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飞走了段路,沿着一条林荫小路向东而行,往山根处走。
这是一片杨树林,两边各有一条小路,南面的路宽些。
走在这边路上,振飞忽然一阵恍惚,依稀回到从前,初一初二两年间,除去放假的日子,每天自己都要走四趟这条路,有时甚至六趟。记得每次放学回家,自己都和朋友们在这条路上追逐打闹,在林间来往穿梭。也许这条路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自己昔日的脚印,林中仿佛还残留着自己曾经的笑声。
到了一处小转角,振飞不由自主地走进林子里,看着一颗并不算粗的小树,树身有一块被扒了皮,上面刻着三个小字:三心合一。心是刻得心形,三颗心从大到小套在一起。
这是友谊的见证,曾经的三心,又名白菜三人组。刘立新、王海欣,加上自己这个二心,是为三心;刘立新是白菜帮,王海欣是白菜叶,自己是白菜心,是为白菜三人组。至于何以命名为白菜组合已经遗忘了,但与他们两个的友情一直铭刻在心间。
“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应该都好吧!该见到的,迟早会见到的,兄弟姐妹们,我回来了。”振飞拭去眼角的泪珠,继续前行。
走上一个大上坡,就是火车道,这里也有昔日的记忆,铁轨上居然真有一个啤酒瓶盖。记得有一阵,很多男生都喜欢玩“飞镖”,把家里大人扔掉的啤酒瓶盖捡回来,用石头砸平,成一个小太阳状的铁片,没事甩着玩,是为飞镖。有人贪图省事,又怕用石头不小心砸着手,就把啤酒瓶盖都拿来放到铁轨上。山里有个油厂,这条铁路是运油专线,几天就通一趟火车。让车一压就瓶盖就平了,省事是省事,但最大缺点是容易被看到的人顺手牵羊,各人一般都算好时间,等火车来了现场制造,要有课就没办法了,多费点功夫,放到离路远些的地方。
振飞俯下身,拾起那枚瓶盖,找个石头砸平,站在火车道上,挥手甩出。“飞镖”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不远处的坡下。他没有去捡,大步而行,踏上前进的旅途,路过一个废弃的砖厂,曾几何时,放学时自己和同学们还在里面奔跑嬉戏。
为了方便拉砖,砖窑开有很多门洞,振飞顺这边进去,里面依然空荡荡的,有些阴暗,但阳光从通气孔照射进来,一道道光线纵横交错。
振飞稍作停留,从那面门洞走出,沿台阶走上砖窑顶部,这上面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里面有炕,灶台,还有一个坏掉的椅子,都蒙着厚厚一层灰尘。一次下雨的时候,他曾进这里避雨。
走下砖窑,振飞回到路上,前面又是一个大上坡。祖国的地势是西高东低,杨家营子却恰恰相反。据李母所说:振飞三岁时,杨营子曾发过一场大水,因天降暴雨,大水从东山浩荡奔下,水淹营子,水势不算太大,而且很快就退了,但也冲倒了几间年久失修的房子,万幸没伤着人。
振飞冲上土坡,来到学校的院墙外。校园地势较低,在这边路上能看到学校的操场,记得原来有次自己午睡过了头,怕迟到就直接从这边墙上跳进去,能直接穿过操场和月亮门洞到达自己班里。
此时操场上有一个班在上体育课,看样子应该是初一新生,脸上都带着天真地稚气,不停地跑呀跳呀,一如昔年的自己。
走到东面的正门,看着墙上那八个白漆大字:杨营子初级中学。
大门开着,学校没有门卫。振飞走进门里,远望自己原来的教室,一时竟不敢往前走。
振飞知道现在是上课时间,曾经在一起生活两年的老师们、同学们就在那间教室,自己却是个局外人,造成这一切得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抑或是命运,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父母的手里,自己是他们希望的寄托、生命的延伸,自己人生的轨道已被设计好——学习、高中、学习、大学、工作、赚钱、娶妻、生子、为下一代活着、死去。
学校一共只有六个班,每个年级两个班,一班有四十多个学生。只有两排教室,一排在操场下,一排在大台阶下。振飞原来的教室就在最西边,月亮门洞这面第一间。
振飞呼口气,沿台阶上的横道直走过去,道旁栽有一排柳树,摘下一枚柳叶,贴在额头,感觉一丝清凉,轻轻扬手,柳叶随风而去。
走到横道的尽头,振飞坐在台阶上,看着熟悉的老同学们,还有班主任张金莲,她依然在口若悬河地讲着,脸上带着笑。
大家几乎都在认真听讲,但也不乏开小差者,坐在窗边的王勇正是其一,他和振飞是铁哥们,几乎天天都一起玩,此时不经意往外瞅了一眼,看到了振飞,呆了呆,激动地站起身来。
“王勇,你要干嘛?难不成想回答问题?几百年都不见你主动回答一次问题,今天中邪了?”张金莲刺他几句。
“不是不是。”王勇手指着窗外,激动地语无伦次,“是……是二心。”他揉揉眼睛,“对对,就是二心。”在这里,所有振飞的同学都知道他的小名。
每个人都顺他所指看向窗外,就看到了振飞,一个人静静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这个昔日的同学、班里的开心果,就在那里。
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刘立新、王海欣、刘文杰、朱瑞、周强……还有解心语。张金莲看着振飞,忽然放下课本,慢步走出去,走到台阶下,放平声调,说了四个字:“欢迎回来。”
振飞还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昔日的班主任,自己常接她下音、惹她生气的班主任,在她的眼里,没有一丝责怪,只有喜悦。
“老师,我回来了。”振飞慢慢站起身,走下台阶。
“到班里吧!大家都很想你。”
“好。”
走进教室,看着曾经的兄弟姐妹们,振飞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渐渐变得模糊。
刘立新突然冲上来,用力给了振飞一个兄弟的拥抱:“二心,你终于回来啦!我的哥们。”
王海欣也冲过来,一把抓住振飞的手:“白菜三人组终于凑齐了,我想死你了,二心,没了你,我们都没心了,成空心大白菜了。”
王勇跑过来:“你不在我们成天玩什么都没意思,真想你。”
朱瑞凑过来:“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崔辉站在外围:“天可怜见,你总算活着回来啦!
周强站在原位:“二心,我就不说欢迎你的话了,一说就刹不住车,这节课就不用上了,我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振飞还没开口,泪水已流出。他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惭愧,自己走了一个月,众哥们还是这么记挂自己,而自己在丽城有了新朋友,成天和他们玩闹,根本没想过老朋友们几次。
刘立新眼光敏锐:“你怎么哭了?”
振飞忙抹眼睛:“没没,就刚进个沙子。”
王海欣失笑:“到丽城转一圈,还是撒谎不带脸红的。”
张金莲发话:“哎哎,还上着课呢,大家回去坐好。二心,你先找位置坐下,下了课你们哥们可劲儿聊,现在我得先传授大家英语知识。”
刘立新应声:“这就回去,老师。”拉了拉振飞的手,“二心你可别走,下课咱哥们再好好聊。”
一众哥们也纷纷说些不让他走的话,才各自归坐。
“二心终于回来了,大家都鼓掌表示欢迎一下,热烈点的,让他感觉一点家的气氛。”张金莲双手挥舞煽动气氛。
“好。”所有人都用力的鼓掌,掌声如雷贯耳。
隔壁班的老师学生都愣了,以为县教育局又下来人视察学校听课呢是怎么着?这么热烈的掌声全年也听不着两次,纷纷往外面看,却找不着公车。
振飞心里感动至极,险些又掉泪,晃眼间发现连自己昔日的“仇敌”侯振宇都在给自己鼓掌。
侯振宇长得尖嘴猴腮,几乎就不学习,每日以欺负同学为乐,尤其是欺负身子瘦弱或内向的同学,无论男女生都欺负。为此挨大家告了不少状,老师找他谈话也说不听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来学习的,只是为了混个初中文凭,中考都不打算考,混到毕业就算了事。
初一刚开学的时候,振飞因为个矮体弱,没少受他欺负,因为李母所教导的忍学,每次都强忍着,直到有一天被惹急了,气得浑身哆嗦,攥紧了拳头说一句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想侯振宇再敢动手动脚的就揍他一顿,反正闹大了自己应该也没事,老师都偏向学习好的,侯振宇又臭名远扬,肯定挨骂的是他。
侯振宇没想到他也敢跟自己叫板,本想趁机和他打一架,但因为振飞人缘好,有不少哥们在旁边看着,不少被自己欺负过的同学也攥了拳头,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大家群起而攻之自己就惨了,权衡轻重下决定暂时退让,扔句场面话就闪人了。
振飞想不到奋力抗争反而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心里松口气,以后对他也不再怕了,几次还故意跟他顶嘴,想趁机教训他一顿,免得他总欺负人。侯振宇果然不敢再招惹他了,只是时不时拿那句“忍耐的是有限度的”取笑他。振飞一律无视之,无视中带着不屑:“连那句名言都不知道,真是无知。”
等掌声停下来,张金莲看着振飞:“欢迎过了就上课吧!二心你先找位子坐着,也听听老师讲课,和那边老师比比,看谁讲的好。”
振飞看了眼自己的老位置,靠墙那列第三排内侧的座位,已经有人坐了,后面夏楠的位置也有人了,都是原来坐后排的同学转到前面的,最后那一排已经空了,但桌椅不知为何没撤走。
转眼间,他看到了解心语,时隔一个月零一天,他终于看到解心语,她似乎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身子依然那么单薄,微瘦的脸型,脸色略显苍白,柳叶眉毛,小嘴。她的容貌算不得很美丽,吸引振飞的是她的眼睛,眼珠好似蒙上一层水雾,仿佛里面是一片空无,又仿佛蕴藏着一切。
此刻,她就静静地看着振飞,轻柔一笑。
振飞心神震动,但却不能停留,迈步前行,准备走到最后那排空位坐。
他的老同桌刘文杰忽然站起身,一把拉住他:“别走,坐你老位置。”回头喊现任同桌,“杨涛,你有点自觉性好不好?人家难得回来一次,赶紧给我闪人。”
杨涛慌忙起身:“我走我走,二心你坐这吧!”他去后面坐了。
振飞犹豫一下,慢慢走进去,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把头倚墙。两年间,他曾无数次头倚着墙,或是闭目休息,或是回头和后座的解心语、夏楠闲聊。
等他落座,张金莲继续讲英语课文。
振飞只觉她的声音很遥远,甚至说的是什么自己都没听清,只是麻木地坐在这里,重温逝去的感觉。
刘文杰把英语教材放在桌子中间,看他一眼,转过头去听讲。她性格开朗,原来总和振飞对侃,有时甚至能把他侃得说不出话来。有一阵振飞家里炒许多黄豆,就天天吃,结果在教室里老放屁,刘文杰是直接受害者,看他一脸不自在,就知道元凶所在,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放屁大王,害的振飞好几天不敢抬头见人,尤其是不敢看解心语。
课桌是木制的,不知迎来送往过多少届学生,早已饱经沧桑,褐色的油漆几已掉光,桌面上横七竖八有无数道刻痕,正中央则有一条“三八线”。曾有一阵振飞和刘文杰闹矛盾,就刻了这条线,立下互不侵犯条约,规定不可越界,否则哪过打哪。振飞当时挨了不少打,因为他好动,常不小心过界,就常挨打。另外因为他在里面,总要出去的,刘文杰不让,以条约说话。振飞说桌上没越界呀,我又没从桌子上爬出去。刘文杰说桌上是她的领土,凳子上是她的领空,都不能越,领海也可以让他越——可以从桌子底下钻出去。振飞不干了,说这条约不符合实际情况,要从新订立。俩人打了一场,刘文杰总归是女生,力弱吃亏,最终同意重新签订和平共处条约。没几天俩人就和好了,但这条刻痕遗存至今。
振飞轻抚刻痕,微微苦笑,转头目光四看,见每个人都似在专注的听讲,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那么的熟悉,又似乎那么的陌生;仿佛离自己很近,又仿佛距自己很遥远;自己身在这里,但心已不在这里,在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班集体,他已是一个局外人。
“局外人……”振飞只觉一阵心酸。
刘立新忽然向他笑笑,在底下偷偷招招手。
振飞心头一阵温暖,恍惚中自己回到了昔日的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课,自己和同学在底下搞小动作,故意被发现,然后气老师玩。当然,气得只有张金莲,因为她几乎从不生气。
张金莲很快就讲完课文,突然对振飞说:“哎!二心,你怎么不接我下音了?这一个月没听你跟我瞎搅和,还真有点不习惯,课堂气氛死气沉沉的,没意思。要是你闲着没事,随便来两句?”
大家都哄笑起来,刘立新和王海欣还起哄喊:“二心,来两句,二心,来两句……”
振飞一愣:“啊?来什么?”他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却根本不知为了什么。
张金莲摆摆手:“算了,估计你也没听课,就不强人所难了。老师问你点事儿。”
“老师您说。”振飞一阵心慌。
“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张金莲问。
“还行。”振飞听见自己说这俩字。
“那边老师教课水平怎么样?”张金莲又问。
“还行。”振飞只能答这俩字。
“就知道说还行,能不能来点别的。”张金莲不满意中带点满意,“县城的老师肯定比我们这些山沟子的土老师强得多,你能去那上学是你的福气,老师不怪你,只要你好好学,考上一中,在哪考上的都无所谓。不论怎么说,你都是咱杨营子出去的人,是我张金莲教过的学生。升学率高有什么用,才发几百块钱奖金呀,比起你们的前途不值一提。”
“老师……”振飞说不出话来。
“你还行,知道回来看看呢,赵丹、夏楠、于文斌他们都不敢过来,怕老师怪他们,其实没老师会怪他们,在哪不都一样上学嘛。你要碰着让他们有时间过来看一眼,要不就没机会了。听说来了个厂商,和大队书记商量着占地,要盖一个大的水泥厂,就在山根这一片儿,肯定把学校地都占了,到时候咱们就得转周营子上学去,这学校就不存在了。”张金莲说到后来,脸色颇为黯然。
“我会的。”振飞心一痛,自己的母校即将不在吗?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啊!
“二心你记住,你要在那边过得不好就回来,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咱
们班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张金莲的脸色凝重,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回来?我还回得来吗?”振飞想得呆了。他突然有种想法,不再去丽城了,重回这里,还像以前一样,跟同学们嬉戏玩闹,和解心语、夏楠聊天。想到夏楠,他混乱的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夏楠不在这里,她不会回来了。自己也不会回来了,人都已经离去,覆水难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无法回来了。”
“这节课还有点时间,但大家肯定都没心思听课了,老师就法外开恩,让你们好好聊聊,提前下课。”张金莲拿起教材,看了振飞一眼,转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