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出行
吃过早饭,李母给订好的面包车司机打个电话,叫他过来接。从村子到丽城去可以坐班车,一天四趟,其实只有两辆车来回返转。因为李舅是大人物,帮了这么大的忙,当然不能跟着挤班车,李母为了面子牺牲银子,提前订好包了一辆车,司机是一个村子的熟人,车费没提,想来一百左右,等最后回来再给。
钟声响起:“铛,铛,铛……”响了八声。东屋墙上挂着的是老式挂钟,体型庞大,木制的长方形外壳,内里圆盘钟面和长长的钟摆,不用电池靠发条,经久耐用,据李母讲此钟与振远同年,用了十几年从来没坏过。
趁还有段时间,兄弟俩去奶奶屋坐会,和两位老人说说话。李母把两个背包提过去,打算一会直接出发。
二老本来有自己的房院,和振飞大伯家遗留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长子名叫振军,因为没父母供着读书,稍大些就跟着李父学木工手艺,学成后自立门户,也赚了不少钱,恰巧振飞家的邻居因为急事要搬走,就低价买了那处院子,找对象结了婚,先生了个女儿,后来又有了个儿子。次子名为振强,本来也跟李父学木工手艺,但嫌苦嫌累就不干了,在家闲居,眼看着到了结婚的年龄,介绍不到对象,爷爷奶奶心里着急,就把房子空出来给他当婚房用,李父先一年盖了门房,两位老人就搬到这边住。
门房比正房小一些,分为三间,东面的是二老的卧房,中间是厨房和厅道,西侧是堆放粮食的仓库。
此时二老已吃过饭,因为闲着无事,爷爷正在炕头躺着,奶奶倚被垛坐着。振远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和二老的感情最为深厚,喊了声爷爷奶奶,坐炕上一手拉一个说起话来。振飞也坐炕上,偶尔插一两句。李母把背包放炕上,坐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等着。昨晚二小特意来过这屋,该说的话两老都已说过了,无非是叫俩孩子到那边要好好学习,给家争气。但今早即将离别,该说的话自然又说上一遍。
车到门口时连按汽笛,李母听到就叫俩儿子出发,她提着两个背包先出去,放进后备箱里。兄弟俩和爷爷奶奶告别。二老都要下炕送,二小急忙拦着。振远说爷爷你腿脚不好使,快躺着吧!奶奶也别出去了。车就在门口呢,不用送,和弟弟快步出去。母子仨人坐上车,李母坐在副驾驶位,俩孩子坐后头。
奶奶还是跟了出来,在外面连连摇着手,边摇边喊:“你们俩一定要好好学啊!出人头地的,给咱老李家争气。”
振远拉开车窗喊:“奶奶放心,我们俩一定赚大钱,到时接你和我爷爷去大城市里享福,在家要注意身体啊!多吃点好的……”车开走后,见奶奶还一直摇手,也连连摇着手,直到出胡同看不见了才回过身,脸色少有的沉重。
李母指点着道路,先去周营子接了李舅,再转向开赴丽城。李母把位置让给李舅,坐到后排,和俩儿子坐在一起。
车子在崎岖地村间土路上颠簸着,先往南行,走了一段路,又转而向西。李母已然昏昏欲睡,李舅却在与司机闲聊,两个孩子则趴着窗子向外面瞧。振飞从小晕车,但这次远行使他的头脑兴奋异常,连晕都忘了。
走了一会,车子忽然停下来。李母自半睡半醒中醒来,问到了吗?
司机转过头来:“还没有,有人拦车,我问问。”说着打开窗子,探出头去问询,片刻后回转身来,“有两个人,想要搭车去丽城上学,没坐上班车。”说着看了看李舅,见他面无表情,就又看向李母。
李母见李舅并不表态,显是让自己决定,侧目瞧去,见是一对母女,那女孩年纪与振远相仿,自然也是要上高中的学生,暗想两家分担的车钱定会少些,就点点头说都挺不容易的,让她们上来吧!
司机招呼那对母女上了车,大人坐在前排,与李母坐在一起,孩子则坐在后面。振远向左靠了靠,坐在振飞旁边,让那女孩坐在自己的右面,临窗位子上。
车子又启行了,在土路上艰难的行走一会,终于转上了柏油路。路上没有了太多的阻碍,小车也欢畅起来,飞快地奔跑着。
振飞侧身与哥哥说话,不经意间向那边的女孩瞄了一眼。
那女孩静静地坐着,容貌颇为秀丽,美中不足的是她本应乌黑的头上已多了许多银白的发丝,但这也反衬出这女孩很爱学习,振飞听人说刻苦用功才会熬夜白头。虽然爱学习并不一定学习好,振飞却希望她学习好——因为她漂亮。振飞并不以貌取人,他声称人的长相如何并不重要,内在美才是真的美,但他说是那么说,在内心深处,对漂亮女孩产生的好感显然要比一般女孩多上许多的。他想一个既漂亮学习又好的女孩子在学校里一定是人人都喜欢的。
振远比弟弟开朗多了,很快就和那女孩聊起来,她果然也是要去丽城一中上学的,并和振远互通了姓名,两人谈笑甚欢。
——她的名字是:孙秀秀。
“好秀气的名字!”振飞心里自语。
两位母亲也在闲聊着,不时向后排看来,都是一脸慈祥的笑容。
振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哥哥与那女孩孙秀秀闲聊,心中充满羡慕之意,想自己何时能像哥哥一样,去丽城一中读书。他目光中充满坚定之色:相信那个日子一定不会太远的——就在明年!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仿佛很快就过去了,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丽城。
顾名思义,丽城的含义是美丽的城市。可惜的是,首先这里并不美丽,别说美丽的鲜花毫无踪影,就是寻常的树木都少得可怜,城里硕果仅存的百余棵绿树藏匿在山脚下的农家院中。其次这里根本也算不得城市,仅有的几十栋七层以下的旧楼勉强维持着这个县首府的尊严,却都分布在城里主街道旁,一片片破旧的平房散落在丽城周边。
但振飞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已被路旁那些各式各样的店铺吸引住了,初出茅庐的他对这“城市”里的一切都充满兴趣。振远与那女孩也不例外,不再闲聊,同样一直注目着窗外。
车子只转了两个弯,就来到丽城一中的校门门口。振飞初来乍到,沉浸于欣赏窗外景观,未曾思及时间,只想这里既然是县城,就一定大得很,在这里读书生活一定会很美好。只可惜这个美丽的幻想不久后就破灭了。
那日振飞登上东山,把眼四望,却发现丽城竟比自己的村子大不了多少,同样是两山相夹,中有一水,同为丽水,由于这里是上游,丽水的水势大了许多,但也仅仅是一条小小的河流而已。不过他却没有过多的失望,因为那时他已有了朋友。
一行人下了车,只见校门宽广,不锈钢门旁边大理石墙上写着:“丽城一中”四个大金字,底下还有两个小字,想是一个书法家的名字,字体龙飞凤舞,较远距离看不出是何许人也。门口右侧墙上赫然挂着一张大红横幅,书写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同学考入清华大学。
在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县城里,考取清华大学便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几代的亲戚都跟着沾光,逢人就说我的××的××考上了清华,听者也往往会一脸羡慕地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很多或许连那考生本人都不认识的亲戚奔走相告,十分自豪,形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县里,人们大都只知道清华和北大两所大学,还有太多人连这两所大学也没听过,但当别人自豪得自说自话时,礼貌上自然要挂上一丝笑容,说些恭喜的话。
那考生更是出了名,毕竟这小小县里几年也未必能出一个清华生,县上电视台的记者专诚前来学校采访,开来写有“丽城电视台”五个大字的专车,摄影师扛着重重地摄影机在一旁拍摄,记者拿着话筒采访那考生与他的父母,引得不少好奇地学生与家长围观,或有好事者整理好衣衫,故意走到摄像机的摄像范围之内,期望自己能上电视露露脸。
那对状元父母一脸的激动,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地,牛头不对马嘴。记者看不对味,忙说感谢您二老的精彩发言,转而采访状元儿子。相对来说,那考生反倒显得很平静,应酬的说了些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感谢老师的教导之德等等场面话。
“你们哥俩将来要也能上这大榜,那该有多好啊!”李母注视着那张红榜,目中充满艳羡之色。
“妈,你就放心吧!看我们俩的!”振远笑着说。振飞看着哥哥自信的笑容,心中却生出一丝迷惘。
一行人步入学校,发现校园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诸多学生家长领着子女来往奔波着。教学楼前摆有十二张长桌,每张桌子上贴着一张榜单,共分十二个班,学生找到自己所在的班级后,就让家长报名、交钱,收到票据后去领行李,搬入宿舍。李舅与李母带着振远前去找班,那同来的母女已然自行离去,振飞却只有看包的份。
振飞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周围人来人往,觉得极为无聊,就四下扫望。
丽城一中布局结构简单,一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一座宿舍楼错落排开。教学楼前是一片空地,空地前是一片小小的花园。宿舍楼前有一个车棚,另外便是学生晒晾行李的铁架了。宿舍楼后不远处是学生食堂。主食堂后面还有两排屋子,是分食堂。教学楼后则是主席台,台阶下是操场。操场对面是家属楼。
振飞很想四处转转,但肩负看包的重任,不能乱走,只得守在那里,不禁暗暗叹口气。他最不愿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着。
过了好一会,李舅扛着行李,同李母、振远回来,与振飞会合,前往宿舍楼。李母与振远各背上一个背包,振飞跟在后面,他本想背个包,但李母一把抢过,说不怎么沉,她背着就好。振飞无奈地想自己刚才没人时试着背过,虽然觉得有些重,但自己背肯定没问题。不过李母已经抢走,总不能要回来,只好顺从地跟在后面。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未拂逆过李母,总是像“三好孩子”那般,李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振远的宿舍分在五楼,四人爬楼来到振远的宿舍,对好床位,李母将行李为振远铺好,已经很累了,就坐下休息。宿舍里才来了一个学生,早就布置好床铺,与李母李舅客气地说两句话,和振远通了姓名,下楼去了。
振飞打量着整洁的宿舍:八个床位上崭新的床板;墙上新刷的白漆;天花板上的长条灯管;铁柜表面亮得能当镜子;连白方砖地板都干净得一尘不染。他暗想自己要去的学校一定也是如此,心中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憧憬。
众人歇息一会,李舅起身说:“咱们去看看二心的学校吧!”李母点头称好,嘱咐了振远几句,让他熟悉下环境,背上属于振飞的背包,与李舅、振飞下了宿舍楼,来到学校门口。
那辆面包车正寂寞地守在路旁,主人却到商店里吸烟聊天去了。李母叫来司机,众人上了车,驶向丽城四中。不到两分钟的工夫,车子就停下来。振飞微微一怔,看了看李舅,又看了看母亲,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下了车,振飞见马路那边就是农田,大片大片的农田,再往那边就是东山,并不比自己家乡的山高。不远处就有一条田间小路,向山脚下蜿蜒过去,显然能到达那边山下,就动了登山之念,想等有空时一定登高望远,好好看一下丽城。
仨人转到校门口处,抬眼望去,但见校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李舅看出母子俩目中的疑惑,忙出言解释说四中后天才开学,走读生都不会来,住宿生一般也明天才来。振飞点下头,把眼看向校门。
校门不宽不窄,门是铁门,门上有四个铁铸的大字:丽城四中。铁门锈迹斑斑,与丽城一中的大门有着天壤之别。振飞不觉皱了皱眉,但看到校园深处那座洁白如玉地教学楼时,心中又充满了希望。
仨人进入校园,直穿操场过去,来到教学楼前。楼前左右有两个花坛,坛里开满了鲜花。花坛旁还有草坪、石廊。振飞欣喜之余,却又感到有些奇怪:“怎么没有看到宿舍楼?”不过没有容他多想,仨人进入楼层,来到二楼一个房门前。
门上有三个字:校长室。李舅并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就进去了,李母和振飞人生地疏,不好说什么,只得跟在后面。里面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偏胖的中年人,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愣了愣,抬头看到李舅,立刻站起身,笑脸相迎:“老宋,是你啊!”
李舅也满脸笑容,走过去与他握手:“老康啊,几年不见,你越来越胖了啊!想咱们上学时候你那瘦得,和猴儿似的。”
那“老康”显然就是丽城四中的康校长,他呵呵笑着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上学那时候不比我胖哪儿去,瘦得也是个皮包骨。”
“那时候不是穷嘛,瘦都是饿的,哪像现在,想吃啥有啥,原来做梦的时候都想不到也不敢想能有今天。”李舅重温往事,唏嘘不已。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说它干嘛?你还没给我介绍客人呢。”康校长转向李母与振飞。
“哎吆,你瞧瞧我,把正事儿都给忘了。”李舅介绍李母:“这是我妹子。”又拉过振飞,笑着说:“我给你送学生来了。二心,这就是你以后的校长。”
“校长好!”振飞大声问好。
“好,好。”康校长与李母应酬的说两句,转向振飞,拍了拍他的肩,呵呵笑着,“好小伙,有精神,前途无量。”
振飞忍不住笑了,心想这校长真逗也真有眼光,刚见面连自个儿名都不知道呢,就敢夸前途无量,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量”还是“亮”,想来当是前者。
李舅给李母振飞找位置坐下后,拉了张椅子,坐在康校长对面,自己点支烟,又给他点上,聊了起来。
振飞侧目望去,却正好看到康校长身后墙壁上贴着一个条幅,写行标语:禁止吸烟,不禁笑出来。
李母见李舅与康校长言谈甚欢,自己无法插话,只好注视着儿子。振飞不愿静静坐着,扫视四周,见角落处有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在电脑上玩麻将游戏。他久闻电脑之名未得一见,就过去想看个究竟。
女教师转头看了看振飞,微微一笑,并没说什么,继续玩了会游戏,然后打开一篇文档,飞快地打起字来。她指法熟练之极,只看屏幕不看键盘,显然到达了盲打的地步。振飞心里暗暗佩服,他不会玩麻将,只是检视着电脑,看她打字。
过了会,只听康校长说:“这样吧!让他去六班,本来应该让他去五班的,但五班已经没空位了,没办法只能让他去六班。杜老师的班级纪律很好,学习成绩也不错,仅次于五班,位列第二。”
“六班就好。”李舅点头。
“那就先去门卫室找老朱吧,让他安排宿舍,准备好行李用具,后天就开课了。”康校长沉吟着说。
“让你多费心了。”李舅满面笑容。
“咱们什么关系啊!还用的着说这些?”康校长也是一脸的笑容。
“那振飞以后就交给你了,可要多多照顾照顾他。”李舅怕振飞刚去受欺负,就打算让康校长罩着点。
“老宋你就放心吧!一会我就到六班杜老师那里,跟她说一声,让她以后照顾好振飞。”康校长信誓旦旦地说。
“那就好——我们先去看宿舍了啊,你忙着。”李舅不愿再浪费时间。
“你们去吧!老宋啊,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可别忘了老同学。”康校长还是客套着。
“哪能呢?”李舅笑着说。
振飞看着他们都是满脸的笑容,心里暗暗加以分析,判断有几分是真笑,几分是假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半真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