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二月,刘邦率起义军欲夺回被雍齿窃据的丰沛没有成功,气得大病一场,病体初愈之后,刘邦得知丰县西南七十余里的下邑(今安徽省宿州市砀山县)守军战斗力薄弱,防备松懈,便带领起义军攻打下邑。
守卫下邑的秦军虽然多达六千余人,但士兵多是本地人,不愿与当地百姓流血拼命,毫无斗志,战不多久,下邑守军便放弃抵抗,开城投降了起义军。经此一战,刘邦的队伍扩大到上万人,一时间名声大振。
刘邦见自己的队伍壮大,不禁又想起了窃据丰沛的仇人雍齿,于是,便率领起义军再次攻打丰邑,但是雍齿防守严密,起义军仍然未能攻破该城。刘邦看到自己的队伍尚不具备攻打高大城池的能力,决定放弃进攻,率起义队伍离开家乡,向东南方向距此大约一百五十里的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一带进发,打算寻找项梁的起义大军,借得兵马再次攻打丰邑,杀了雍齿复仇。
这天,刘邦的人马在通往留县(今江苏省徐州市沛县微山湖,已湮灭)的路上正在行军,在一个岔路口遇见一个牵马而行的白面书生,这书生身后还带着数百名士兵在匆匆赶路。
刘邦细看这书生,大约四十岁年纪,衣衫整齐,相貌清癯,个子不高,身形消瘦,颌下一缕长须,两眼深邃明亮,透着智慧和一丝淡淡的忧郁,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态。
这书生牵着马匹并不骑乘,马背上却驮着满满两袋书卷,此时此刻,像是满腹心事,眉头微皱,若有所思。他见到刘邦骑马而来,忙牵马让路,两手抱拳对刘邦施礼说道:“这位兄长带兵去往何处?”
此人正是数年后辅佐刘邦夺得天下的大功臣、被后人赞为继周朝大军师姜子牙之后的西汉第一杰出军师张良(24)。
刘邦向来不喜欢读书人,他认为读书人念起书来摇头光脑,得意洋洋,故意卖弄,满口晦涩字眼,令人望而生厌。且书生虽满腹经纶,夸夸其谈,却没有什么真本事,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干不成大事,怎比得上自己手持一柄三尺宝剑,除暴安良,功在天下?
刘邦见这书生说话彬彬有礼,十分谦让,便在马上答道:“在下正要前往彭城!”
因为一路行军有些寂寞无聊,两支队伍又是同路,刘邦便下得马来牵马而行,姑且与张良一边攀谈一边赶路。
张良,字子房,乃颍川城父(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人,出身于韩国贵族家庭,其祖父和父亲皆先后任韩国丞相,因而张良自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志向远大,悉心钻研文韬武略,一心要继承先辈遗志,匡扶社稷,壮大韩国。
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嬴政发起兼并六国之战,首先派秦军攻克韩国都城新郑(今河南省郑州新郑市),俘虏韩王安,遂将韩地设为秦国颍川郡,韩国成为六国之中第一个被秦所灭的诸侯国,张良的报国理想被秦军的铁蹄无情地踏碎。
当年,二十岁的张良趁乱逃出韩国隐蔽起来,他时刻不忘亡国之耻,一心想杀掉秦始皇,报仇雪恨,光复韩国。但是,张良身材瘦小又不会武功,无法亲自动手,且秦国都城咸阳防卫森严,陌生人根本无法接近秦始皇下手行刺。于是,张良经过反复思量,认为除掉秦始皇的唯一办法,就是半路刺杀,然而即便如此,没有过人的本领也无法完成。
为了节省钱财用作报仇雪恨的资费,张良变卖了全部家产,遣散了家中仆人,简单安葬了病逝的兄弟,只身一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四处寻找能够帮助自己狙杀秦始皇的勇士,为此前后费时十年,几乎耗尽了全部家产。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第十个年头,张良来到偏远的辽东郡(今辽宁省及吉林省东南部,郡治辽阳),结识了当地东夷濊人首领沧海君(25)。二人经过攀谈,沧海君对张良的境遇深表同情,他十分钦佩张良的意志和勇气,答应为张良物色刺客人选。最终,经沧海君推荐,张良花重金募到一位身怀绝技的大力士。
这位大力士名叫杨豪,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膂力惊人,善使一柄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铜锤,抡起来呼呼生风,无人可当。这杨豪练就一门罕见的功夫,数十丈以外的物体抛出大锤一击必中,任是铁打铜铸的物件也会被砸得粉碎。
张良亲眼验证了杨豪的过人本领,不禁大喜过望,心想,既然秦始皇难以接近,这杨豪的飞锤正是刺杀秦始皇的最好手段。杨豪安顿好家人,含泪拜别了父母,便跟随张良回到韩国故地潜藏起来,张良每日酒肉款待。这杨豪也不闲着,每天刻苦练习技艺,做到百发百中方才满意,张良则时时留心打探秦始皇出行的消息,伺机动手。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继西巡陇西,东巡峄山(位于山东省济宁市境内)、泰山、琅琊之后,为了向天下尤其是原齐国人显示大秦的威武和实力,始皇帝嬴政决定第三次出巡。这也是秦始皇的第二次巡视东方,计划路线是出函谷关,走洛阳,经鲁国,登泰山,至成山,再经芝罘折返至琅琊,过彭城,到湘山,然后经武关返回咸阳。
当得知秦始皇第二次东巡经过原韩国地盘的讯息后,张良立刻找来地图,仔细查找刺杀秦始皇的最佳地点。经过几次实地勘察,最终张良发现洛阳往东大约四百里处,有个叫做博浪沙(古地名,今河南原阳县东郊,黄河故道)的地方十分合适。因这一段路面是坚硬的沙丘地带,道路颠簸不平,所以秦始皇的车队路经此路段时必然会放慢速度,缓缓通过,便于下手行刺,而且此地紧靠黄河,河边芦苇丛生,便于藏匿和逃遁,于是,张良决定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春季,正是春风和煦,万物复苏的季节,始皇帝嬴政兴致勃勃地乘马车离开咸阳,开始了他的第二次东巡。巡游队伍出了函谷关,浩浩荡荡向东进发,除了骑兵、步兵、仪仗队,仅马车就达三十六辆,除了秦始皇以外,还有多位大臣和始皇帝的嫔妃乘车陪同,队伍逶迤延绵十数里,甚是壮观。
秦始皇在洛阳稍事停留,便继续向东行进四百里进入博浪沙路段,皇帝卫队将领见这段道路起伏不平,马车颠簸不宜快速通过,而且道路两边芦苇丛生,观察不便,随即下令骑兵护卫保持高度戒备。
张良与大力士杨豪选择了道路转弯处一个较高的坡地,可居高临下看到秦始皇东巡车队经过的情况,二人隐藏于路旁灌木草丛间,屏住呼吸,做好了狙杀秦始皇的准备。
可是,当看到始皇帝嬴政东巡的大队车马出现的时候,张良顿时愣住了——睿智无比、思虑缜密的张良此刻竟不知如何下手。
究竟为何?这还要从秦始皇嬴政前两次遇刺说起。
秦王嬴政于十年前(公元前227年)还未称帝时,曾有过荆轲刺秦王的惊险遭遇。燕国太子丹深恨秦王欲灭掉燕国,于是派剑客荆轲(26)以献地为名,将匕首藏于燕国地图内,计划向秦王嬴政呈献地图时抽出匕首刺死秦始皇,幸而嬴政命不该绝,逃过一劫,拔出所佩长剑杀了荆轲。
嬴政险遭不测,极为震怒,立刻派大将王翦率军攻燕,燕军抵挡不住秦军进攻,节节败退,眼看亡国在即,燕王喜只好杀了太子丹,将太子丹的头颅献给秦王嬴政,乞求秦国罢战退兵,允许燕国宗庙延续。
但是,秦王嬴政并未因此改变荡平六国的决心,断然拒绝了燕王喜的请求。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嬴政派王翦率秦军追到辽东,全歼燕国残余势力,抓获燕王喜,燕国灭亡。
荆轲生前有个挚友叫高渐离,燕国人士,是一位著名的琴师,尤其擅长弹奏筑琴(27)。秦军进攻燕国时,高渐离为躲避追杀逃离燕国,在赵国的宋城(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宋城村)一家酒馆里做了仆人,常为客人演奏筑琴以助酒兴,每次都博得满堂喝彩。
高渐离时刻不忘杀掉秦始皇为好友荆轲报仇雪恨,却苦于没有办法接近秦始皇。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称帝之后,高渐离得知秦始皇喜爱听乐器演奏,感到自己的琴技可以加以利用,于是,为了得到进咸阳宫刺杀秦始皇的机会,高渐离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而是回到燕国公开弹奏筑琴卖艺,以引起朝廷注意。
果然,很快有人向始皇帝嬴政禀报,燕国出现了一个著名琴师,技艺精湛,远近闻名,听其演奏者无不拍手称赞。秦始皇素来爱惜人才,又喜欢听筑琴弹奏,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派人去燕国,将高渐离带到咸阳,为其安排住处,打算让高渐离为自己和文武百官在宴会上演奏筑琴,以助酒兴,顺便见识一下这位琴师的技艺究竟如何。
这时候,有人向秦始皇奏报说:“启禀陛下,这个琴师高渐离是燕人刺客荆轲的密友,二人志同道合,反对秦国兼并六国。当年荆轲赴秦行刺时,在易水之畔(易水,位于河北西部,因源出易县而得名)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者,正是这个高渐离为荆轲弹奏筑琴以壮行色。此人既然敢于在此时公开露面,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皇上不可让他进宫演奏,以免发生意外,不如杀了他以绝后患!”
秦始皇听了,沉思片刻说道:“这高渐离是个人才,杀之可惜。再说,我大秦何其威武强大,怎能惧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
这时,中车府令赵高在一旁躬身施礼说道:“启禀陛下,既然是荆轲的密友,不得不防,微臣有个办法,可保万全!”
秦始皇问道:“你有何办法?说来听听。”
赵高答道:“陛下可派人问问这个高渐离,考虑到他与荆轲的关系非同一般,为了安全起见,是否愿意熏瞎双目,进宫为皇上演奏?若是他不愿意,说明其心叵测,可立刻杀之!”
“嗯,好罢,准奏!”秦始皇说道。想到七年之前,自己几乎命丧刺客荆轲之手,秦始皇仍然心有余悸。
于是,秦始皇派乐府官员向高渐离传递这一信息,高渐离听后,毫不犹豫地说道:“我高渐离乃一琴师,为人演奏是我此生唯一的乐趣,只要皇上答应让我继续弹奏筑琴,奉献琴技,我感激不尽,熏瞎两眼有何不可?”
于是,行刑人员让高渐离俯卧于长凳上,用绳索将其牢牢捆住,再用工具撑开高渐离的双目,然后点燃晾干的马粪,用马粪冒出的浓烟慢慢熏烤高渐离的双眼。刚开始高渐离只觉得两眼疼痛难忍,泪如雨下,大汗淋漓,浑身颤抖,他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渐渐地,眼睛失去了知觉,眼前变成漆黑一片,再也看不到周围的景物了。
就这样,高渐离成为一个盲人,他经过刻苦练习,很快恢复了演奏技艺,最终获得了乐府官员的认可,允许其进入咸阳宫为秦始皇和百官弹奏筑琴。
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秋,高渐离被带入皇宫为秦始皇演奏。秦始皇嬴政示意贴身护卫持剑上前测试高渐离的眼睛,果然看见高渐离双目浑浊呆滞,对刺到眼前的佩剑毫无反应,于是,秦始皇确信高渐离双目已盲,遂命其走上前来,坐在自己对面的琴案前弹奏筑琴。
其实,高渐离早已做了精心准备,他知道入宫为秦始皇演奏乐器,必然经过仔细搜身,检查是否身藏凶器,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若干铅块塞进琴身,外表看起来古朴典雅的筑琴就变成了一件足以致人死命的沉重兵器。高渐离已经双目失明,又看似手无寸铁,自然不会引起秦宫卫士的警觉,顺利通过了安全检查。
高渐离被侍者引导至琴案前,他面向前方施了一礼,说道:“燕人高渐离拜见皇上。今日前来为皇上演奏筑琴,不胜荣幸,不足之处还望皇上及诸位大臣赐教!”
见没有人作声,高渐离便跪坐于琴案后面,控制住剧烈的心跳,调匀呼吸,双手持琴,做出准备弹奏的姿态。
高渐离此刻心里明白,筑琴中已经塞满铅块,声音闷哑,岂能骗过喜欢听古琴演奏的秦始皇的耳朵,一旦弹奏必定会立刻露出破绽,那么,精心设计的刺杀计划便前功尽弃,永远失去了为荆轲报仇的机会。因此,必须先下手击杀秦始皇,不能有半点迟疑。此刻,高渐离没有敲击琴弦,而是全神贯注地侧耳细听,判断秦始皇坐在何处,距离自己多远?
就在这时,秦始皇端起案上的玉杯,喝了一口美酒,开口问道:“高渐离,朕听说你是燕国有名的琴师,技艺超群,鲜有人可比,今天,你打算为朕演奏什么曲目?”
此时的秦始皇尚不知眼前凶险万分,自己的性命正受到极大威胁。
秦始皇话未落音,高渐离已经判断出秦始皇所在的位置,说时迟那时快,高渐离迅速站起身来,双手抱起沉重的筑琴,用尽全力将筑琴掷向秦始皇!
秦始皇自从听说高渐离是荆轲的挚友,早就心存戒心,他知道燕人向来刚烈忠义,很难相信高渐离会背叛挚友,心甘情愿地为大秦皇帝演奏器乐。虽然秦始皇知道高渐离已经双目失明,又不会武功,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但是依然有所戒备,暗暗观察高渐离的一举一动。
秦始皇见高渐离突然间抱起筑琴站了起来,不禁大吃一惊,急忙手扶几案站起身来,躲向一边。几乎就在同时,高渐离掷来的筑琴几乎笔直地飞了过来,但听见“咔嚓”一声,秦始皇摆放酒具菜肴的几案被沉重的筑琴砸得碎成几块——可想而知,这筑琴若是击中人体会是什么后果。
满朝文武见状顿时发出一阵惊呼,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高渐离以为刺杀成功,两手背在身后,神态自若,放声大笑。
秦始皇完全没有料到高渐离竟想出这种办法刺杀自己,震惊之余厉声喝道:“来人,杀了他!”
殿下的贴身卫士听到秦始皇的命令,立刻拔剑上前,同时刺向高渐离,高渐离多处负伤,血流如注,倒地而死。
高渐离侠肝义胆,舍生取义,为了给好友荆轲报仇,不惜熏瞎双目,奋勇刺杀秦始皇,虽最终计划失败身亡,其壮烈之举,却传为千古佳话。
清代郑用锡在他的《高渐离筑》一诗中慨叹道:
十载潜身托宋佣,解装未出发先冲。
如何又误咸阳击,暴魄空教褫祖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释:
(24)张良(约公元前250—前186年),字子房,颍川城父人,汉高帝刘邦的谋臣,汉朝开国元勋之一,与萧何、韩信同称“汉初三杰”。但是张良究竟是哪里人尚有争议,有河南颍川说,安徽亳州说,山西襄汾说等等,本文采用河南颍川说。
(25)沧海君,秦时在辽宁一带的“濊人”人首领,濊(wèi)人是东北地区的古老民族。
(26)荆轲(?-公元前227年),战国末期卫国朝歌(今河南鹤壁)人,著名刺客。
(27)筑,中国古代汉族击弦乐器,形似琴,先秦时为5弦,后来发展为13弦,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最早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