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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阳以前抓仁贵的手，老是故意捏疼他，今天却没有使一点儿劲。仁贵感到爷爷的手冰凉冰凉的，当时吓得不说话了。
王明阳笑着笑着就闭上眼睛了，他的手忽地就松开了。屋里的大人们当时都难过地大声哭了起来。仁贵却不明白，他心想：“我爷明明笑着呢，大人咋都哭咧？”
这时候，魏氏挺着个大肚子过来，把他抱走了。仁贵也瞌睡了，没等魏氏抱着他走到屋里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仁贵一睁开眼睛发现父母都不在炕上。太阳虽然都老高了，可是他睡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哪知道过了一会儿，尿憋不住了，只好一骨碌爬起来穿了衣服，出了房门站在院子墙根的那棵老枣树下，往枣树根上撒尿。
他撒尿的时候抬头一看就纳闷了：“这枣树上咋挂了个白纸条，上头还写着黑黜黜的字？”他再往北边王明阳住的上房一看，发现大人们都穿着白色的孝服，头上缠着白色的孝布不停地忙活着。
他当时就有些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仁简过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后大声说：“你个碎怂，尿完了没？赶紧去把孝布戴上。”
仁简是王德文的大儿子，在家族里排行老二，今年十八岁了。他平时对仁贵很好，仁贵也爱跟他玩。只是有一点，他见了仁贵老是“碎怂碎怂”地叫，这让仁贵可烦了。仁贵提好裤子冲着他喊道：“我都六岁咧，不是碎怂！”
谁知道仁简把自己的长辫子往脖子上一缠，弯下腰用手捏着仁贵的脸蛋，故意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噢，你都六岁咧？可是，你不是碎怂，谁是碎怂呢？”
仁贵气得小脸通红，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就岔开话题问仁简：“老二，你戴孝布做啥？”
谁知道他这一问，仁简的眼泪就流出来了，难过地说：“老九，咱爷、咱婆昨晚上都殁咧（关中人把“死”叫做“殁”）！”说完就呜呜地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不叫仁贵“碎怂”。仁贵虽然是个碎怂，但他知道“殁了”是什么意思，当时难过得“哇哇”地哭了起来。仁简一把抱起了他，哭着说：“老九，是个乖娃！”
原来昨天晚上王明阳咽气后，魏氏刚把仁贵抱走没多大一会儿，王明阳的老婆难过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就跟着走了。
为王明阳老两口办丧事时，请的是村北头私塾的白胡子先生当账房先生。老先生姓刘，村里王德礼那一辈子人都叫他“九爷”，是梁村辈分最高的人。丧事办完后，九爷对王德礼说：“德礼呀，你把你的仁城送到我这儿来念书吧！这娃是个好苗子，可不敢耽搁咧！”王德礼就听了九爷的话，不顾魏氏反对，把仁城送进了私塾。读上书的仁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欢天喜地的。
没了爷爷，就没有人给仁贵讲故事、唱戏了，也没有人带他去王重阳的坟上逛了。仁贵总觉得自己的日子少点儿什么，整天蔫不唧唧的，甚至和小伙伴王师合、孙茂才一起玩时，也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第二年开春，魏氏生了一个儿子仁陶。这下子仁贵就彻底没人管了。这天他闲得没事儿干，溜达到了王德文的家里。一进门看见王德文两口子坐在院子里哭，他就走过去好奇地问：“大伯、大妈，你两个哭啥呢？”
王德文一把抱过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唉，你二哥这个狗东西跑咧！”
“跑咧？他跑到哪儿去咧？”仁贵愣住了。
王德文抹了把眼泪说：“我给他订了个媳妇，这眼看着就要结婚咧，他却跑咧！留了封信说他现在不想结婚，要把这黑天变成白天后再结婚！欸，我给你说这些弄啥？你又不懂！”
“这天在晚上是黑的，可太阳一出来就变白了，这还要他管？”仁贵睁大眼睛学着大人的口气说，“大伯，你嫑管他。他以前给我说过他有心上人，而且他是有组织的人。”
王德文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捂住仁贵的嘴小声地说：“贵娃，我娃乖。你可不敢对旁人说这话！你要守住你和你二哥的这个秘密。”
仁贵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他：“我知道咧，不过你得教我骑马练拳。”
王德文站起身来高兴地说：“真是个乖娃！娃她妈，你给贵娃煮个鸡蛋，我带他去骑马练拳！”
仁贵心里美极了：“欸呀呀，今儿真是个好日子！这，来我大伯屋里一趟，又能骑马练拳，还有鸡蛋吃。”他屁颠屁颠地跟着王德文走了。
仁简没结成婚，可仁佐在王明阳过世两年后就结婚了。他娶的媳妇叫王美娥，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很能干，无论是做饭还是针线活都是一把好手。村里人都说这媳妇跟婆婆魏氏一样，都是既能干又贤惠。王美娥对仁城弟兄几个都很好，那几个孩子都不叫她嫂子，而是亲热地把她叫姐。
仁佐结婚没多长时间，魏氏又生了个儿子，起名叫仁厚。魏氏难为情地对王德礼说：“娃他大，不敢再折腾咧。再有娃，乡党们就笑话咱呢！”王德礼红着脸，一边点着头一边傻乎乎地笑着。
两年后，仁佐从三原县的宏道学堂毕业了，考试得了个第七名，被封为“拔贡”。他被官府任命为咸阳县高级小学的校长。这是自王德文考上武举人后，王家又一个出人头地的人才。王德礼和王德文两兄弟都十分高兴，觉得没有看错仁佐。
村东头的财东孙怀章平时就和王德礼关系非常不错，所以提着一包点心专门来到王家祝贺。他羡慕地对王德礼说：“德礼呀，看你多有福气？出了个拔贡，你义和堂要改换门庭咧！”
王德礼高兴地说：“哥呀，借你的吉言，佐娃能干成大事！欸，好我的哥哩！你来就来了，还提啥礼呢？赶紧屋里坐，喝茶，抽烟。”说着话就接过孙怀章手里的点心，把他迎进屋去了。
孙怀章走后，王德礼就激动地跑到北街私塾里，请九爷写了“义和堂”三个大字，拿到平陵镇上制成木匾，挂在家里上房的中堂。他把义和堂兴旺发达的希望全寄托在仁佐的身上了。
真像老话说的那样“好事成双”，没过一个月，王美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王德礼高兴地说：“义和堂添新人咧，我这下升辈分咧！这娃他大是拔贡，他就叫贡娃吧！”
仁贵看着有人叫自己“大”了，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心想自己应该开始像个大人一样的说话、走路。不能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个碎怂。他变得勤快起来了，不再贪玩，开始主动做家务、干农活了。
王德礼看着刚满十岁的仁贵这么懂事，就对魏氏说：“娃她妈，人常说男娃十岁不吃闲饭。你看咱贵娃真是这样子。”
魏氏笑着说：“你还嫑说，你王家这么多娃，没有一个像他这么早就懂事的呢！”
五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今年风调雨顺，满地的麦子长势喜人。麦子吐穗扬花的时候，一没下大雨，二没刮大风；麦子快要黄时，一直都是晴天。看着天气这么好，人们都说今年的麦子肯定会有个好收成。家家户户早早就整好了场畔，准备好了镰刀、芟子（一种装有长刃镰刀片的竹条编制的割麦工具），就等着麦子黄透了，抓紧收割。
等了五六天后，麦子终于黄了。这天早上，王德礼套好牛车，扛着芟子，带着仁城、仁勤到村南边的地里准备收麦子。仁贵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条白毛巾，提着一个大茶壶跟着也去了。
王德礼和仁城割麦子，仁勤把割好的麦子捆成麦捆儿，立在地里。仁贵不光拾麦穗，还要负责给大家端茶。谁要是渴了，他就倒一碗凉茶端过去。过了一会儿，仁贵忽然觉得非常热。他抬头看见东边的天空成了红色，就拿着毛巾过去对王德礼说：“大，你看东边的天着火了咧！”
王德礼笑了，停了下来用仁贵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汗说：“欸，瓜娃（关中人把“傻”叫作“瓜”），天咋会着火呢？”他说着话，眼睛却向东边瞭望着。忽然他的脸色变了，着急地大声喊了起来：“城娃、勤娃，快把割好的麦子抱到牛车上去。”说着话他就扔下芟子带头抱起麦捆儿来了。仁城弟兄三个一看也赶紧把扎好的麦捆儿往路边的牛车上放。王德礼急得满脸通红，抱完了麦捆儿，他又急急忙忙地拿起芟子使劲地割着麦子。一边割一边对几个儿子说：“你几个抓紧把割好的麦子往牛车上抱。越快越好！”
儿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越来越热了。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看清了：麦地里着火了。满天遍野的火，朝他们扑了过来。这时他们才听见别人家的大人急切的喊叫声。
王德礼也不割麦子了，抱着割好的麦子就往路上跑。仁城喊道：“贵娃，你赶紧往村里跑！”仁贵提起大茶壶撒腿就跑，草帽掉了也没顾上捡。等他一口气跑到村口停下来时，王德礼手里拿着他丢了的草帽，赶着牛车也到了。仁城和仁勤累得气喘吁吁。地里割麦子的村民们也都跑回来了，他们扭头往村南边一看，地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大火烧到村子西头那道壕沟跟前，停了下来，慢慢地熄灭了。王德礼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引得周围的村民们也都哭了。仁城、仁勤他们那些大一点儿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仁贵却直直地站在那儿望着南边的地里发呆。后来听九爷说，这叫地火。一百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没想到今年又发生了。地火从东边的周陵镇开始，烧了二十多里地，直到梁村这里才停了下来。
很多人家在村南边地里的麦子还没割完，就这么被地火无情地烧得干干净净了。王德礼家村南有五亩地，这一来只剩下村西边的两亩地麦子了，家里的日子一下子艰难起来了。为了减少家里的开支，王德礼就不让仁城再去读书了。仁城哭得死去活来，跪在王德礼的脚下苦苦央求，可是王德礼的心硬得像是块石头，就是不答应。
仁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回到家里，帮着父母种地了。空闲的时候，他总是翻看四哥仁佐读过的那些书，一边看一边流着眼泪。
仁佐的日子却过得红红火火。当了校长的他穿着蓝色的长袍，戴着蓝色的瓜皮帽，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脑袋后面的那一条大辫子整天梳得油光锃亮。回到村里人模人样的，看得仁城直流口水。仁贵却一点儿都不稀罕，他不屑地对仁城说：“咦，他那打扮你有啥好眼馋的？拉屎尿尿时，长袍哪有咱两个这短衣长裤方便呀？”
仁城听了后是苦笑不得，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说：“唉，你还碎着呢！你不懂，你不懂！”
满地的苞谷苗长了有一尺高的时候，东边张村的胖媒婆来问王德礼有没有给仁佐纳一个小房的想法。谁知道还没等王德礼说话，王美娥把贡娃往炕上一放，拿起个笤帚，就要打胖媒婆。吓得胖媒婆一溜烟儿地就往外跑，仁贵跟在她后头使劲地追。胖媒婆不敢回头，还以为那厉害的王美娥在后面追她呢！等跑到村外的路上时，她实在跑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大气说：“欸呀，王家四媳妇，就算我这老婆子X嘴长，你就饶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