉小提琴、游泳。我的心直跳,又感到没有半点可能。父亲发高烧躺在炕上,三伏天呼喊“东北人民不猫冬,大干社会主义有理,大干社会主义有功……”

父亲退烧之后,妈妈把老叶托“麻太”提媒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妈妈嘱咐我别对旁人说,怕有人嫉妒给挑黄了。父亲一听,赶紧让我去山上叫“麻太”。“麻太”的脸上,每座麻坑里都盛满了笑意,一溜小跑来到我家。

父亲表情凝重,对“麻太”严肃地说:“二哥,咱俩都是党员,一要对党绝对忠诚,二要对人民和革命事业负责……”让我和妈妈出去,下地关门压低声音,“我最先怀疑梁希全是特务,报告公社。根据我的观察,老叶也可能是个暗藏的特务。他见了人点头哈腰阴险狡猾,一看就不像个好人。这几天我虽然发高烧,思想却始终清醒。我家那个驴进的不闹正经,哪一点能配上他的闺女?他不是为了浑水摸鱼找保护伞,刚来几天,能着急给闺女找婆家吗?”

“麻太”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曾经说全世界毛主席最伟大,小西山董云程最伟大。他耳朵软没有主见,恍然大悟:“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差点上了阶级敌人的当。”父亲让他别动声色,对老叶进行严密监视,有异常情况及时报告。我在窗外偷听,恨不能拿菜刀把父亲和“麻太”当成两只公鸭剁了。

“麻太”浅盘子嘴存不住话,马上找到正在干活的老叶,义正词严地说:“董云程没看好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老叶诚恳表示:“我一定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改造世界观。”

他再见到我,和没有这回事一样,仍鼓励我好好读书,坚定信念,确定远大目标。叶春仍对我彬彬有礼虚心热情,体现了知识分子家庭的良好教养。

连父亲这样的人,也如此固执己见。他的自以为是,给我带来了沉重打击,好多天缓不过劲来。同时,也让我更加成熟和坚忍。理想并非不可实现,大连姑娘也不是高不可攀。就像赵丽敏在课堂上唱的那首电影歌曲: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能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父亲搅黄了我和叶春的婚事,却鼓励我和下放户老关太太多接触,没事多到她家坐一坐,陪她唠唠嗑,扫扫院子挑缸水,为上山下乡这场伟大运动做点贡献,有什么不好。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那天起,我每天给老关太太挑水。

老关太太也住在前趟街,为她家挑水不过举手之劳。老关头小个子大肚子,每天去盐场小卖店买回一篮子啤酒。他家院子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空啤酒瓶子,像一群怕冷的小鸭崽挤成一堆儿。每当我挑水从后门进去,老关太太先往我嘴里塞一粒橘瓣小糖,然后倒进水缸。我给她家挑第二担水,在后门口滑了一下,水洒了一半。不知道恰好有一半残糖还是刻意掰掉了一半,老关太太往我嘴里塞了半瓣小桔糖。那天我挑了三担水,她往我嘴里塞了三瓣小糖。

小桔糖盐场供销社有卖,一分钱三块。我不好意思为老关太太挑水了,提前埋伏在院子里,等她挑着水桶出了后门,我装做出来突然看见,接过水桶把水挑到她家后门口,放下之后赶紧走开,不给她往我嘴里塞小桔糖的机会。

我做好事不但耽误了干活,还得挨爷爷奶奶的数落。

爷爷说:“你有这功夫,还不如挑水浇浇园子。”奶奶说:“你和你爹一样,都是出力不讨好。”既然是好事,我就要做到底。那天,老关太太也有准备,挑完水,非让我当场吃个包子不可。我吃完之后,她问我:“包子好不好吃?”我吃什么都香,再说还是白面的,说:“好吃。”她又问:“你吃没吃出什么馅?”好像是沙子掺了锯末子,还有纸壳子等,反正不硌牙也不塞牙。

我说:“我没吃出是什么馅。”老关太太告诉我:“这是用牛骨头剁成的包子馅。”能把牛骨头一刀一刀地剁成包子馅,还不得把杀牛婆吓瘫了?

那一刻,我似乎解出了那半块小桔糖的悬疑。

我们班的田苗壮是孤儿,住在同母异父的哥哥家。他后来搬到学校,和工友住在一块儿,在后墙外用三块石头支了小锅做饭。我同情孤立无助的人,和田苗壮成了好朋友。大队照顾他,那年征兵让他参加体检,当上了海军。

他入伍那天,我到公社送行。他入伍后,给爷爷寄来一瓶“虎骨酒”。有人要把田秀美介绍给田苗壮,因为都姓田而作罢。田秀美是“五七战士”老田的女儿,在生产队干活,许多人对她想入非非。我没有醋意,却产生了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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