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苹果大年,苹果大丰收。我听说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招人装火车,赶紧去报名。曹家驹还记得“父故速归”那封电报,非说我是地富后代“董太举”。我说我叫“董太峯”,贫农成份,他说小西山没有董太锋这个人。
我越便捷他越不信,说:“我得知道你爹是谁,叫什么名,才敢决定让不让你去。装火车不是在大连搞副业砌大墙,一旦把其他东西带进火车,就是反革命行为。把小西山地主富农放出去搞破坏,我被开除公职回家还算好的,被判刑蹲笆篱子就完了。”我坚持说:“我爹叫董云程,是贫农成分。”曹家驹一口咬定:“你家是富农成分,你爹叫掉爪子对不对?”我情急之下,说:“我爹外号不叫掉爪子,叫无声手枪。”曹家驹乐了:“我知道了,你比叫驴还皮实,你爹枪法准,百发百中。”他举手瞄准我脑门“啪”地开了一枪,马上开了介绍信。
我羞愧得恨不能从窗缝里面钻出去,转身就走,被他喊回来填表。
我坐公共汽车来到瓦房店,扛着行李一路打听着,来到果品公司报到。负责火车装卸的孙调度说:“我这里不招中学生当装卸工,你赶紧回去。”
我说:“我是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的曹家驹主任……”他一把抓过我的行李,狠狠地扔到门外。我不放弃任何机会,等他离开之后,提着行李钻进了宿舍。我混在几十个装卸工当中,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孙调度一直没发现。
铁路半军事化管理,车皮不等人,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按规定装完车皮。
装卸工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火车鸣笛就像部队紧急集合。
为了装卸方便,装卸工宿舍健在站台边上。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突然传来火车的鸣笛生,“呼哧呼哧”地排气,车灯顺窗户照进屋里,就是来了车皮。
队长喊:“起来装车皮!”大家钻出被窝往站台上跑,火车停稳立刻装卸。
每笼苹果五十斤,一节车皮装三百多笼。体力弱的两、三个人装一节车皮,但是挣得少。体力强的一个人装一节车皮,自己搭肩自己扛。
火车一到,我和身强体壮的老装卸工一样,一个人装一节车皮。我两只胳膊各夹一笼子苹果,一路小跑上了橇板,进到车厢里码好。我再从车厢里一跃而出,直接从车内跳到站台上,能节省一半时间。每当孙调度过来,我赶紧披肩把脸蒙住。老装卸工们夸奖:“这小家伙真行,和我们装的一样快,垛码的好。”
我鱼目混珠装卸了一个星期火车,孙调度一直没发现,以为我回家了。
那天,他发现我正在装车皮,顿时怒不可遏,提着镐把满货场追打。在苹果趟子里,我和他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这边把我打跑了,我再从那边钻出来,仍抓紧时间装车皮。我俩你追我跑地折腾,他累得受不住,坐在苹果笼子上,气喘吁吁地骂。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装完了一节车皮,仍赶我回去。
老装卸工们都为我说话,他仍不接受一个中学生装卸火车的事实。
装保温车不同于装普通车皮,不但有力气更要有技术。装纸壳箱还好说,每箱三十斤,一次可以搬两箱。只要一趟趟靠紧不留空隙,一层层摆上顶棚,都能装够箱数。木箱苹果每箱六十斤,箱体参差不齐,两边用两道铁皮固定。装卸时要抠住箱底搬起来,将果箱翻转,用箱棱卡住肩膀,一系列动作在两秒钟之内完成。从第一箱开始,必须严丝合缝相互卡紧。最后一箱必须投出去,“咔”地一声砸进预留的缝隙中。差一根香烟的宽度装不进去,重新倒垛就误事了。
每一节保温车车皮固定装两千箱,装涨了多出一箱就关不上车门。只有几个老装卸工能装保温车,工钱加倍。发往苏联的保温车,在满洲里口岸接受对方检查。两国关系紧张,对方经常无事生非故意刁难。如果验收不合格过不了口岸,就得一级级追查责任,一直追到装卸工。有人出于对修正主义的义愤,故意装进石头和死老鼠。一旦被对方检查出来,整列车皮的苹果不但报废,还得赔偿损失。
因此造成了恶劣的国际影响,有关责任人还得被判刑。
乍开始装车,我嫌戴手套不得劲,徒手抓苹果笼子,抓豁了十个指甲。一个月之后,我十根手指头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像套了皮指套。
我和老装卸工一样,一个人装一节保温车。我的右侧肩膀上,被苹果箱子卡出一道棱子,用手指头掐都没有知觉。我接连装过两天两夜火车,好几个人累到吐血,脸色煞白不告而别。装卸工除了装苹果,还要装卸其他货物。
我扛过二百零五斤重一麻袋的荷兰尿素,扛一袋挣一分钱。每袋面粉三十斤,我一次扛起八袋。一位膀大腰圆的大叔叫姚成果,除了眼珠子满脸都是胡子。
我刚来时,他装完自己的车皮都来帮我。他睡在我身边,想儿子了就把我拽进被里面搂着我。他装卸十几年火车毫发无损,那一回卸车皮,不幸被“擀了面条”。十几根圆木从他身上碾压下来,被镶嵌在站台上。我们边哭边用铁锨往下揭,只揭下一层人皮。有人被车门“捂了家雀”,上半身支离破碎下半身囫囫囵囵。孙调度和我打了两个月游击,“中学生”没耽误一分钟没放弃一节车皮,没累的吐血也没被砸死,一块皮都没碰破。当然,工钱也和老装卸工一样多。
没有车皮的时候,我不逛街不睡觉不打扑克,去新建库房里面刨土、推土,推一车挣五厘钱。最初的三十多个装卸工,坚持到最后的,除了几个常年“扛小杠”的老装卸工,再就是我。那天我装了一夜车皮,白天还在看书。
孙调度进来,朝我伸出大拇指,说:“你这小伙子不简单,将来肯定能当作家。我撵你打你别生气,是怕把你累坏了出事故。”我很受鼓舞,勒紧了裤腰带,又用饭票兑回一元三角钱,到街上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艳阳天》续集。
一位老装卸工对我大声咆哮:“你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哪个作家干这个活?我在旧社会当小半拉子都比你强。学校请我作忆苦思甜报告,校长埋怨我说实话没淌眼泪。顿顿大黄饼子管够吃,白菜炖粉条子可劲造,淌眼泪是尿尿吗?喝瓢凉水憋一会儿就泚出来了吗?我说我丧良心,东家对我那么好我还偷苞米,没等说完,校长带头鼓掌喊口号。我说你们弄错了,我偷东家苞米不对,校长赶紧不让我讲了。你连垫肩、手套、馒头都舍不得买,拿手指盖、肩膀头子、肚皮和火车对命,我这才淌眼泪……旧社会穷人牛马不如,你现在也牛马不如!哪有牛犊子、驴崽子出这样的苦力?你爹你妈不是人揍的,让孩子出这个力遭这个罪。你挣的钱是拿命换的,拿回家你爹你妈怎么花?走,和我到书店,把书退了。”
我不去,他更来气了:“你不心疼钱我心疼。”他一把将书抢走,撕了几下没撕动,往地上摔了几下没摔散,一扬手“哗啦”一声,扔到窗外铁道上。
两个月之后,果讯结束。我行李里装着二百元钱,沉甸甸地挑回家。
我走到杨树房黄花岗上,一辆吉普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里面不知道坐着哪位大人物。我走到地东头,吉普车返回,不知道去谁家找谁。拐到西北地街上,郝振礼三叔见我挑着行李走过来,认错人,竟以为是小我十岁的弟弟。
他叫着弟弟的乳名:“驴子去接你哥了?你哥怎么没回来?”
我说:“三叔,我不是驴子是小小子。”
三叔惊讶地说:“都瘦脱相了,快回家让你妈煎两个鸡蛋吃。”
三叔的话让我心里发暖,这才感到累。
我两条腿软绵绵,挑着行李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家街上。
父亲袖着手站在街上,专注地望着园南头几棵大杨树。他没做掏枪动作,也没向树上鸟巢瞄准“击发”。实际上他已经看见我了,只是假装没看见。我走到他身边,他只乜斜了一眼,转过头没搭理我。他那布满血丝、玻璃体更加浑浊的双眼,像一对火印烙在我的心头上。他一边腮帮子肿了,从侧面看就像窃笑。
谁家孩子当兵了,被招工、推荐上大学,他都犯牙疼病,不和我说话。
似乎他犯了牙疼病,都因为我没当上兵、没被招工、推荐上大学所引起。
他上的不是一般的火,不是谁家祖坟冒了青烟、孩子有了大出息,就是为我吃苦受累遭罪而揪心上火。三叔还知道心疼我,再不好也是我的亲爹。
那一刻我进行了权衡,还是后一种原因。这让我从心里感动,在他身后叫了声:“爹,我回来了……”我的声音颤颤微微,既充满了谦卑和亲情,也是在邀功。毕竟在我的行李里面,捆着二百多元血汗钱。这笔钱堪称巨款,将家里老房子翻新重盖绰绰有余。再说,自从分家另过,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
我盼望父亲转过身和我说句话,起码给个笑脸。
董云功三大爷十年徒刑期满,被释放回家,我们早早去他家看热闹。三大爷也挑着行李,回来时也在街上见到他爹。他也用我这种口气,说的同一句话:“爹,我回来了……”三大爷他爹回头见到儿子,扔了拐杖扑过来,老泪纵横喊了一声:“儿啊,你可回来了……”接着,父子俩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真是自作多情自讨没趣,父亲根本没回头也没搭理我。他抬脚进到大园里,仰头望着大杨树上的喜鹊窝。我离开家的这两个月,喜鹊窝又被新的山燕子所霸占。父亲大概忘记枪交了,煞有介事地把手伸进怀里掏枪,掏了几下没掏出来,用食指当枪管、翘起大拇指做击发锤,瞄准树上的山燕子“击发”。山燕子不但没被“击落”,还朝下面“噗嗤噗嗤”拉了两泡稀屎,差点落到他头上。
我刚上小学时,父亲给我取名叫董太风,问爷爷奶奶这个名字行不行。
爷爷马上否认:“海上刮大风,家里再出个刮风的,沙子就得把房西头房场埋了,我的沙子就白挖了,妈了个巴子!你是王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哪。”
这回父亲没忍让,努力辩解:“我给儿子取名叫董太风,是为了让董家下一辈出息人,得出个有文化的人。董太本、董太学、董太才、董太书、董太字等文化名都被人取了,只剩下董太风这个名字没人取,晚了就被别人……”
奶奶“嘡啷”一声打断:“悄悄的吧!成人不用管,用管不成人,叫董太风就出息人了?哪张纸上写着,你听见还是看见了?念给我听一听!”
父亲查字典:“‘风’就是写文章的风格、做人的风度、风雅和风骨。”
奶奶听不懂:“我早给大孙子取了好名,叫董太钱,一辈子有得是钱。”
父亲没像当年那样怯懦,也做了一定让步,把刮风的“风”改成锋利的“锋”,再加上有个偏旁“反文”,我属羊还有个“独角羊”,将来文武双全。
在大、小西山老董家,我这辈人凡“太”字的太多, 早把好名字占满了。大西山西面靠海,刮西风的时候上鱼多,船还好上岸。“西”子是吉字,董太西的名字,早就有人叫了。董云雨没给儿子抢上“西”,但是抢上了“董太风”,是刮风的风。让他没想到,小西山“无声手枪”的“子弹”快过他的线梭子,把好名字抢走了。董云程又把儿子改叫“董太锋”,是专门利人傻雷锋的锋,他都乐蹦高了。马上在大、小西山宣布:“我儿子还叫董太风,刮风的风!”
大西山的董太风只念了二年书,就辍学回家在船上做饭。有一次他到盐场帮忙盖房子,中午吃小米饭。他回家后,他妈问他中午吃什么饭,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吃什么饭,把小米饭说成“吃谷饭”,大西山人都叫他“谷饭”。
我装卸火车那期间,大西山的董太风到万家岭搞副业,在工地做饭。复县县长在视察途中,在大西山副业队吃饭,他炖鲅鱼招待。县长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他还会来事,把一行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县里食堂缺个炊事员,县长让董太风收拾行李,随他一起到县里。很快,董太锋办理“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
妈妈告诉我:“你爹听说大西山的董太风被县里要走了,后悔的一宿宿睡不着觉,一遍遍地说,别把儿子名字改了就好了,弄不好也能被县里要走。”
吉普车里坐着董太风,回大西山看望父母,父亲立刻犯了牙疼病。
我没好气地说:“他自己错过那么多机会,怎么没牙疼上火?我要是生在他那个时代,当兵就当司令,进公安局就当局长,怪他自己没有主见。”
妈妈头一回向着父亲说话:“你装了两个月火车,你爹念叨了两个月,总说对不起儿子。他把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快把你爹叫回来。”
别看父亲不理我,时刻都在为我操心上火。我感到对不起父亲。
假如我被县里要走,让父亲以滚砬子作为交换,他撒腿就得往西山砬子上跑,毫不犹豫一头栽下绝壁。否则,哪怕我挑回一担钱,他也不会搭理我。
我去园子里,说:“爹,回家吧。”父亲低着头,默默地跟我回家。
我要用人生的第一桶金,翻新家里的房子。我别无高求,父亲把我当回事儿就行,别整夜骂我、把我当人看就行。父亲在生产队看报纸,得知海南岛受台风袭击,全岛死亡九百零三人,伤一千九百五十五人。他没和任何人商量,自作主张地把一百元钱寄往灾区。钱寄走了之后,连个回执都没有,不知道寄到哪里被谁所用。我要是被县长挑走,把二百元钱全部捐出去也值得。大西山的董太风被县长挑走,也没寄给灾区一分钱。还好,父亲没把钱全部捐出去。
父亲确实把我当回事了,不但没骂我,有事还和我商量。
别的社员单独出去搞副业,都不往生产队交回扣,也没人追究。那天父亲又自作主张,又把剩下的一百元钱全部交到了生产队。按每天日值八分钱计算,我这两个月只挣了两元四角钱。会计看不下去,背着队长给父亲留下二十元钱。
父亲对党忠诚,为人憨厚,不沾集体便宜,仍惧怕生产队长“箭杆子”的淫威。我血脉贲张,要去讨回血汗钱。父亲头一次在我面前低三下四,除了给我盛了回饭,又去沙岗后水湾子为我洗了一堆脏衣服。我无话可说,也释然了。
我的坚强和坚忍,绝不是钱能买得到。到了年底,我也二十岁“挂零”了。
瞎董万空死后,父亲出头大伙儿帮忙,帮董太举处理完后事。董太举的妈妈小白菜死得早,两个姐姐出嫁,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家原来住东头子,土改后搬到前街,和陈洪和家住对面屋,是座低矮的小土坯房。陈家住三间他家住两间,借用陈家半间外屋地,共用大门和后门。他家街上园子里,就是老碾房。
陈洪和一次夜里给驴添草,听见瞎董万空在院子里,一套套念古书,回来就病了。陈家扒了三间房子,到西沙岗子南头盖了四间房子,和三爷家毗邻。
董太举家没了外屋,原来的屋门成了大门。一场大雨,后园的水涌进低矮的房框,把两间破房子冲得干干净净。董太举无家可归,住在生产队饲养棚里。
为我当兵,父亲从来不求人,却为董太举找大队书记,推荐他上大学。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报上去就批了。董太举上了“北大”,更让人惊掉了下巴!
以往推荐谁上大学,挤破了脑袋打破了头,现在民不举官不究。
假如瞎董万空地下有知,会激动得重新长出手指头和脚丫子。
“母狗子叔叔”董亮,住在前街两间小门房里,房后有棵大枣树。他常年当盲流不在家,树上的枣一落花就有人打。树梢上的几个鲜红枯枣,一直给他留到冬天。他回来,大伙儿才想起有这个人,不回来就被遗忘。他没上过学,却看得懂泛黄的古书。每当有闺女媳妇从街上走过来,他赶紧拿了本书,站在院子里念念有词。他把《水浒》里的“倭兵”念成“委兵”,把《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念成“关云长”。不认识的字,他也能瞎溜,不会写的字还能自己创造。
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却顶着光棍和盲流两顶帽子。他说话像母狗叫唤。大伙儿怎么编排羞辱他,不在家也听不见。有人说他点灯熬油,用破棉花缝个假女人,晚上搂在被窝里。还有人说,他和某某女人不清不白。他坐火车当盲流南辕北辙,去海南当人种。那地方太热,男人干巴拉瘦,和老婆干一把十多天爬不起床。女人在地里干活,男人在家里洗衣裳做饭。女人生孩子,男人坐月子。
每当“母狗子叔叔”回来,大伙儿逗引他说话,听他母狗的声音取笑。他识破了众人诡计,不再上当,不该说的话不说,非说话不可就打手势比划。
有一年春天,“母狗子叔叔”晚上喝了点酒,站在院子里唱《小放牛》,招来一群公狗。他身后总跟着几条公狗,不敢唱歌也不敢出门,只能当盲流。
大连杂技团送戏下乡,来盐场演出,有个口技节目叫《盐场的早晨》。实际上都是一个节目。剧团到哪个大队演出,就换上哪个大队的名字。
那位口技演员模仿两条狗撕咬打架,大伙儿顿时想到了“母狗子叔叔”。他要是站到台上说话唱歌,比口技演员还精彩,都撺掇他毛遂自荐,肯定能被杂技团挑走。“母狗子叔叔”以为自己受到了巨大羞辱,把众人好一顿骂。
瞎董万空怕他错过机会,亲自去盐场找杂技团领导,介绍“母狗子叔叔”的情况。杂技团领导非常重视,派专人到小西山,对“母狗子叔叔”进行考察。这把“母狗子叔叔”吓着了,躲到了永宁,又到北大荒去当盲流。
学狗叫也是条出路,也有去杂技团当演员的机会。我模仿狗的不同叫法,几乎乱真。大连杂技团再没来盐场送戏下乡,我倒弄臭了自己的名声。孩子们见了我喊:“杂技团!疯狗!杂技团!疯狗!”我“疯狗”的外号,也由此产生。
“母狗子叔叔”辨认出那封电报的谬误,我对他刮目相看,心存感激。他和我讲了许多当盲流的故事,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当盲流的念头死灰复燃。
小西山很少有人坐过火车,都说:“这辈子能坐回火车就值了”。“母狗子叔叔”坐火车,如同坐老牛车去永宁赶集,往来于千里铁道线上。他当了半辈子盲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大伙儿听他讲火车,也如同坐了火车。
再复杂的事情,用死亡理解都简单。再不明白的事情,用男女关系都能琢磨透。火车可快可慢,如同男人女人睡觉才能养孩子。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儿。火车离开铁轨寸步难行,“母狗子叔叔”也是火车的一部分。
一晃又过去了一年,新的一年一晃又过去了两个月,什么都没改变。
我又去前街找“母狗子叔叔”,问:“大叔,当盲流得多少钱路费?”
他像母狗一样笑的前仰后合:“花钱坐火车就不叫盲流了,有的是办法逃票。再严密的站台都有疏漏,可以提前进站,可以从火车底下钻,还可以夹在人群中往里面混,被抓住大不了挨顿揍。凭你这身滚刀肉,还怕揍吗?”
我决定和“母狗子叔叔”去当盲流,定准了出发的日子。
“二月初二”是妈妈的生日,我不能在这一天离开。二月初三天亮之前,我俩一块儿离开小西山。我偷偷地做好一切准备,还是走漏了消息。
父亲深深自责,怕我成了“二母狗子”,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公社举办“密切注意资产阶级新动向”学习班,每个大队去三个人,带行李、粮票和伙食费。大队支委张兆林带队,父亲是贫协主席,还有妇女主任。父亲不怕别人说闲话,自作主张带上我。那天,我们冒着沸沸扬扬的大雪,扛着行李去公社。
我学过的一篇课文,《我跟父亲当红军》。大家在大礼堂里听完公社书记作的报告,回来讨论,揭发本大队的资产阶级新动向。父亲背地里启发我,地主富农之间“换亲”,就是资产阶级的新动向。我在大会上发言,引起强烈反响。与会者都说,盐场那个小子,肯定被公社留下。学习班结束,我照样回到小西山。
老师休完寒假,上班之后第二天,郝文章晚上找我,说:“黄贵良老师已经调到沙包子学校当校长,校长董太元和大队说好了,让你当代课老师。”
我说:“我爹是大队贫协主席,管学校,他怎么没告诉我?”
郝文章说:“你家大舅没有决定权,校长也没告诉你家大舅。”
当盲流还是当代课老师,我认真权衡利弊。当民办老师虽然挣公分,总比在生产队干活强,每个月有五元钱补贴。我还能和郝文章在一起,一起上下班一起过星期天,干好了还能转正。我的目的是走出小西山,不能属养汉老婆的说变就变。当盲流居无定所,天南海北任我闯荡,客死他乡无怨无悔。
我铁了心去当盲流,让郝文章保密。他苦苦相劝,我不为所动。
那天凌晨,我背了行李离开家门,去当盲流,不混出个人样不回来。
“母狗子叔叔”家关门上锁,在门缝里给我留了封信。
太锋我侄见字如面:大叔我昨早上就走了,再不回来了。当盲流都是不把自己当人,我带你走就是抱别人的孩子下枯井,不是人揍的。你别学我,到哪里都不如守家在地。小西山人过的不容易,别再糟践自己了,听叔话。董亮
我心头一热,亲叔叔还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已经把话说出口,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连代课老师也做不成了。郝文章对我说:“我事先找董亮让他先走,没告诉校长说你不干。”为了他对我的这片真情,我也得去学校当代课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