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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仁城用手抬了抬眼镜，难过地说：“嗯，你这娃，咋这么说话？啥叫影响我和你十二大？我两个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咱家人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再嫑说这生分话了！”
仁陶哽咽着说：“就是的，贡娃，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六大说得对，咱是一家人，我两个不怕受影响！这生分话就不要再说了！”
光贡流着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咬着牙使劲地点头。
吃完中午饭，仁城和仁陶就回西安了。他们刚走一会儿，刘铁牛就在街道上一边敲锣一边喊：“各家各户都注意咧！马上到村东头的庙前集合，召开村民大会。”
主席台上孙德望大声地念着手里的文件：“我们要在区土改工作组的领导下，认真贯彻《土地改革法》和《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为切实搞好土地改革运动，建立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经济而努力奋斗。现在，由我传达县政府的《今后土改实施方案》......”
大致的意思是要给村里的每户人家按财产多少划定阶级成份，要把那些定成地主、富农人家的一大半子地和牲口按人均数分给那些贫下中农。再让那些分到地和牲口的人家自愿组成互助组，搭伙干活。
光贡听完心里十分难过。他心想：“这，先前没收了屋里那么多地，如今还要分剩下的地。我屋辛辛苦苦这些年，临到头和那些过去的穷人家人均的地一样多了。唉，可惜我九大这几十年的心血了！难不成，义和堂要在我手里走下坡路了？”
过了两天，刘铁牛带着人在佛堂门外的墙上刚贴了几张告示，村民们就一下子都围上去，想看看写的是什么。刘铁牛神气十足地站在一个方凳上，摆着双手，大声地说：“嗯，那个，我说，乡党们，都往后退，往后退。嗯，我说你几个咋还往前凑呢？又不认得几个字，到跟前来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看啥呢？”惹得大家哄的就笑了起来。孙大癞子几个人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刘铁牛故意用力清清嗓子，拉长声调说：“嗯，那个，现在嘛，由我给大家宣读阶级红榜。大家呢都嫑说话，仔细听着。”听说他要念榜了，大家马上都安静下来了，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听他念榜，生怕错过自己。
就听见刘铁牛大声念道：“刘旺财，贫农；刘铁牛，下中农；张三虎，贫农；孙大癞子，贫农；王光贡，地主；王光义，地主；王光辉，地主；王仁简，地主；王仁学，富农；王光良，富农；孙茂才，贫农；王道堂，地主；刘富贵，中农；蔡老五，贫农；王宗武，贫农......”
他念完榜，就宣布由明天开始量地分地了。那些被划成贫下中农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地又是喊又是叫，而被划成地主和富农的人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儿的不吭声，尤其是王道堂十分不高兴。他跑到农会办公室里质问刘铁牛：“刘副主席，我师合这些年一直在外边，把自家的地都让我种着，就是他自己卸任回到村里也没跟我分家。他如今殁了，这落在我名下的地更多咧。村上分我自己的地还说的过去，要分我那死去侄子的地，这就过分咧。再说我侄孙子还是公安局副局长哩，这地咋能说分就分呢？”
刘铁牛听他说完后，冷笑几声：“哼哼，王师合就从来没跟你分过家，咱是按人头均分地，不存在谁名下的问题！再说咧，你是你，王副局长是王副局长，你嫑往一起扯！这些地和王副局长没有关系！”
哪知道王道堂把眼睛一瞪，就势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气呼呼地说：“咋能没关系？今儿不说清楚，我，我还，就在这儿不走咧！”
刘铁牛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把其他几个干部支开，闭上门，弯腰低声对他说：“我说道堂叔呀，你这老汉咋这么不明事理呢？”
王道堂把脖子一梗，涨红着脸说：“我咋不明事理咧？”
刘铁牛皱了一下眉头，压低声音说：“叔，你侄娃师合为了不影响王副局长的前程，都拿枪把自己给打死咧。你为了这些地，难不成还要把王副局长拉下水？”
“欸呀！”王道堂一听这话，马上惊叫了一声，然后就像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球，马上蔫了。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感激地对刘铁牛说：“娃，你说得对。我谢谢你咧！”说着话就给刘铁牛鞠了个躬。
吓得刘铁牛急忙扶起他，小声地说：“叔，不敢这样子！你赶紧走吧！这叫旁人看见咧，非说闲话不可。”
王道堂走后，那几个干部进来了问刘铁牛：“刘副主席，你咋劝的，让那老犟怂不闹腾咧？”
“咋劝？”刘铁牛不屑地说：“我给他举了不少外村抗拒土改运动的地主，被专政的例子，他就老实咧！”
第二天，被划成贫下中农成分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丈量土地，打界桩，脸上笑开了花。蔡老五、刘富贵和其他几个长工也分到地了。
仁简和光贡、光义、光辉站在地头的路上，呆呆地看着村民们量地、打桩。仁简不住地叹气，光贡他们兄弟三个人的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转儿，硬忍着没流下来。他们的心里难受极了。
孙大癞子站在地头，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子，蹲在地上失声哭了。他边哭边说：“大呀，妈呀，在我手里踢腾完了的地，又回来咧。”他分的这十几亩地正好是仁贵家当年买他家的地，如今他一个子儿也没花又拿回去了。还有好几个人都是这个情况，可人家都没哭，脸上笑嘻嘻的。
麦子种下后没几天，区土改工作组的赵子清来到蔡老五的家里，支开蔡老五的老婆，神神秘秘地问他：“蔡叔，你给我说一下孙德望解放前是咋样当上保长的？当上保长后，主要都干了些啥事情？希望你如实地说，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无中生有。”
蔡老五看着赵子清这个神色，就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半天。赵子清一边听一边用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地记着。最后，他对蔡老五说：“蔡叔，你今天说的这些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
蔡老五绷着脸，信誓旦旦地说：“赵副主席，你放心，我的嘴严实着哩！这些事情，连当年的东家我都没说！”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可毕郢塬上分到土地的穷人们心里却是热乎乎。他们心里都盼望着往后的日子能越过越好。
刚过腊八节，刘铁牛在街道上边走边敲着铜锣，嘴里吆喝着：“捐款捐粮，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张三虎领着四个民兵背着长枪跟在他身后，为他助威。
很多人不知道什么叫抗美援朝，就围上来问刘铁牛。看到这么多人不清楚，刘铁牛就把大家召集到义和堂的老槐树下。他站在大石头上，大声地说：“乡党们，狗日的美国人侵略咱们的兄弟朝鲜，还用飞机轰炸咱国的边境，把咱的房炸塌咧，把咱的人炸死咧。这跟当年的日本人一样，是欺负咱中国人呢！毛主席派志愿军到朝鲜，和朝鲜人民一起打美国人。现在号召全国人民为咱的志愿军捐款捐粮，希望乡党们积极捐献，让咱志愿军早点儿把美国人赶出朝鲜！”
村民们这才明白了，都纷纷表示愿意捐献。刘铁牛高兴地说：“那好，大家都先回去，在家里等着，我几个挨家挨户地走，谁捐多少就说，由张三虎给大家登记在册！”
村民们就慢慢地散开了。刘铁牛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又开始敲着铜锣，边走边宣传了。
宗武看到刘铁牛走到自己家门口时，就凑上去说：“欸呀，刘主席，你辛苦咧！和弟兄们到我屋里烤烤炉子，暖和一下，喝口热水，再忙活也不迟！”
刘铁牛故意把脸一沉：“哎，宗武，我是副主席。你不要乱叫。”
宗武拉长声调说：“欸，这副主席也是主席么！”
这句话让刘铁牛感到很受活，他笑着说：“嘿嘿，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儿冷，口也渴咧！走，到你屋里坐坐暖和一下，喝口热水，歇歇脚。”说着带几个人就进了宗武的家。宗武提着茶壶端着碗，殷勤地给这些人倒着热水。他对刘铁牛说：“刘主席，我也没啥好茶叶，就用苹果树叶子泡着水喝。你千万嫑嫌弃。”
刘铁牛笑了：“嗯，嫌弃啥？我在屋也是泡苹果树叶子喝。这东西凉血解毒，对牙还好。”
宗武瞪大了眼睛说：“欸呀，我的个神呀，这苹果树叶子还有这功效？刘主席，你懂得真多！你慢点儿喝，这是我刚烧的水，小心烫。”
张三虎斜了宗武一眼，嘴角一撇：“嗯，你这么会来事的，咋到现在还没寻下个媳妇？”
宗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他不敢顶撞张三虎，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不是缘分没到么？”
刘铁牛一看张三虎腌臜宗武，就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知道个啥？宗武是咱村贫下中农的典型！这地也分咧，日子也就慢慢好起来咧，还愁寻不下个媳妇？你也嫑说宗武咧，你看你娃啥时候能寻个媳妇？”
张三虎看到刘铁牛责怪自己，就连忙陪着笑脸说：“刘主席说的对，我也得赶紧寻个媳妇。”
宗武机灵地打着岔：“哎，刘主席，今儿咋没见孙主席来吆喝呢？”
还没等刘铁牛说话，张三虎冷笑一声：“今后再没有啥孙主席咧，只有咱这个刘主席咧！算你娃眼色亮，这个刘主席叫对咧。”
刘铁牛“哼”了一声，故意把脸一板：“三虎，你这娃，干啥事咋都这性急？区上的任命还没下来呢，先不要胡说咧！”
张三虎笑着说：“好我的叔呢，这还不是迟早的事？好好，听你的，先不说。你几个听见没？出去后谁都不准说！”
其他几个民兵嘿嘿地笑着说：“不说！不说！我几个啥都没听见！”
刘铁牛喝了口水后，大方地对宗武说：“宗武呀，你这么可怜，捐款就算咧，粮看着办吧！”
谁知宗武把胸膛一拍，大声地说：“刘主席，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丢脸。我捐二十斤麦子！”
刘铁牛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对周围几个人说：“看看，看看，你几个都看看，咱宗武觉悟多高？就凭这，你说，这美帝国主义他狗日的还能不失败？走，到街道上去，咱接着宣传！”
仁简听刘铁牛说中国和美国人打仗，当时惊得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刘铁牛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二哥呀，你是老军人咧，见多识广，你说咱能打过那美国人不？”
仁简听他这么问自己，心里一惊，连忙回答：“当然打得过！咱虽然穷，可咱是正义之师。这自古以来都是邪不压正么！”
刘铁牛听完后，冲着仁简一竖大拇指，赞许地说：“嗯，邪不压正！这话说得好呀！你不愧是开明人士！”
仁简笑着说：“刘副主席，我捐50块钱和两百斤麦子。”
刘铁牛高兴地说：“好！我代表农会谢谢你！三虎，赶紧记下！”
送走刘铁牛后，仁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仁学抄着手小声地问：“二哥，咱真能打过美国人？”
仁简摇着头叹着气说：“唉，那美国人的飞机大炮要比日本人厉害多了！咱打个日本人都那么费劲，更嫑说美国人了！”
仁学紧张地说：“那，要是输了，是不是又要变天了？”
仁简瞪了他一眼，小声责怪道：“兄弟，这话可不敢胡说！凡事都有个变数，不见得打仗输了，就要变天。再说了，我看这毛主席就是个神，没准还赢呢！”
在刘铁牛的宣传下，村民们争相捐款捐粮，比当年为抗日捐款捐粮还积极，全村一家也没落下。刘铁牛的脸上笑开了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