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大将章邯消灭了反秦起义军首领项梁率领的主力之后,做出了错误的战略判断 。他低估了楚国反秦力量的地位、号召力和巨大潜力,认为楚国的起义军已经遭到致命打击,实力被严重削弱,对朝廷已经构不成威胁,不足为虑,因而没有联合北疆秦军乘胜进攻距定陶仅四百里的楚都彭城,追击消灭项羽和刘邦的起义军剩余力量,而是把战略目光转向了赵国,因此与即将到手的决定性胜利失之交臂。
正如孟子所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恰恰是章邯不以为意的项羽和刘邦率领的起义队伍,得到了民众的拥护支持,经历挫折之后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反秦大军中最重要的两支军事力量。
定陶之战结束后,章邯对下一步的战略规划做了深刻思考。章邯考虑的是,项梁起义军主力被消灭之后,中原一带最强大的对手就成了死灰复燃的赵国。赵国王族后裔赵歇在张耳、陈余等人的辅助下成为赵王,在北方的势力迅速扩张,得到了赵人的普遍拥护。尤其是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的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五万将士被秦国名将、武安君白起所杀,赵国遭受重创,几乎每个家庭都因为这场惨烈的战争而失去亲人,因而赵人对秦人的仇恨可谓是刻骨铭心,也由此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凝聚力,再次使赵国成为抗击秦朝统治的中坚力量。
赵歇称王之后,不断扩充军备,继续采用赵武灵王在位时在军事上推行的“胡服骑射”(45)国策,改编军队,强化骑兵,使得赵军战斗力大为增强,成为秦军的劲敌。因此章邯认为,南方的起义军被严重削弱之后,北方赵国的势力便成为朝廷的最大威胁,必须集中兵力打击和削弱赵国,歼灭其有生力量。若能扫平赵国,则可以扩大和巩固战果,把关中与原来赵国和魏国的土地重新连成一片,占据中原,威慑八方。
还有至关重要也是章邯最为担忧的一点,如果坐视赵国坐大,赵军及北方诸侯联军南下,不仅对秦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还直接威胁秦军赖以生存的生命线——太行山交通线、黄河运粮道以及位于荥阳的秦军战略粮仓敖仓(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敖山)。如果失去了敖仓的军粮和运粮通道,被诸侯军队切断与都城咸阳的联系,秦军将成为一支孤军,后果不堪设想。经过反复斟酌,章邯决定放弃南下攻楚,转而挥师北上,渡过黄河,一举攻克了赵国军事重镇邯郸(今河北省邯郸市)。
其实,深谙兵法的章邯显然是过于谨慎了,因为秦朝抽调的二十万北疆精锐大军正从北方南下直扑濮阳而来,恰好成为章邯军南下的有力支撑,两支秦军总兵力达四十余万之众,足以傲视天下的反秦武装,赵国尚且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出兵阻断秦军粮道,切断秦军与关中的联系。
章邯知道邯郸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道路四通八达,是适宜屯兵之处,尤其是邯郸北部的太行井陉关(46)东西贯通赵地,西接关中平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但是由于秦军处于运动战状态,不能分兵占据,于是,章邯下令邯郸城内成年男子全体参加,与秦军一起拆除邯郸城墙,将城郭夷为平地,然后把邯郸居民迁徙至邯郸以南的河内(今河南省北部)一带,使得邯郸彻底失去了军事价值,从而消除了秦军北上的后顾之忧。
时隔不久,大将王离率领的北疆二十万秦军精锐自濮阳方向赶了过来,与章邯的军队会合于一处,兵锋直指邯郸正北方向一百余里的赵国都城信都县(今河北省邢台市信都区)。
章邯确实高估了赵军及其诸侯国军队的战斗力,守卫赵国都城信都的赵军不是秦军的对手,无法抵挡秦军的强大攻势,很快就败下阵来,被秦军攻破城池,赵王歇带着承相张耳及赵军残部弃城而走,逃往信都以东一百五十里的巨鹿城(今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全力防守,并急急派出使者赴彭城向楚怀王求救。
章邯与王离率领的秦军紧追不舍,赶到巨鹿,将巨鹿城四面围了起来,摆开攻击阵型,准备向巨鹿发起进攻。
此时,章邯心里明白,王离是朝廷钦派,不受自己节制,他所率领的二十万北疆军队又是秦军守卫边关的精锐部队,装备精良,士气正盛,而自己所率领的队伍是由骊山刑徒组成,自咸阳出征至今一年有余,其间历经数次苦战,七十万人马已经折损大半,战斗力自然无法与王离的正规军相比,但是,究竟由谁担负主攻巨鹿的任务,还要尊重王离的意见。
秦军主将大营里,章邯、王离与众将领正围在大幅军事地图前研究作战方案,气氛有些紧张肃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若进攻巨鹿的战役打响,北方的燕国、东方的齐国和赵军的残余部队必然会赶来救援,巨鹿之战将是一场秦军与各路诸侯起义军空前激烈的决战,为了大秦安危,此战势在必胜。
商讨间,章邯有意询问王离道:“久闻王将军威名,将军智勇双全,久经战阵,所率军队乃我大秦精锐,战斗力强悍,屡屡大败匈奴,章邯甚为钦佩。在下所率刑徒之军到如今已经伤亡惨重,战斗力下降,不知这次巨鹿战役,王将军有何打算?”
王离曾参加秦灭六国之战,军功显赫,是大秦开国功臣,受封“武城侯”,又升任北疆军主帅,官拜上将军,正值踌躇满志之时,此刻想的是一举攻克巨鹿,全歼赵军,夺取头功向朝廷报捷,听了章邯所问,王离当即豪迈地答道:“多谢章将军谬赞。我乃皇上钦派,理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剿灭反贼,杀敌立功。我所率秦军乃大秦戍守北疆之精锐,数次大战匈奴,未尝败绩,由我率领二十万北疆军主攻巨鹿责无旁贷!”
章邯听了王离的打算,暗暗舒了口气,遂放下心来,对王离施礼说道:“如此甚好,王将军豪气干云,令人佩服,在下悉听王将军安排,当全力支援将军作战,拿下巨鹿,歼灭叛军,向朝廷报捷!”
王离听了,哈哈一笑说道:“章将军谦虚了,我等皆是朝廷重臣,不分彼此,待来日攻克巨鹿,消灭叛军,本将定与章将军把酒畅饮!”
这时的王离根本没有把各路诸侯的军队放在眼里,他认为叛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匈奴军队何其剽悍善战,都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望风而逃,击败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队伍更是不在话下。
王离与章邯协商决定,由王离率领二十万北疆秦军主力攻打巨鹿,章邯率二十余万骊山军队驻扎于巨鹿西南三百里的棘原(河南省安阳市安丰乡一带),与王离形成掎角之势,互为照应,保障王离军队的粮草物资供给。
棘原,是章邯精心选择的巨鹿战役后方基地。此地西靠太行,北倚漳水,南据洹水(47),易于防御,西南方向四百里即是河内郡(治所在今河南省焦作市武陟县),西面三百里是上党地区(今山西省长治市),皆有道路经太行山通往关中,交通运输十分便利,进可攻,退可守,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战时,章邯在此地接受来自河内的军粮物资,再利用洹水将粮草物资运往巨鹿城下的王离军营。万一秦军作战失利,即可从穿越太行山的太行陉、轵关陉和滏口陉(48)撤回关中,封锁关隘,拒敌于太行山以东。
章邯带领的秦军抵达棘原后,命士兵构筑起坚固的防御工事,大量储备军粮物资,作为长期驻扎的战略大本营,章邯在棘原北面的三户津和面对项羽主力的邺之西高地(49)驻扎重兵,以确保棘原安全。
为了确保运粮安全,章邯下令修建起长达百里的运粮通道,自洹水码头直达巨鹿城下秦军营地,道路两边竖起坚固的拒马和木栅作为保护屏障,派军队昼夜巡逻,防备敌人袭击劫粮。部署妥当之后,王离带领手下大将涉间、苏角等将领便可心无旁骛地指挥秦军主力专注于进攻巨鹿,以压倒性优势一举攻克巨鹿城,歼灭赵王歇及其最后的残余力量,然后各个击破各路诸侯的反秦武装。
章邯与王离的这个战略规划应该说切实可行,不可谓不完美,假如一举攻克巨鹿歼灭了赵军,那么,秦朝的历史很可能将会续写若干年。
然而,章邯与王离绝没有想到,等待着他们的现实是残酷的,他们看似万无一失的作战计划被即将到来的对手击得粉碎。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九月,项羽、刘邦的队伍经过休整补充,正准备召集各自的人马再次北上与秦军交战。忽然,赵王歇自巨鹿派出求援的使者赶到了彭城,楚怀王听闻是章邯、王离率领四十余万大军正向巨鹿发动进攻,情况危急,急忙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
经过一番议论,有大臣认为,巨鹿离彭城千里之遥,粮草物资运输不便,且楚军新败,主帅战死,士气受挫,秦军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气势正盛,此时出兵长途跋涉救援巨鹿,无异于以卵击石,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因而反对出兵救赵。
也有大臣认为,赵国是楚国不可缺少的反秦盟友,赵国若被秦军荡平,反秦实力不但被严重削弱,而且秦军必然会把进攻矛头立刻指向楚国,因而巨鹿势在必救。但是,这四十余万秦军皆久经战阵,来势汹汹,占尽天时地利,谁可率军解巨鹿之危?该调遣多少军队参战?大臣们却拿不定主意。
楚怀王熊心听了大臣们的议论,沉吟片刻,说道:“众位大臣言之有理,赵国与楚国乃盟友关系,唇亡则齿寒,绝不能让秦军攻破巨鹿,灭了赵国的反秦力量。寡人决意派兵驰援赵国,击败秦军,解救赵王,诸位以为谁可担当此重任?”
立于阶下左右两边的诸侯将领听到四十余万秦军兵临巨鹿,其中有二十万镇守北疆的秦军精锐部队,知道这支军队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曾屡败匈奴强敌,皆面面相觑,低头不语,无人敢站出来主动承担解救巨鹿的重任,王宫里顿时陷入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局面。
少顷,只见一人挺身而出,高声说道:“在下愿领兵前往救援巨鹿!”
众臣抬头一看,此人正是刚受封鲁公的年轻将领项羽。
站在项羽身后的亚父范增见项羽主动请缨前往巨鹿,不禁吃了一惊,范增知道项羽一心要杀了章邯,为叔父项梁报仇,早就想与秦军大战一场,但是当前秦军重兵悉数集结于巨鹿,兵力上占据优势,正欲与诸侯军队展开决战,若此时救援巨鹿,无异于赴汤蹈火,深入虎穴,必然面临一场空前恶战,恐怕是负多胜少,后果难料,想到此,范增不由得眉头紧皱,连连摇头。
深有心机的楚怀王熊心见项羽请战,心中暗喜,其实,他想派遣救援巨鹿的人选正是项羽。项羽虽然勇猛善战,无人可比,但是楚怀王熊心却反感于项羽的骄横专断且对自己冷淡疏远,不愿把先攻入关中的头功让项羽夺去,而这次巨鹿危机来得正是时候。
于是,楚怀王点头对项羽说道:“项将军愿前往巨鹿解燃眉之急,忠勇可嘉,寡人甚是欣慰。围困巨鹿的秦将章邯是项将军手下败将,解巨鹿之危非将军莫属,寡人祝项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然而,楚怀王却在明知巨鹿城下有四十余万秦军的情况下,既未任命项羽为主将,也未派出重兵前往巨鹿解围,当即宣布道:“寡人决定,任上将军宋义为援军主将,长安侯项羽为副将,范增为末将,领兵五万前往援救巨鹿,同时诏令各地诸侯,起兵赶往巨鹿联合作战。望尔等勠力同心,奋勇杀敌,一举击败秦军,解巨鹿之围。得胜之后,进军关中,拿下秦都咸阳!”
略作停顿,楚怀王又说道:“寡人经过考虑,感到武安侯刘邦素有长者宽厚仁和之名,不喜杀戮,适于争取秦人民心,为配合宋义将军作战,寡人命刘邦先行率军北上,为援军扫清前进障碍,然后见机行事,转而向西进军关中。各路大军即刻启程,寡人在彭城静候佳音!”
其实,极为精明的楚怀王熊心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素来敬重刘邦的为人,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以抗衡和遏制项家的力量,欲与刘邦结盟为己所用,实际上已经把首先进入关中的机会送给了刘邦。巨鹿离彭城大约一千余里路程,距咸阳更是长达一千六百余里,而刘邦奉命先行出征,见机行事,已经占得先机。不仅如此,秦军的全部主力几乎都集中于巨鹿,后方空虚,西进关中的军事压力大为减弱。若宋义和项羽赶到巨鹿,即便迅速获胜解了巨鹿之围,恐怕刘邦的西征队伍也已经走到半路了,因此,项羽绝无可能捷足先登进入关中。
如若没有楚怀王熊心的这番用意,另派他人解救巨鹿,依项羽的骁勇善战,必会赶在刘邦前面突破函谷关,攻取咸阳。若是果真如此,那史官司马翁怕是要重修《史记》了。
当然,高傲又好胜的项羽又何尝不想首先进入关中,拔得头功,名扬天下?怎奈楚怀王没有任命他为援军主将,项羽更没想到,自彭城至巨鹿不过十数天的路程,援军竟然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姗姗到达巨鹿城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45)赵武灵王赵雍,(公元前356年-前295年)嬴姓赵氏,赵国邯郸人。在位时雄心勃勃,强军好武,推行胡服骑射,改变了中国军队最初宽袖的正规军装,逐渐演变改进为后来的盔甲装备。赵国所用的“胡服”,因为衣短袖窄,类似于西北戎狄战服,所以俗称“胡服”。
(46)太行陉又称太行道,太行八陉之一,是中国古代沟通晋城市和焦作市的一条重要通道。南起河南沁阳,北接山西晋城泽州县,地势险要,是著名的运兵商旅之道。
(47)漳水,发源于河北境内太行山脉发鸠山;洹水,发源于河南境内太行山脉林虑山。
(48)滏口陉,太行八陉之一,连接邯郸与西面的长治,是古代军事要道。
(49)邺之西冈,今河南省安阳县安丰乡一带,据考察,东汉魏王曹操临终留下遗令,葬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