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2/11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七十八章 破自行车爆胎希望破灭 盗书即将败露招飞救劫

一晃两年过去,再有一年我就中学毕业了。我大部分时间在宣传队里度过,文化课的田园里一片荒芜。我唯一为班级做的一件事,就是出了几期《从中笑》壁报。我早被替换了学习委员职务,应付频繁的考试,成了我的沉重负担。考文科和作文我信手拈来,考数理化束手无策,只能厚着脸皮照抄。那天下午考数学,我去街里走了一圈,再不想回学校,干脆回家算了。我走到永宁水库大坝上,迷了路又走回来,学校还没上课。我站在学校操场西边的柳树趟子里,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一直犹豫到上课铃声骤然响起,义无返顾地转身回家。逃学。

“头伏萝卜二伏白菜”。闷热的二伏天。我走到郝振礼三叔家门前,看见瘦骨嶙峋的父亲,正往街上园子里挑猪圈粪,整地种白菜。他挑着沉重的担子,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出一口口带血丝的脓痰。我一阵内疚,想从三叔房东头绕到到西北海,躲到天黑再回家。我不忍心看着父亲挨累,硬着头皮走到街上。

父亲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声音有了一丝温和:“今天放学这么早?”我撒谎:“班级在学农田里上《农知》课,老师讲完花生就放学了。”

怕父亲怀疑,我还背诵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父亲没再多问。我赎罪般地干活,挑完了猪圈粪,又除完了另一圈猪圈粪。天旱,我到大炕里挑水打底水,和父亲种完了白菜,挑水扫院子挑土垫猪圈。

第二天上学,数学老师张戟民找我和王殿富,到教研室里补考。昨天下午考试,王殿富也被吓跑了,都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张老师遗憾地对我说:“你文章写的好,跟头翻的好,就是不肯在数学上下工夫。”尽管他出题简单,不断提示并说出答案,我们仍不及格。张老师给足了我俩面子,都算及格成绩。

一年之后还得回小西山,我又是惶惑又是迷茫。与其浑浑噩噩地混一年,还不如辍学回家,帮父亲干活。我的年龄越来越大,爷爷奶奶再逼婚怎么办。

我必须选好一条路,即使走不出小西山,也不能得过且过。

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好该走哪条路。我连辆自行车都没有,每天跟在别人后面跑。父亲路过盐场,于殿顺正用一堆破自行车挡猪圈门。父亲回家,赶来一头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克郎猪,换回了那辆破自行车。只能说,那堆东西曾经是自行车,现在不是,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从那些零件推测,曾经的自行车离奇古怪,前轱辘小后轱辘大,不知产自哪一国。零件该转的地方都锈死了不转,该固定的地方不是缺一截就是少一块。车铃仅存的一点光亮,如同月偏食即将食甚。

父亲用维修“T——34”坦克的技术和勇气,重新修理组合那堆东西。他用锄板刮下厚厚一层铁锈,装了两铁锨头子,再往下刮就不剩什么了。他用柴油浸泡车轴,泡了好几天才能转动。车大梁断了脊梁骨,车架子断了肋巴条。父亲成了接骨医生,用粗铁丝拧上一根榆木棍子固定大梁。车圈锈出一个个窟窿,他从里面垫上一圈薄铁片。粘好千疮百孔的车胎,打足气刚浸到水盆里, 就翻起一层细密的气泡。他像为一个重度烧伤的病人植皮,用完了所有皮源,把我心爱的弹弓毁了粘内胎,就差没剥我的皮。他再把车胎按进水盆里,终于不冒泡了。

为了防止爆胎,他用了半捆尼龙绳,将轮胎和车圈密密匝匝地缠在一块儿。车把子转向轴的滚珠,丢的一粒不剩,他到永宁买回滚珠,无法进行匹配。他精挑细选了几十粒枪砂,在轴槽里抹了黄油,一粒粒地嵌进去拧紧。

准备给轮胎打气了,我和父亲都很紧张。我到老叔家里拿来气管子,父亲让我动手。我害怕打爆了被赖着,他只好亲自动手。他侧着脑袋闭上眼睛,不怕枪炮声却害怕自行车爆胎。我敢用手捏着二踢脚燃放,也捂住耳朵转过头。

谢天谢地,轮胎没爆炸,但是两个车轮子外胎早已经老化,如同两条环形的蛇偷吃了几十个鸡蛋没消化,凸满了大大小小的气包,随时都能爆炸。

我想,就算你能让这堆东西起死回生,宁肯累断我的两条驴腿,也绝不骑到学校里丢人现眼。我刚要溜走,被父亲叫住,让我为这堆东西殉葬。我拒绝试车,

父亲长嘘了一口气,稳了稳神,开始试车。他跨上自行车,车身如同打摆子乱抖,地震般摇晃,扭秧歌一样扭来扭去,前轴、中轴、后轴“吱吱”地尖叫,似中间夹住三只声嘶力竭的铁耗子。父亲好不容易骑到街门口,扭动车把子转向。

转向轴更像是怀有深仇大恨,咬牙切齿地“喀喀”直响。父亲连街门口都没骑出去,“砰”“砰”两声巨响,车胎爆了。父亲不甘心地在残车上保持平衡,僵持了片刻。他仍不放弃,锲而不舍地修理。他用锤子砸,用菜刀削,用斧子剁,用大石头压再用目杠子别。当自行车完全不像个自行车时,父亲再一次试车。

他从小西山到盐场“嗖嗖”地来回骑,就像骑了一匹人造怪物。

大伙儿都出来看希奇,以为董云程制造了一辆土坦克。

后来我想,父亲不仅是修理自行车,也是创造奇迹。

哪怕这辆自行车的速度能超过“T——34”,我也不骑。我绝不是怕丢人,因为那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个遍体鳞伤、浑身缠满绷带的伤兵。那伤兵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与其修理自行车,不如说修理自己,自己为自己疗伤。

我起早贪黑跑步上下学,父亲也不强迫我骑他的“T——62”。他喂猪喂小鸡,养兔子,抽空赶海提鱼,晒胖头鱼。从来不赶集的他一集不拉,卖胖头鱼攒钱。他争取在我毕业之前买一辆自行车,不管新旧,被承认是自行车就行。

那是个星期天的傍晚,我挑草从山上回来。我在街上放下担子,只见院子里,一个细高个的小姑娘和妹妹踢毽子。她白净秀丽,细细的身材像棵刚要打包的嫩高粱,好有我高了。她细皮嫩肉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定是屯里又来了“五七战士”。我拿着扁担镰刀走进院子,妹妹对她说:“我哥回来了。”

小姑娘脸一下红了,说:“我收拾饭。”转身进屋。

我更糊涂了,问妹妹;“她是谁家的?又来下放户了?”

妹妹悄悄告诉我:“她是你媳妇,以后在咱家里常住。”

我努力压抑兴奋,问:“是不是五七战士家的孩子?”

妹妹说:“进屋你就知道了。”

我莫名其妙地回到屋里,看小姑娘在锅台边忙活。妈妈把我叫到屋里,我这才知道,小姑娘仍是王鸿年的闺女王淑兰!几年不见,她就像换了个人。

那年她回去之后,爷爷“老干乱”晚上睡觉,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他爹去了盘锦,和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住在一块儿,哥哥入赘去了别人家,弟弟过继给远房大爷当儿子。她姨姨要把她领走,她死活不去,一个人在家里生活。她知道我嫌她没念过书,天天跟邻居家的孩子学识字,借人家用过的课本学习。一户“五七战士”的爱人是老师,看她聪明伶俐好学,天天为她补课。半年之后她经过学校考试,直接上了三年级。她现在已经小学毕业,能看书会写作文。

她知道自己和老郝家闺女重名,为了纪念妈妈王美兰,也把名字改成王美兰。为了区别于妈妈,那家“五七战士”叫她小小王美兰,王屯的人都这样叫。

十三岁的小小王美兰脱胎换骨,更加乖巧,唯独不和我说话。她聪明勤快,懂礼道规矩,见什么人都不打怵,只见了我拘束。她不笑不说话,一笑两个酒涡,一口洁白的牙齿得像两排玉石,让人误以为是下放户家的孩子。她干净利索能干要强,任何事情都不连累别人。她觉得自己有了文化,长高了像个大姑娘样,哥哥肯定不再嫌弃,自做主张地来到我家。老人们喜欢她,给她腾了间房子,全屯人都羡慕死了。她和妈妈说,哥哥每天看书写字,将来肯定能成个大作家。

除了蓝小兰和徐梦莹,我对任何姑娘都不动心。我的心已经放置到老帽山以外,走出小西山的意志和决心绝不改变。我对小小王美兰的态度是:来了不撵不来不请,权当走亲戚。奶奶去盐场找外甥,给我改年龄。我毕业后,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爷爷经常夸奖:“我大孙子,长的真好看。”我一听就心惊肉跳。

我仍在幻想,也许宣传队的同学毕业后,都给办成“农转非”。

不久,高年级同学毕业。那一年还不到六月,掐脖旱已经不请自到。老天爷变成了大烟鬼,用嫩黄的苞米叶子卷烟抽。那天,学校到徐家大队抗旱,挑水浇苞米。社员们用锄头在前面刨窝,学生们在后面浇水。我前面刨窝的是个女社员,严严实实地裹着围巾,看得出窈窕秀丽。她刨的飞快,远远拉下我一大截。

她刨到地头又往回刨,到了我身边时,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天哪!这不是扮演阿庆嫂的徐梦莹吗?她皮肤黝黑,穿一身带补丁的旧衣服。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徐梦莹了,和风采照人的舞台形象判若两人。

她面无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也怀疑不是她本人。她继续往前刨窝,我继续在她身后浇水。一直到劳动结束,我们也没说一句话。

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晚上在油灯下,斗胆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劝她给部队文工团的王教导员写信,介绍自己的情况向他求助。徐梦莹孤傲清高,不会主动向任何人写信求助。我又以她的口吻和名义,替她给王教导员写了一封恳切的求助信。第二天上学到了邮电所,我心怀鬼胎,把两封信投进了邮筒。

我不知道写的什么,也不奢望她能回信,只是表达同情、关怀和问候。

“阿庆嫂”放下茶壶捧起了泥饭碗,“郭建光”放下扫帚握紧了锄头把子。“沙奶奶”、“胡传魁”和“刁德一”们,连“商品粮”的碗边都舔不着。“叶排长”的我,“商品粮”更是一枕黄粱。无情的现实,彻底击碎了我的美梦。

那天,一位女同学拿了两本书从外面进来,一本是《老孟泰的故事》,另一本是《自由之路》。在电影《铁道卫士》里,特务马小飞和潜藏的内线进行联络,用这本书做暗号。我问她在哪儿弄的,她说和负责图书室的老师借的。我也去找那男老师借书,他说:“这些书没开放,不往外借。”另一边,他拿出几本书,借给其他班级的女同学。据说图书室里,封禁着许多图书。那间神秘的房间是图书室,夹在数学组和语文组教研室之间,门上钉着板子上着锁,根本进不去。

当初宣传队睡上下铺时,我没梦见一个女生,现在,我天天晚上梦见图书室。梦中的图书室里不但有书,橱柜里还有的各式手枪,放着各种型号的子弹。

我想图书室里的书快要想疯了。门打不开,我甚至产生了上房揭瓦入室的蠢念。有一天我突然开窍,有前门就有后窗。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一身冷汗也随即冒了出来。小西山董云梨和董云枣哥俩,从生产队仓库后面挖窟窿偷豆饼,败露后被带到公社“群专队”巡回批斗,脸被打出了茧子,人也被打的半傻。

那天中午,我怀着好奇心去图书室房后侦查。窗外堆着一垛修剪下来的苹果树枝,把一排窗户遮挡的严严实实。我贴墙根的缝隙钻进去,找到那间钉着厚厚木板的窗户。我从板缝之间往里面窥望,一片漆黑。灯眼睛适应了黑暗,只见屋里乱糟糟地堆放着大量图书,靠墙堆到了天棚上!这里不是图书室,而是堆放图书的库房。我眼前一亮,放在地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套三卷本的《艳阳天》!

那是个阴天,我眼前顿时艳阳高照,狂跳的心再也不能平静。

和蓝小兰喜结金兰也不过如此,和徐梦莹结为伉俪也没什么两样。我如同色胆包天,经过几天几夜的内心挣扎,决定铤而走险。

小西山的董太安和董太敏,只念了一年中学,就中途辍学了。

宣传队解散后,我和林富有、叶春一块儿上、下学。几天之后,叶春把户口迁到金州纺织厂舅舅家。那是个深秋的早晨,我在山上划拉树叶子回来。妈妈交给我一精美的笔记本和一枝钢笔,叶春在上面写了几句鼓励的话。今天,叶春离开了小西山。她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女孩,永远值得我记忆和深深祝福。

这是一次重大行动,我心里没有底,需要一个人和我共同完成。我和同村发

小林富有商量好,一起实施盗书计划。林富有和我同年级,我在一班他在三班。经过几天考虑,他终于答应了。我俩约定,星期六晚上九点以后行动。

我准备好手电筒,一卷绳子,一条麻袋和一只大提包。还有钳子,起子,我用扁锉磨成的匕首,一把刮苹果树腐烂病的刮刀,像一个真正的大盗。

林富有很快变卦了,说他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我一想年底一毕业,就要和小小王美兰结婚,决定一个人行动。

一部电影里,外国特种部队在行动之前,都在脸上涂抹油彩。我没有油彩,涂抹墨水和墨汁还洗不掉,用图画纸剪了张骷髅头,用浆糊粘在脸上。

星期六晚上,天下起毛毛细雨,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老叔全家搬到黑龙江。爷爷奶奶到西院看屋,我一个人住在东屋。我估计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睡着之后,悄悄地从窗户里面爬出来,背上装着工的书包,推着父亲的“T——34”出了院子。如果骑自行车行动不便,我就徒步行动。

我上了自行车轻轻一蹬,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

过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时,前面过来个人影。我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后面照来一束昏黄的手电筒光柱,那人问:“谁?”我一阵猛蹬,过了盐场。

父亲的“T——34”,堪称一匹久经沙场的军马,让快就快让慢就慢让停

就停,一点声音没有。我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才是创造奇迹的大师。

那是个五月中旬的半夜三更,细雨蒙蒙伸手不见五指。

我一路顺利地来到熟悉的校园外,将“T——34”放在一片没膝深的麦子地里。我没有半点犹豫,背着工具摸下水沟,从几棵大柳树之间攀上了校园。

校园里面寂静无声黑森森,只有两处屋子里面亮着灯光。

我来到靠果园边的小平房外,朝里面窥望。校工侯师傅,正躺在小火炕上假寐。我不怕他的人,而怕他时刻不离身的武器。那是一枝长长的刺杀木枪,顶端固定着一把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是几年前学生在群众家里搜出来的。解放战争中,侯师傅由国民党军队反正参加解放军,曾经是抗日战场上的刺杀能手。

学校军训时,都由他担任刺杀教练。突然,我想打退堂鼓。

我来到另一处亮灯的窗前,里面挡着白色窗帘。

我攀上宿舍窗台翘起脚跟,从上面的缝隙往里面看。担任八年级数学的刘志老师,此时正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洗衣服,这么晚了还没睡。

这次冒险行动,是对我的决策和决心的一次检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以后做任何一件事情,必须像这次行动一样,破釜沉舟断其后路。我必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责无旁贷义无反顾。犹豫不决考虑后果,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我利用树枝垛的遮挡,钻进图书仓库后窗下,用起子撬下上面的木板。“吱嘎”一声钉子出槽,在静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仿佛盗墓人起开了棺材盖。我隐蔽在窗台下面,等了半天没人过来。我从书包里拿出刮刀,一点点剜除玻璃上的腻子。陈年的腻子和玻璃结合在一起,费了好的大劲儿才起下一小溜。

侯师傅出来,打着手电筒在校园里巡视,从苹果树枝外面走过去。我悄悄出去查看,侯师傅进了值班室,刘志老师宿舍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已经睡了。

我把最后一块玻璃腻子剜除,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用钳子拔除最后一枚小钉子,“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为了不留下任何破绽,我溜到乒乓球室,撬回一块整玻璃。我钻进图书仓库,挪过几块宣传板,遮挡住前门和后窗。

我打开蒙了黑布的手电筒,在如山的书堆里面挑选书籍。

我率先拿过桌子上的《艳阳天》,对着手电筒翻看,顿时被吸引住了: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没续上都说二茬子光棍不好过萧长春本身还沉得住气倒是他的不萧老大儿子的婚事成了老头子的心病啦这些日子他只要见到对劲的人就要唠叨一顿你们总说拥护长春拥护拥护他有难处你们都看着不管有人故意逗他说老萧一天到晚都是乐乐呵呵的还有什么难处呀老头子拍着大腿喷着唾沫星子说唉我看你们是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哇事情不是明摆着一家子人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抓紧时间。我装满了一麻袋图书,外加一提包。我处理好现场准备离开时,才知道干了件蠢事。窗户格子只能容下一个人爬进爬出,麻袋和提包拿不出去。我只得把书一本本地顺窗口放到外面,人再爬出去。

外面的书堆的和窗台一般高,我一本本装进麻袋和提包,把玻璃安在窗框上,用事先准备好的秋皮钉钉好。我把木板按原来位置镶到窗框上,把钉子顺原来的孔洞插进去,用钳子使劲按牢。我不敢歇口气,先溜到孙老师窗前偷窥。

他正坐在地上的凳子上抽烟,怀抱那杆长枪,和战士一样枕戈待旦。

终于,侯师傅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了,响起了鼾声。

我赶紧回到树枝垛后面,用力扛起一麻袋书籍,趔趔歪歪地出了校园。这哪是一麻袋书籍?分明是一麻袋沙子,只有我才扛得动。我好不容易爬过壕沟,扛到麦子地边。我马上返回去,提起一提包书籍,感觉轻得和没拿东西一样。

我刚要下壕沟,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人影跟上来。

在联合厂灯架上的水银灯光映照下,那把刺刀寒光闪闪,下到沟里已经来不及了。那天,老孟头的儿子结婚,晚上招待客人,侯师傅替他给马添草。

侯师傅服务学校十几年,对校园的熟悉程度,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

公社放映“雪花”电影《智取威虎山》踩死了人,操场晚上经常闹鬼。就在侯师傅的手电筒光柱照到我之前,我仰躺在路旁挺直了身子。见地上有具僵尸和骷髅头,侯师傅被吓的灵魂出窍,“妈呀”一声嚎叫,扔了刺刀和手电筒,拼命往回跑。他“咕咚”一声被绊倒,爬起来又跑,喊:“闹鬼了闹鬼了!”

我扛起提包越过壕沟,把麻袋和提包绑上“T——34”,躬着腰往前推。“T——34”没散架,我索性前拿腿骑上去。重载之下的“T——34”又快又稳,过沟上坎毫不费劲,进了沙窝子里都不用下车,使劲蹬几下就能顺利通过。

这不是坦克不是战马也不是自行车,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背着我和图书腾空而起一路飞行,转眼工夫到了街门口。五年之后也是一天晚上,河北农民黄延秋被神秘飞人瞬间背到了千里之外,成了未解之迷。大概我也遇上了神秘飞人,瞬间从永宁中学把我背回小西山。我不敢怠慢,把书藏进了地瓜窖子里。

星期一上学,我心怀鬼胎,留意各方面的反应。

各种传言沸沸扬扬,都和图书失窃有关。乒乓球室少了块玻璃,却没人关注。

那位男老师来到班级,问那位女同学:“你拿没拿那套《艳阳天》?”那位女同学说:“我没拿。”那套《艳阳天》是第一批解禁的书籍,学校仅存一册。

男老师脸色很不好看,又去别的班级,询问曾经和他借书的女同学。侯师傅推脱责任,说在校园里遇见鬼,把住宿的同学全吓的跑回家。公社“人保组”来学校了解情况,认定侯师傅宣传封建迷信,恫吓同学,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侯师傅有苦难言,为了保住饭碗,承认自己为了提高工资待遇,故意造谣,要挟学校领导。他又打错了算盘,被学校辞退回家。新来的郭师傅,是个像地瓜一样的小个子,又扛起了侯师傅的木枪刺刀,和日本鬼子一模一样。

小成子拣了两个被风刮掉的苹果,侯师傅都没放过他。我一直为小成子打抱不平,更为他没去成剧团而惋惜。侯师傅丢了饭碗与我有关,我半点不后悔。

尼采说过:一个人知道为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不知道尼采是谁,只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和他说的同出一辙。为了走出小西山,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遭,什么困难都不怕。我只有往前走,决不往后看。

我白天晚上连轴转,把《艳阳天》全部看完,如同吃了一顿肉馅饺子。那天下午放假,在回家的路上,我向林富炫耀,已经完成行动。他不相信,把他领到家里,参观我的辉煌战果。他要借那套《艳阳天》,我慷慨地让他拿走。

我走火入魔,看完了百十本书籍,眼睛快累瞎了,看东西一片模糊。我沉湎在小说的情境中,一会儿是古人一会儿是今人,一会儿在神话中一会儿在现实生活里;一会儿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一会儿和心爱的人缠绵在温柔之乡。

吕蒙正《破窑赋》中的一段话,既让我信服的五体投地,又不敢苟同:

若天不得时,则日月无光。地不得时,则草木不生。水不得时,则波浪不静。人不得时,则命运不通。若无根本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古人的思想,对我实现目标和愿望,既有积极意义,也有消极因素。我不能听天由命坐等待毙,等条件成熟了什么都不及了,必须置死地而后生。也不能鲁莽从事,欲速则不达。我既要等待有利时机,更要不断创造机会。

我在阅读盗来的书籍当中,试图解开那八句家庭谶言的迷底。

藏一半来露一半,

得一半来失一半。

黄金到手变为铜,

半世得来半世穷。

沙中之塔根基松,

头顶高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空。

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既让我感觉得到了全解,又半知半解。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

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少数青少年学生违法乱纪,有关部门着重打击幕后教唆犯。学校召开了动员大会,号召全校同学检举揭发三类人:撬图书室偷“三黄”“四旧”图书是重点,再是偷学校苞米和猪崽子,还有给女同学写信等等。我心怀鬼胎惶惶不可终日,一进校门就像进入了蛇盘地。不知道某时某刻,我会突然被公社“人保组”带走。我每天熬到下午放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逃跑般地出了校门。

我一天天一秒秒地往下熬,恨不得马上毕业离开学校。我这才后悔,不该向林富有披露全部秘密,一开始就应该自己行动。再一想,冷元庆老师是林富有家亲戚,更让我不寒而栗。冷老师是团总支书记,负责这场运动。在动员大会上,他对全校同学承诺:“谁对揭发检举有特殊贡献,就推荐谁进县‘红代会’和‘农转非’。”这样的好事还能摊到别人头上?林富不出卖我就怪了!

万幸的是,我给徐梦莹写信的事没告诉任何人。如果事情全部暴露,我将罪加一等,不枪毙也得蹲监狱。我照样和林富有一块儿上学、放学,我们提借给他《艳阳天》的事,他也没说还给我,仿佛什么事情没有,不过是掩耳盗铃。

偷猪崽子和苞米的同学被检举出来,给女同学写信的男同学也原形毕露。他们被关进学校后面小黑屋子里,接受冷元庆老师的审讯,白天晚上有人看守。

学校全力以赴破获盗书案,冷老师在第一阶段成果总结大会上说:“我们已经掌握了线索,现在主动交代还为时不晚。过了这个阶段就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了。不破获盗书案,我将辞去公职一路积肥,回老家打胜农业翻身仗!”

我听了心惊肉跳,以为他是对我一个人说的,甚至想去主动承认毕竟读过《三十六计》,懂“兵不厌诈”不到最后一刻不动声色。再熬两个月毕业后,学校就对我鞭长莫及了。公社武装部部长陪同几个空军军官,到学校招收飞行员。在初选的二十名同学中,我是其中一名。经过严格筛选,只有我一个人入选。政审合格,大队民兵连长送来入伍通知书,让我在家里等候,这几天部队来车接我。

在全县,有一千多名应届毕业生参加“招飞”,只选三个,我是其中一个。在三选一当中,我又被选中。如果招收一千个飞行员,我倒有选中的可能。

我确实被批准入伍,连蓝裤子、草绿上衣的军装都发了。

父亲根本不相信是真的,屋里屋外走,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找来“麻太”,把圈里的壳郎猪杀了,请大、小队干部喝酒。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