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走出小西山,哪怕到深山老林当盲流。
我看过电影《智取华山》,里面有一句话:自古华山一条路。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面也有四句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我并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有当兵一条路可走。三岁时父亲教我打枪,还为我配备过两支真枪,打伤过邻居家的大白狗。全国这么大这么多人,我这种经历的也许能有,肯定少有,更应该去当兵。每当民兵训练搞实弹射击,我的手就发痒,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放枪,也许一辈子都没有。
春天,空军驻杨树房雷达连到西山砬子拉练,炊事员在老婶家做饭,是高粱米饭加辣椒汤。我央求连长让我放一枪,连长只给了我两颗子弹壳。临走前,他们把老婶家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留下半锅高粱米饭和半盆辣椒汤。
秋天,雷达连又到西山砬子打靶,班级组织九个同学提了暖瓶,给解放军叔叔送开水,我是其中一个。为了表示感谢,连长为我们讲解射击要领,每个人打一发子弹。另八个同学全部脱靶,我刚上靶位即瞄准击发,打了八环。要不是被一只秋后蚂蚱撞了眼睛,我肯定打十环。连长说我击发果断,奖励三发子弹让我射击。带队的女同学害怕枪声,冲上去,一把将我从靶位上拉起来。
她流着眼泪恳求:“连长,省下这三发子弹消灭三个帝修反吧。”
我以这次实弹射击作为改变命运的契机,无论如何也要当兵。
冬天征兵,还招小兵。我和踊跃报名参加革命大远足一样,第一个到大队报名。大队同意我参加体检,是当贫协主席的父亲起了作用。那天一大早,大西山董太荣赶了马车,送我们几个适龄青年,到华铜矿医院体检。由于肺门钙化点超标,我体检不合格。回来后我还不死心,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去公社找武装部长央求。我到西院把老叔的自行车推出来,歪歪扭扭好不容易骑到盐场。
官道上覆盖一层白霜,被我和自行车扑腾出七扭八歪的辙印和跌倒爬起的脚印,就像人和自行车一路摔跤。我一看,自行车的前胎瘪了,人也泄气了。
老叔越烦我动他的东西,我还非动不可。我动了他的东西,还非坏不可。
四爷在盐场三队赶马车,家里肯定有气管子。我判断准确,四爷和他家大叔忙了一早上,满头大汗打不进气。我一看到了半头晌,把自行车放在四爷家,准备跑到公社武装部。大叔发现原因:原来是气门芯上的防尘帽没拧下来!
他几下给自行车打足了气,我掏裆骑上去冲出街门。
“大国防”牌加重自行车,像一头桀骜不驯的犟骡子,一路上总尥蹶子。我东一头西一头,南一头北一头,好不容易来到了公社。我找到武装部,部长正围着炉子开会。我说明来意,他和蔼地笑了,说:“这小孩有闯劲,能成个好兵。你先在外面等着,开完会我再和接兵首长商量。”我出去一看,放在门外的自行车不见了,吓出一身大汗。一个老头告诉我:“你的自行车被人骑走了。”
我撒腿就往前面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了东门外。
我一直追到十几里之外的刘家沟,也把那个人追没影了。
等我跑回公社,已经是下午一点半钟。我一看,自行车还停在原处。原来,某公社干部到永宁大队送材料,看见门口有辆自行车没上锁,顺便骑走了。
我刚跑到东门外,那个干部送完材料回来,将自行车停在原处。
我赶紧去武装部找部长,他遗憾地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上午提前散会,我打电话向接兵首长介绍了你的情况。恰好还有个小兵名额,首长批准你入伍。我们找不到你,首长把名额给了太阳升公社,今年没有机会了。”
我没当成兵倒成了“病”,变成一只猫,一喘气肺里面“呼噜呼噜”响,一定烂了个大窟窿。父亲悲哀地说:“孩子缺油水,看样子活蹦乱跳,但是没有抵抗力。”他怎么不想一想,我感冒发烧一边说胡话,一边搂草拣粪挨打受骂,活到现在算是高寿了。钙化点恶化成了传言:“西北地小小子得了痨病,只能活一个星期。”表叔王耕利四天之后得到消息,赶紧托人买了三斤肥猪肉,正晌午时之前送到我家。他算出我还剩下三天阳寿,让我每天吃一斤肥肉好上路。
“麻太”自作主张去找老叶:“小小子得了该死的病,董云程同意和你结亲家。”老叶说:“痨病就是肺结核,不是不治之症,我带太锋到大连治病。”
父亲信不过老叶,给我买了一瓶雷米封,一瓶六合维生素和一瓶鱼肝油。
当年在操场上不受待见的于殿铸,当上了大队赤脚医生。他在华铜矿医院实习回来,知道情况后来我家,用听诊器仔细为我诊断,说肺不像有毛病,要带我找他老师重新透视。第二天,我俩骑自行车到永宁,去华铜矿医院。
于殿铸心情大好,一路上诗兴大发:
今天和我最好的朋友董太锋,
到华铜矿检查身体……
他朗诵两句再没词了。他比我大十多岁,是长辈。父亲当大队革委会时,推荐他当了赤脚医生。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李官公社。他带我到饭店吃饭,大蛤炒菠菜和白面馒头。这是我第二次到饭店吃饭,第一次和爷爷去永宁赶集。
到了华铜矿医院X光室,于殿铸和老师说明情况。
老师当即为我透视检查,肺部一切正常,肺门上根本没有什么钙化点。老师纳闷:“每年征兵体检,全县西北片五个公社都由我做透视检查,从来没出现任何差错。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只有找到那张体检表,才能真相大白。”
父亲这回把我当回事了,第二天一早带我到公社武装部,找到那张体检表。透视一栏盖着“透视未见异常”的紫色印章,肺部根本没有什么钙化点!原来,我和某个知情的体检表串了。到底哪个环节出现差错,不得而知。
父亲比我当上了兵还高兴,说没有病比什么都好。我的“肺病”顿时痊愈,也被父亲气的要命,当初他这么上心,我早就是个兵了。再当兵不知猴年马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当上。父亲表示忏悔的实际行动,为我洗了一次臊裤衩子。
暑假里的一天,郝文章和我到南海底提鱼,遇上盐场黄贵良。
他是我们班级黄桂清的哥哥,在瓦房店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沙包子学校当老师,最近要调回盐场学校。那天潮水不深,黄老师却很深沉。他因为自信才可信,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眼睛不大眼窝深陷,不但能看穿你还看出很远。他说话不多有水平,带有结论性。郝文章刚介绍我的情况,黄老师说:“我知道,你当小兵没当上。”他赞赏我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鼓励我好好学习。
那是个阴天,我心里顿时透过一缕阳光。
开学后,黄老师调到盐场学校,担任我们班级班主任。
他找我谈话,说:“你是个学生,人生还没正式起步。你正在长身体,有点小病正常,况且还没有病。你爱读书有理想起点高,只要始终不渝地往前走,前途无量。只要你端正态度放下包袱,我可以断定,你将来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如果你能记住我的话,到时候就知道了,当初老师和你说的不是空话。”
黄老师的那句“我可以断定,你将来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对我鼓舞很大,意思是通过努力什么都能干、能干成。我表示要加倍努力,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奶奶去边外姑姑家,临行前嘱咐妈妈:“你好好喂圈里的白克朗猪,等我回来正好出圈,卖钱又带粮。”白猪确实在奶奶回来那天出圈,不过是病死的。父亲刚刚埋尸灭迹,随后被老奶挖尸回家,扒皮剔骨烀肉,做了一锅香喷喷的死猪肉炖粉皮,求大太平子挑到集上卖钱。她给奶奶送了一碗,没把奶奶气死。
外面的人天天学,奶奶在家里天天骂。外面的人革资产阶级的命,奶奶就想让妈妈为白猪偿命。外面的人三天不学没法活,奶奶三天不骂儿媳妇,肯定活不过三天。妈妈三天两头犯病,一犯病就躺在炕上呻吟呕吐,什么活也干不了。
家里孩子一大堆,外面鸡鸭鹅狗一大群。外屋地盆朝天碗朝地,屋里乱糟糟地像猪窝。姐姐被抽调到公社宣传队,父亲带副业队到松树挖沙子。
家里就剩下躺在炕上的妈妈,还有我和四个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
小西山夏天家家户户睡觉前,用艾蒿麦秸能发烟的辛辣湿草,堆在屋里点燃,关紧门窗呛蚊子。人站在院子里,构想着喝血的蚊子闷在浓烟里遭罪,心里那个解恨。估计大部分蚊子被呛死,一个抗呛的人钻进屋子里,一边用衣裳用力往外驱赶,一边被呛的“咳咳”咳嗽,还把什么东西“邦啷”“哗啦”碰的掉在地上。站在窗外的人来回扇动窗户,往外放蚊子。还要预留半屋子烟,继续折磨没被呛死的蚊子,然后关严门窗睡觉。虽然人不能和苟延残喘的蚊子同归于尽,也要共同经受熏陶与煎熬。人在这种情境下一觉睡到天亮,不被闷死呛死,也被滚烫的火炕蒸了个半干。要想图凉快开着窗户睡觉,就得豁上血肉之躯,任凭蚊子叮咬。天亮后,吸足了血的蚊子像一片片熟透的枸杞子,在整面墙上挂满了红灯笼,用手一拍“啪唧”一声,满墙鲜血淋漓。没听说哪朝哪代哪个小西山人被烟呛死、被蚊子叮死、闷蒸而死成了人干,也堪称奇迹。
没有一只蚊子被呛死,被驱离的蚊子更是寥寥无几,呛的都是人类自己。绝大部分蚊子藏匿在暗处,烟劲一过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叮人吸血。
在呛蚊子的过程中,屋里绝对呆不住人。但是,妈妈一直躺在炕上。她常年抽烟、烧火做饭,对烟熏火燎习以为常。她每当胃疼就抽烟,能起到镇痛作用。
那天晚上,奶奶为我们做完饭吃完,喂饱了鸡鸭鹅狗,服侍它们进圈上窝安歇,我也呛完了蚊子。屋子里闷热睡不着觉,奶奶成宿半夜地骂、妈妈成宿半夜地呻吟呕吐、蚊子叮咬、弟弟哭闹,混成了一曲人间地狱绝望交响乐。
半夜三更下起了大暴雨,妈妈呕吐得昏死过去。
我大声喊妈妈,妹妹们大声哭喊,妈妈一动不动。
我顶着暴雨借着闪电,去大西山找实习刚回来的赤脚医生怀才。从西山砬子下来的滚滚洪水,从大、小两座沙岗子之间奔腾而下。我刚入水就被洪水冲走,等从水里面露出头,已被冲进了南关沿。我在激流中挣扎沉浮,身不由己到了南海。放在平日,我任凭自己被冲进大海,能漂流到太平洋才好呢。
等我拼命挣扎出了激流,从大西山西海上岸。我上了山坡,在暴雨中穿越苞米地和豆子地,进入屯子里。我轻车熟路,翻院门跳进怀才家院子里。
在闪电的照耀下,我看见怀才正在蚊帐里面睡的香甜,蚊子全被隔在外面,如同皇帝睡在龙床上。我头一次见到蚊帐这种好东西,能睡一宿蚊帐不被蚊子叮咬,肯定能多活十年。我轻声呼唤:“怀才,怀才。”他在梦中答应:“哎……哎……”睡得更加香甜。我怕妈妈挺不过去,又怕被洪水冲进海里面误事,只得从大西山房后绕回小西山。我脚掌被树茬子扎了几个血窟窿,全然不知。
我进了屋子,爷爷已经在地上搭好了灵床。炕上,奶奶正在给妈妈穿寿衣。妹妹和弟弟们一动不动地挤在墙角,睁着惊恐的眼睛,吓的一声不敢吱。
我记得家里扁匣里面,有个粗粗的针管子和两支兽用针剂,是当年李大先生给猪打针放在这里,没等拿走就蹲了笆篱子。我冒雨跑出去,叫来邻居郝家二姐,前街董云照家四婶。她们都当过生产队卫生员,只在“流脑”流行时往鼻子里喷过大蒜水,不会打针。无奈之下,我把死妈当成活妈医,把两支兽药磕开抽进针管子,顾不上消毒,硬着头皮给瘦的皮包骨头的妈妈注射。我不知道两支兽药的名称和作用,妈妈是被针扎的疼活的。她醒来后骂了一声:“犊子……”
奶奶给妈妈脱了寿衣,爷爷撤了灵床。
从此后,我每天放学回家先不进屋,从窗户偷看,妈妈是不是还躺在炕上。妈妈没在炕上,我心里猛地一沉,看外屋地是不是搭了灵床。妈妈躺在炕上,我心里也一沉,妈妈是不是不喘气了。妈妈仍活着,我才放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尽管是病妈,有妈才有家,有个好爹不如有个病妈。妈妈一天天活到腊月,看样子能挺过这个年了。我们和妈妈商量,一定和全家人一块儿吃饺子。
妈妈痛苦地笑着,说保证吃饺子,承诺不呕吐,我们都放心了。
分家之后,妈妈只成功地养活过三头猪,其余的不是患病夭折,再是饿得跳圈逃之夭夭。父亲一个人挣公分不够用,活猪必须交生猪,全家才有口粮。
那一次卖活猪为了压秤,妈妈在一锅泔水里兑了饼面子喂猪。我和父亲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生猪,到盐场商店卖生猪。怕猪又拉又尿减秤,我和父亲抬着猪猛跑。我人小单薄,趔趔趄趄地在前面走不稳,后面的父亲踉踉跄跄走不正,几次横着走进沟里。对面过来几个扛测绘仪器的人,被我们父子俩的表演乐的前仰后合。他们往回走了半里地,看我们父子俩能不能过得去老李大河的独木桥。
我和父亲战战兢兢地上了桥,后面的父亲一下没站稳,我们爷俩和猪一块儿摔进河里。几个人“哈哈”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和狼嚎一样。我和父亲把猪拖到岸边,猪已经瘪了没气了。可怜的猪被水呛了炸肺,从鼻子里流出的血,把河水染红一大片。猪肚子迸裂,水面上漂浮一层泔水和饼面子。我和父亲沮丧地把死猪抬回家,扒皮剔肉当活猪卖。大伙儿都说,董云程家没个过了。
我家养的第四头猪是头好猪,我和父亲、姐姐还有爷爷冒着大雪,抬到集上卖肉。父亲和妈妈受到鼓励,决心杀一回年猪。不管妈妈怎么喂,圈里的猪就是不长肉,比狗还瘦。杀猪时,五叔和大太平子跳进圈里抓猪,猪“嗖”地跳上棚顶上了墙头,窜到墙外跑到沙岗后。几十个人围追堵截半头晌,把瘦猪撵到西北海,进入老牛圈出了石门沟。猪奋不顾身地冲进海里,乘上一块冰排漂走了。
小西山人过年杀猪,也有杀跑了的,都撵回来了。没听说谁把一头瘦猪杀跑了,并且乘冰排成功逃亡。大神说:“这是修行圆满的龙,回北海龙宫了。”
过年没有年猪,父亲弄了点牛肉剁成饺子馅。白面不够掺了苞米面,把饺子煮成了一锅片儿汤。妈妈刚吃了几口就呕吐不止,这个年又没法过了。
每当妈妈犯病,都是五叔赶着生产队的牛车,送妈妈去医院。牛车出了院子很久,我爬到房顶上眺望,还没过盐场老李小庙。幸亏妈妈患的不是急病,否则没到地东头,人就没了。大伙儿都说,董云程过的不容易,炕上一个病老婆,一大帮孩子,一大堆鸡鸭鹅狗活物,还得到地里干活,再说体格还不好,孙悟空也得变成猪八戒。每当妈妈病重,束手无策的父亲只做两件事,一是扎了围裙烀一锅猪食,端猪食盆“呼嗵呼嗵”一趟趟地喂猪,仿佛在这种时候把猪喂好,妈妈的病就能痊愈。再是把猪喂饱后,拿铁锨去南海底坟地,把淤死的坟坑挖开。
头几年,父亲求二爷锯倒街上那棵糖槭树,拉到生产队做了口棺材,放在车棚里。父亲特地叮嘱我:“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要惊动任何人,对弟弟妹妹说妈妈睡着了,别把她们惊醒,连爷爷奶奶老叔老婶都别告诉。等到夜深人静,帮我把你妈妈包上棉被,悄悄扛到生产队装进棺材里,套车拉到南海底埋进坟坑,不起坟头,只钉四根木桩做记号。要是妹妹和弟弟问妈妈哪儿去了,你就说半夜三更舅舅开车来了,到边外治病。无论谁问起妈妈,你都这样说。”
我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病死?上天入地也得想办法,为妈妈治病。妈妈不知去了多少回医院,吃了多少盒“心口疼药”,见效甚微。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妈妈还喝过用卤水熬的“卤干”,都没用。赤脚医生德增几乎长在我们家,没有他,一百个妈妈也不在了。于殿铸、巧玲、怀才等赤脚医生,为救治妈妈,成了家里的常客。太友大哥和全屯人,都想方设法找偏方介绍大夫。
我被逼学会了打针之后,家里准备了针管子和针剂。每当妈妈呕吐快没气了,我就给她注射“硫酸阿托品”和“呕咳灵”。不晌不夜把赤脚医生找来,注射的也是这些针剂。边境打仗那一年,我多次想参战,都因为妈妈病重而放弃。
这些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必须把妈妈的病治去根,才能当兵。妈妈的病别人治不了,必须由我亲手来治。我已经把扁锉磨出斜面并且磨薄,也能把妈妈的病治好。我到医院咨询,医生说:“你妈妈患了严重的胃溃疡,除非动手术把胃全部切除,才有可能延长生命。但是你妈妈体质太弱,即使手术成功了,也下不来手术台。”我和五叔又送妈妈到医院,走廊窗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家驷外科手术学》,医生忘拿了。我赶紧拿过来,藏到外面牛车上褥子底下。
回家之后,我像啃一块花岗岩,一字一句地啃。
我虽然看不懂那些理论和专业术语,但是能看明白手术过程中的一系列图谱。
隔行不隔理,我以为会杀猪就能给人做手术。当初我给妈妈打针,也不会。要想学会做手术,必须先当医生。等我当上了医生,妈妈也活不到那一天。就算妈妈能活到那一天手术也成功了,我也当不上兵了。我越来越自信,摩拳擦掌想了就干,否则妈妈就活不成了。第一步,我先照书上的图谱,杀一次猪壮壮胆子练练手。敢杀猪之后,我再拿一头活猪做手术试验。手术实验成功,我才能为妈妈做切除胃溃疡手术。腊月,我自告奋勇杀猪。我看过解剖学,杀的非常专业。
我特地解剖了猪胃,将整套程序记得烂熟于心。
大伙儿非常惊讶,西北地小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杀猪。
那天,我用半瓢高粱米,把家里一头半大克郎猪诱拐到沙岗后。我事先在树林中拼了一块青石板,做为手术台。我把挣扎嚎叫的猪按倒捆绑好,事先跟于殿铸大叔要来一支乙醚,为猪注射进行麻醉。我用手术刀熟练地切开猪腹,这才知道,做手术决不是杀猪!我一打开猪的腹腔,消化物横流臭气熏天,光止血和清创就无法完成。杀猪时只怕血淌的不干净,现在越怕猪流血,越是把脚下的沙地浸透。等我把猪胃切除,猪流尽最后一滴血,四肢伸直死在“手术台”上。
当爷爷奶奶和父亲知道“壳郎猪之死”真相,吓的哑口无声。幸亏我没为妈妈做手术,否则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弑母杵逆。这把妈妈的胃病吓没影了,再不敢躺在炕上呕吐。奶奶不敢骂妈妈,老婶不敢出去跑疯,父亲总笑着巴结我。
传说小西山小小子成了大夫,用杀猪刀给他妈开膛破肚做手术,将胃溃疡彻底根除。三天两头,就有人赶马车拉着病人慕名而来,求我用杀猪刀开膛破肚做手术,不做就下跪。我吓的没地方钻没地方躲,再来人都被爷爷奶奶骂走。
那把扁锉被我磨的一天天变薄,什么都没改变。爷爷奶奶和父母密谋,要给我说媳妇。订了婚,找人把我年龄改大结婚,让媳妇照顾病人做家务。
马上,“麻太”家二大娘穿一件黑大布衫,颠着一双小脚到我家提媒。幸亏她没叨咕: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否则被人以为,西山砬子的老狼精又出现了。她对奶奶说:“我外甥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把小闺女给你家小小子得了。小闺女今年九岁,小小子十六岁,年龄不太合适,先看看家也行。”爷爷奶奶正愁没有媒人上门,满口答应,让女方来小西山看家。
那天傍晌,我挑着一担茅草根一上沙岗子,就看见街上人山人海。就连大菊花、叶春、田秀美都在人群里。我以为妈妈不在了,差点儿放声大哭。
人们都笑呵呵地看着我,又不像办丧事。妈妈也满面春风地站在院子里,更让我莫名其妙。由爷爷奶奶牵头,父亲和妈妈做主,“麻太”和他家二大娘具体操办,为我定亲。我的老丈人是二大娘亲外甥——游手好闲的王鸿年。我的未婚妻是个三岁死了娘、一天书没念的九岁小姑娘。我一个高窜上猪圈墙,顺厢房上了房顶,跳到后园,正落进一群婶子大娘的包围圈。我像一只小羊被一群母狮子拖进屋里,换上父亲的哔叽裤子、黑趟绒上衣和皮鞋。镜子里的我,就像替董千溪招魂、准备送到小庙前焚烧的马童。我闻到一股纸灰掺酒味儿,更让我毛骨悚然!街门口,风水先生杀了只公鸡,口中念念有词,烧纸洒酒作法祭祀!
董千溪死去七年,还要把我送到南海底,再为他补送马童?这是爷爷暗中请来了风水先生,怕被大队知道,没等为我和媳妇看生辰八字,就除煞驱邪。
我才十六岁,老人们根本不为我的前程着想,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定婚。
父亲凭大连姑娘叶春不要,非说老叶是特务,给我找了个一天书没念的文盲。家是什么家?老人是什么老人?我无比愤怒,耳边响起一阵“叮当”声。石匠为我凿开了思想深度,与其说为我预测命运,还不如说指出了方向。严酷的现实敦促我,必须尽快走出小西山。走不出小西山离不开这个家,我也不娶,宁肯在我这代人断根绝种。你们有钱就给,有工夫就折腾。我决心已下,什么都不在乎。
突然,看热闹的人们涌进院子里,墙头上都站满了人。一伙人从街上进来,婶子大娘们赶紧迎出去。我跑不了,插死里屋门窗,躲进炕角里往外面偷看。
在“麻太”二大爷和他家二大娘的陪同下,一个漆黑矮胖的女人,手里领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旁边跟了个推自行车的中年人,从街上走进院子里。
那个男人脸色黑红,镶几颗金牙,满脸笑纹。他的半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蒙了块发翘的黄狗皮,像趴着只撅噘嘴的小黄狗。父亲和老叔在外屋喊我出去,我死活不开门。他们没等出去迎接,人们已经进屋了。我从灯窝往外看,小姑娘神色紧张一脸惶惑,上穿肥大的花格子衣裳,胸前别只小别针,下穿肥大的蓝布裤子,裤腿挽好几道,趿拉一双大皮鞋。大概除了自己,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的。
“麻太”嚎嚎着嘴,威严地问:“小小子到哪儿去了?”父亲说:“在里屋。”
“麻太”拉下脸,提高了声音:“小小子!你老丈人和媳妇来了!”
小西山唯有我不怕“麻太”,不吱声也不开门。窗外一阵轰笑,我一回头,窗台上趴着一堆人往里屋看。我打开里屋门,藏在门后。“麻太”不再搭理我,家里人也没强迫。黑矮胖女人是小姑娘的姨姨,粗嗓门像个大老爷们。
她说:“我外甥女三岁那年,她妈得病死了,六岁那年奶奶得病死了。打这往后,我外甥女踩着小凳做饭,喂猪、洗衣裳,所有家务都是她一个人干。我外甥女今年十三岁(实际上才八岁),没念过书,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兄弟。”
“麻太”补充说:“她还有个爷爷,外号叫‘老干乱’。”
小西山的老辈人都认识“老干乱”,什么事都做不成干添乱。
小姑娘叫王淑兰,和郝振东大爷家的丫蛋、大菊花重名。
“麻太”介绍外甥:“小小子的老丈人叫王鸿年,靠给人提媒吃香喝辣,已经做成了八十三对大媒。往后咱小西山得好了,光棍们不愁说不上媳妇。”
黑矮胖女人说:“我外甥女一天得做三顿饭,一年到头围着锅台转,还得养活一大群鸡鸭鹅狗。她穿的衣裳都是借的,脚上穿的皮鞋是她妈留下的……”
一提到自己身世,小姑娘哭了,妈妈也哭了,婶子大娘们们都擦眼泪。
二大娘说:“小姑娘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千万给她找个好人家。”
王鸿年说:“我给闺女在海边找婆家,一是提媒方便,再是吃胖头鱼方便。”听他的嫁女条件,还不如把女儿嫁给小西山的光棍和海里的胖头鱼了。
这完全符合爷爷奶奶的标准,父亲和妈妈也没有意见,家里正需要这样的媳妇。爷爷奶奶介绍我,全身都是优点,我还以为他们夸奖太红子和林富有呢。
小姑娘终于有了笑意,抬头四处张望,在寻找什么。
五婶喊:“小小子你趴在门后干什么?你老丈人和媳妇想看看你!”五婶进里屋把我拖出来,我低着头,手没处放,眼睛不知往哪儿看。王鸿年一眼就看好了我,一锤定音:“这事成了,能黄了你们董家,也黄不了我们王家。”
我像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拿住,低着头站在地中间。小姑娘从头到脚打量我,我也用眼角偷偷地看她。我在笑声里,分辨出叶春、大菊花、田秀美的声音。
爷爷一边搓着手,一边自豪地说:“咱小西山的光棍,三、四十岁说不上媳妇,小鳖羔子十几岁就有人上赶子给,养了好后人啦。妈了个巴子。”
妈妈把借来的八十元钱和一床被面,给了介绍人,正式定下了这门亲事。女方要是反悔,必须把定亲礼和被面还给男方;男方要是反悔,定亲礼和被面全归女方。以后,小姑娘把我家当成真正的婆家,三天两头来,来了就住下不走。
她有时候带一包饼干有时候带一点水果,都是养鸡卖鸡蛋攒的钱。她一进院先抱草烧火做饭,再喂猪喂鸡,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拿正眼看过她。她在屋里我呆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进来。
我和以往一样,盛了饭到锅底坑吃。小姑娘说:“哥哥,到炕上吃饭。”
她对我越热情,我对她越冷淡。我真不敢往下想,能和她过一辈子。
我自己做不了主,一天天往下拖。
小姑娘只想单独和我一起赶海,到园子里浇菜,我一直不给她机会。她对妈妈说:“我爹不干正事,我想早早离开那个家。”她像受苦的孩子回到亲娘怀抱,和妈妈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把我当成希望和生命,我半点都体会不到。她把自己当成我们家的人,再也不想离开。那天,爷爷把我和小姑娘关在屋子里,让我俩说点话。我坐在炕头她坐在炕梢,她红着脸我低着头,像两个哑巴。
我破门而出,小姑娘更加快乐和幸福。
她轻盈的像只小燕子,哼着小曲洗衣裳、做饭、喂猪,不用任何人插手。她的拿手好戏是包饺子,和面、擀皮、揪结子,动作干净利索,除了我谁都喜欢。
姐姐在公社当广播员,每个月挣三十一元钱,买了煤油炉子和挂面。妈妈心情好,再加上吃细粮,病好多了。我从街上进院,小姑娘去街上抱草,满面笑容地叫我“哥哥”。我心头一热,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她瓜子脸白里透红,眉毛弯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她是一棵刚泛绿的小海棠树,开始绽放美丽。
我的心跳了,脸和脖子发烧。假如她不是三岁没了妈妈,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一位父亲,和许多在父母宠爱下的女儿一样,无忧无虑正在上学。
我头一次对小姑娘产生了同情,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三岁的小女孩伏在灵床上凄厉地哭喊;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姑娘背着草,茫然地站在路边,看着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孩子们;回家之后,小姑娘踩着小板凳,刷锅做饭……
我订婚之后,和媒人去王屯“老丈人家”串门。
我带的礼物是二斤新鲜胖头鱼,两瓶苞米酒。我骑着老叔的大国防牌自行车,后面载着“麻太”家二大娘。我在“八一水库”大坝上骑行,一路上惊心动魄有惊无险,多次差点栽进水渠。二大娘一觉醒来,以为刚到盐场,睁开眼睛就到了几十里地之外的王屯。我们刚进屯,一群孩子就身前身后跟着我,喊“董太锋”。这么远这么多陌生人喊我的名字,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很让我自豪。
小姑娘刻意打扮了一番,扎着红头绳,笑容满面地从屋里跑到街上,接过东西。一个调皮小子想蹿上我后背,我往下一蹲,他“啪唧”一声摔到前面硬地上,疼的“哇哇”大哭。她家和爷爷“老干乱”一样,破破烂烂没有一样新东西,被小姑娘收拾的干净利索,擦的一尘不染。小姑娘住在我家不回来,“老干乱”和王鸿年很不满意,父子俩当着我们的面喋喋不休地数落。小姑娘大声说了句什么,“老干乱”和王鸿年马上不吱声了。王鸿年是甩手掌柜,只陪二大娘说话,看都不看我一眼,话题都和胖头鱼有关,大概闺女没嫁给胖头鱼想反悔。
“老干乱”名不虚传,自告奋勇去井台洗胖头鱼,被孩子们抢的一条不剩,被小姑娘逐家逐条要回来。他去邻居家要花椒,结果要了个干辣椒,小姑娘还得陪笑脸再去要。他去菜园里拔葱,拔了几棵蒜苗,小姑娘又去菜园子里拔葱。
小姑娘悄悄告诉我:“我叔叔是队长,面上人,要来陪你们。”
二大娘说:“我这个表侄可是个厉害人,你可得会来事。”
叔叔来了,看热闹的人自动给他让路。大热的天,他严严实实地戴着帽子,
捂了一头汗。他进到屋里,威严地对我点了一下头,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二大娘朝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双手给叔叔敬烟、点烟,他好赏钱。傻瓜我理会错了,以为天热,二大娘让我替叔叔摘下帽子。我从炕上下地,一把摘掉了叔叔的帽子,没把我吓死!叔叔是疤瘌头,脑袋光秃秃,屋里屋外的人顿时屏住呼吸。屋子里的人往院子里躲,院子里的人往街上溜。叔叔一个高跳起来抢帽子,我以为他要揍我,“嗖”地从地上蹦到炕上,又“嗖”地从窗口跳到窗外。院子里的人们大呼小叫往街上跑。我的举动也把叔叔吓了一大跳,愣在那里。
我战战兢兢地从外面进来,叔叔已经把帽子戴严实,用手紧紧地护着。
在坐的人都很尴尬,叔叔倒很大度,安慰了我几句,问了些家常话。
小姑娘炖了我带去的胖头鱼,还炒了一个菠菜。
她把每样菜都盛两盘,成了四盘菜。让“尿罐子造句”就得是:
我老丈人家晌午饭做了四盘菜,一盘是菠菜,另一盘也是菠菜;一盘是胖头鱼,另一盘也是胖头鱼。
那顿饭我吃得五谷不分,分不清小米饭还是大米饭。“老干乱”端起盘子喝鱼汤呛着了,“噗”地一声喷了我满脸。崩到墙上的饭粒又反弹回来,在我后脖颈上沾了一片。小姑娘给我擦完脸和脖子,拿把破扇子挡在爷爷前面,总算把饭吃完。吃完饭,我载着二大娘顺原路返回,小姑娘在屯边站了很长时间。
二大娘仿佛坐火车,说:“就和来的时候一样,睡一觉就到家了。”她坐上自行车就睡觉,尖锐地打呼噜,一口口热气哈的我后脊梁发烫。这回她的运气不好,我在大坝上没骑多远,“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水渠。情急之中我一个高蹿了出去,跳到对面大坝上,滴水未沾。我一看二大娘不见了,一时间糊涂了,以为她到旁边的苞米地里方便。从水面“咕噜噜”地冒气泡,我以为自行车轮胎撒气了呢。原来,二大娘掉进了半人深的渠水里,身上压着沉重的自行车。
我急忙跳进水里面,掀开自行车,用力将二大娘拽出水面。
我把她拖到大坝上,斜躺在坡面上控水。我看她一动不动,肯定被水呛死了。我贴她鼻子边听了听,已经没了呼吸。我又搓又揉又拧又喊,她没有反应。
我想骑自行车回王屯喊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自行车弄上来。我撒腿往附近的屯子跑,喊人前来救人。我刚跑出十几步,二大娘在水渠上大声哭喊:“救命啊翻船啦!救命啊翻船啦!”我以为她诈尸了,吓的不知东南西北,挣命往野地里跑。我跑了几步停下,她在坝顶上大骂:“小小子你个驴进的!”
我看她不像是诈尸,迟迟疑疑地走回来。二大娘没被淹死,只是被呛懵了。
她非说坐谢家大队的船到老石礁打海蛎子,半路翻船。我越和她解释,她越喊:“救命啊——翻船啦——”她声音拉的很长很瘆人,和老狼精一模一样。
我哀求她别喊,把她水淋淋地拖到坝顶上,她到处找葫芦头和海蛎钩子。
她清醒过来更不讲理了,非说我把她推进水里,到了永宁就去公社人保组告发,说小西山董云程家小小子想害她,让驴进的和董云功一样,蹲一辈子监狱。
她的话比诈尸还可怕,吓的我撒腿就跑,钻进大坝下面苞米地里。二大娘把我吓跑了,害怕回不去家,哀求:“小小子你出来吧,我不告了。”
我这敢出来,钻进水下面,把自行车用头顶了上来。
二大娘再不敢坐自行车,水淋淋地拐着小脚,一边走一边生气。
走出一里多地,她突然发现一只银手镯子没了,又骂我:“谁家闺女给你就倒血霉了!”她怎么难听怎么骂。我被骂的受不了,骑自行车回去找。
我脱光了衣服潜入落水处,没费劲就摸到了那只手镯子。
我回来把手镯子交给二大娘,她不领情还陷害:“你个驴进的想把我灌死撸我手镯子,你安的什么心?”我这回不让呛,说:“你自己往回走吧!”我骑自行车走了,她大声喊“救命”,我还得回来。她又改口,说:“谁家闺女给你就享大福了。”我让她自己走,她非要坐自行车,坐上去就“呼呼”大睡。
我去王鸿年家串完门,正式成为王家的女婿。那当时已经时兴“扎根”,就是婚前同居。二大娘几次来我家,让小小子和媳妇扎根,等于结婚。
妈妈说:“孩子小不懂男女之事,够年龄就结婚。”爷爷奶奶不干:“他们必须扎根,不扎根不保靠!”四爷赶了马车,隆重地把小姑娘接到小西山。
那天晚上,家人将我和小姑娘关进里屋,炕上铺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小姑娘蜷缩在炕角坐了一夜,我在地上墙角蹲了了一宿。从今往后,我就是个有了家口的男人。女人们煞有介事地推算,说小小子来年几月几日就能当爹。
王鸿年成了我家的亲家,骑着黄狗皮自行车,三天两头就来一趟。他每次都喝得大醉,躺在炕上睡到半下晌,再骑自行车回王屯。王家爷爷“老干乱”也拄着棍子,走几十里路来亲家“吃胖头鱼”。他晚上在爷爷奶奶屋里住宿,睡觉时憋气憋的狂吼。四老爷子家小荷包蛋子猪患了气管炎,睡觉也狂吼。双方遥相呼应,不知是猪叫唤还是“老干乱”呼喊。小荷包蛋子猪已被兽医治好了,“老干乱”混淆视听添乱。四老爷子以为猪又犯病了,懒得找兽医打针,把猪杀了。
王鸿年的两个儿子,也成了我家的常客,来了就住下不走。爷仨的共同特点是吹牛,逐渐引起全家人的反感,把小姑娘苦心经营的好印象挥霍一空。
王鸿年几天不来,托人捎信让我送胖头鱼。那一回他又捎信,我没去送胖头鱼,他骑黄狗皮自行车怒气冲冲地来了。妈妈躲到老姑家,家里没人做饭,他讨了个没趣走了。有时候他搞突然袭击,妈妈在家,也不给他做像样的饭菜。
郝文贵也是光棍,腼腆不会说话,只会干活。王鸿年拿出一张漂亮姑娘的照片,给郝文贵介绍对象。下个月十八号,他带姑娘相亲,三天两头到郝家大吃大喝。光棍们排号请他吃饭,他到一家就发一张姑娘照片,如同预交饭票。
郝家找木匠做了门窗,将屋子粉刷一新。十八号一早,大娘杀了下蛋鸡,大爷买了鱼、肉、酒,请师傅做菜。郝家蒸汽腾腾,鱼香肉香飘到盐场和大西山。全家老小换上新衣裳,如同过年,仿佛媳妇看完家就结婚。
我是“过来人”,媒人又是“老丈人”,被请去帮忙。
郝文贵穿新衣戴新帽穿新鞋,躲在里屋用钳子拔胡子,也像刚写完的三个毛笔字“郝文贵”,只等着王鸿年代替董太元,用毛笔给他批六个红圈。郝家闺女和女婿都回来了,前后院站满了人。在永宁请的大师傅做了四个荤四个素四个凉四个热十六个菜。全家人静静地等在屋里,只等媒人领着媳妇一露面,倾巢出迎。院里院外和街上,早已经人山人海。过了中午十二点,连个人影都没来。
郝家把菜放臭了,王鸿年也没朝面。郝文贵的胡子像雨后的地瓜地草,疯长起来。被骗吃骗喝的光棍家都愤怒了,找到我家,让我捎信向王鸿年讨还酒饭钱。奶奶怕王鸿年悔婚骗钱,找在大队当会计的外甥,给我改年龄,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