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塬上人要按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到祖坟上去烧纸上香,祭奠过世的先人。给他们烧些纸钱,是为了让他们在地下也能过个好年。这个事死如生的习俗叫作“腊祭”,起源于周朝。王德礼特意嘱咐仁勤:“勤娃,你跟贵娃上坟时,给你怀章叔也烧上几张纸,免得他两口子在地下恓惶。”
仁勤应了一声,就和仁贵用小竹笼提着烧纸、冥票和香蜡出门往村南坡头上的坟地去了。从这一年起,每年除夕上坟,他们都要给孙怀章两口子烧纸,直到多年以后孙茂才回到村里。
原想着这个年,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谁知道大年初五一大早,枪声又响起来了。开始大家想着今天破五,是鞭炮声,后来一听不对,和年前打仗时枪炮的声音一样,才知道清军和民军又打上了。王德礼站在院子里气呼呼地骂道:“狗日的,有多大的仇?年都不过咧,就知道干仗,教人不得安宁!”
民军和清军白天打,晚上停,连着好几天。到了初九这天早上,枪声忽然密了起来,而且听着越来越近了。吓得全村人都躲在家里,关上大门,不敢出去。
中午,王德礼一家子正在吃饭,就听见街道上人欢马叫,乱成一团。王德礼紧张地放下老碗,来到门口趴着门缝往外看,只见不少清军的官兵慌慌张张地往村西头跑去。那着急害怕的样子就好像后面有狼在追他们。他看到这情景心里一喜,连忙转身回来了。他一声不吭地端起老碗吸溜着面条,在全家人诧异的目光里,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他把空碗递给王美娥笑着说:“这下好咧,辫子兵被打跑咧!我今儿要多吃一碗面!”
全家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魏氏气得骂他:“你个老东西,老咧老咧,还端开架子咧!还多吃一碗面呢,也不害怕撑着!”惹得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仁贵故意大声喊道:“我也要多吃一碗!”
仁勤拍了他一巴掌笑着说:“瓜娃,你跟着凑啥热闹?”
王德礼笑着说:“勤娃,你让他吃,看他能吃多少?”
正月十二这天快吃中午饭时,仁城从西安回来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穿长袍,戴瓜皮帽,而是穿着一身时髦的黑色学生装,戴着硬沿学生帽。他也剪了辫子,留着一拃长的短发,像是变了一个人。
看着最心爱的儿子回来了,王德礼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兴地说:“城娃,我还以为你今年过年回不来咧!快坐下,刚跟上吃饭。”
仁城一边把背包递给仁贵,一边笑着说:“大,看你说的,我咋能不回来呢?年前没回来那是因为打仗,路上不敢走。再一个,我还有大事要做呢!”
魏氏惊奇地问:“吆,你个念书的娃,能有啥大事?”
仁城笑着说:“咋能没事儿呢?反正那天,我跟着同学们拿着枪,白天巡逻,晚上站岗。西安光复后,好多同学都背着枪回到自己的县上,组建民团去了。剩下像我这年龄太小的学生,被老师留在学校接着执勤。年前,放寒假后本来要回来,没想到清军反攻,老师害怕路上有危险,就不让回来。这不,刚把清军打跑,我就回来了。”
自从他去西安上学后,说话用词就咬文嚼字的,跟家里人不太一样,比如把“回屋”说成“回家”,不说“咧”说“了”。仁勤和仁贵听着很不舒服,总觉得有股醋溜的味道,王德礼两口子却听着高兴。王德礼后来给仁勤和仁贵说外边的官话就是这样子。
王德礼两口子吃惊地齐声问仁城:“这么说,你也成革命党咧?”
仁城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妈,我还不是革命党,我只是个学生。欸,不说这些了,咱家里啥都好着没?”
王德礼松了口气说:“嗯,好,都好着呢!只是你怀章叔一家被辫子兵杀咧,剩下茂娃一个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咧!”
仁城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刚要说话,王美娥用红方木盘端着几碗臊子面进来了,边走边说:“面来咧!欸,老六回来咧?”
仁城高兴地叫了声四姐,就连忙接过她手里的红方木盘放在桌上。王美娥这才发现仁城的穿着变了样,当时就惊讶地问:“老六,你这,这是啥打扮?原先的那一身衣裳呢?”
仁城得意地说:“四姐,我这是新式的学生装。过去的那身穿不成了,那是旧时代的衣裳。”
王美娥脸色忽地暗了下来,不高兴地问仁城:“旧时代?这么说,你再也不穿那身衣裳咧?”
仁城没有觉察到王美娥的情绪变化,还是笑嘻嘻地说:“当然不穿了。再穿,思想就落后了!”
王美娥满脸失望地说:“旧时代,新时代。唉,我还想把你四哥那一件从来没上过身的长袍给你呢!你不穿算咧,我就把它放在柜子里头。嗯,不说这些咧,趁面热着,咱先吃饭!”
仁城这才反应过来,知道四姐这是又想四哥了。他收起笑脸尴尬地说:“好,好,先吃饭。”
吃完饭,仁勤几个缠着仁城,让他讲西安的新鲜事。仁城兴奋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王德礼催着他去看大伯王德文,才意犹未尽地往村东头走去了。王德文看到仁城来看他,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说:“城娃有出息咧!有出息咧!”
仁城笑着问他:“大伯,我二哥有信儿没?”
王德文叹了口气说:“唉,再嫑提咧,没有信儿么!你大妈、你五哥、还有学娃也整天念叨着呢!”
仁城安慰他说:“大伯,你放心。我二哥人高马大,又是副营长,不会有事的。没准儿,过几天就回来了!”
还真让仁城说对了,果不其然,正月十四下午,仁简回来了。家里人这时候才知道,前几天清军打得咸阳的民军招架不住,急忙向西安求援。一听说咸阳危急,可急坏西安的军政要员。咸阳自古就是西安的北门户。历朝历代,都非常重视咸阳的防守。一旦咸阳被突破,那西安就无险可守,情形就危险了。
他们连忙调集部队,火速增援咸阳。孙育才和仁简的部队也被抽调回来增援咸阳。民军一鼓作气,把清军赶到礼泉县后,双方对峙起来了。咸阳安全后,孙育才和仁简这才回到梁村。
孙育才一听说自己的父母都被清军打死了,当时就晕倒了。范三良两只眼睛冒着火,提着枪像一阵旋风一样跑到王道临家。他嘴里喊着要把王道临一家都杀了,给东家报仇。哪知道王道临早带着老婆和儿子王师合跟着清军跑了。气得范三良咬牙切齿地用枪把王道临家的大门打了十几个窟窿,好像那门就是王道临的一家人。把王道临的弟弟王道堂一家子吓得躲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门。
孙育才听王德文说完那天的情况后,非常感激王德礼。他到父母的坟上磕头上香后,专门来王德礼家磕头谢恩。王德礼连忙扶起了他,难过地说:“娃呀,都是乡里乡党的,再说咧,我跟你大自小在一起耍,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都是应该的!唉,只是,我没看住你兄弟茂才呀!这娃心里有仇呢!”
孙育才叹了口气说:“唉,叔,这不怪你!你能救他一命,就是他的福分了!这一个人一辈子一个命,他将来咋样,就看他的造化了!”
“一个人一辈子一个命”这句话是仁贵长这么大以来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这句话影响了仁贵一辈子的生活。
镇长来了。他先到孙怀章的坟上烧纸上香祭拜,然后回到村里任命了新保长。梁村北街的刘之余成了新保长。他是镇上学堂的教书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不当教书先生了,跑回来当了保长。王德礼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小梁村的保长么,三个大姓还轮着当!”
梁村除了王姓,还有孙姓、刘姓、张姓。张姓只有几户人家,而王姓、孙姓、刘姓人口较多。其中刘姓人口最多,他们自称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后代,可仁贵一直都不相信。他认为皇帝的后代怎么能把日子过得还不如孙、王两家?说自己是皇帝后代纯粹是瞎扯。
为这事儿,仁贵和北街那个外号叫“秀才”的刘自省不但翻了脸,还打了一架。刘自省个子比仁贵高,可没有仁贵结实,加上仁贵跟王德文还学过一些拳脚,所以没几下就被仁贵把鼻子打出血了。刘自省输了还不认卯,硬着嘴说:“王老九,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刘家人的厉害!”
仁贵得意地说:“欸,看把你娃能的?我就等着,我看你能成个啥精?”
过了两天,孙育才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后就来到王德礼家,对王德礼说:“叔,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我大、我妈都不在了,我兄弟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这一走,家里就没有人了。我想把我家那四十多亩地,还有马跟牛都折价卖给你。你看,这事情行不?”
王德礼听完后为难地说:“四十多亩地,加上两头牲口,哪得多少钱呢?再说咧,你叔我不能趁人之危呀!”
孙育才诚心地说:“叔,话不能这么说。你救了茂才,就是我家的恩人。再说,牲口你都一直给喂着呢,总不能看着这四十多亩的麦子也没人管吧?”
王德礼一咬牙说:“育才,你的心意,叔领了,但事情不能这么做。这样子,我按行情给你算钱。我这会儿没那么多钱,我给你打个欠条。咱让孙保长做个公证。”
孙育才急了:“叔,不能这样子办!”
王德礼坚决地说:“你就听叔的。要不然,我不会要你屋的地跟牲口。”
孙育才看到王德礼这么坚决也就只好同意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王德礼打了多少钱的欠条,只记得刘之余惊讶地说:“三哥呀,你这是咥了个硬茬儿!(关中方言,咥是吃的意思。)”
麦子黄了。真是多亏了年前的那场大雪,今年的麦子长势十分喜人。望着满地金黄的麦子,人们心里特别高兴,可王德礼却发起愁来。从来没有收割过五十多亩地的麦子,就靠自己家这几口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收完。时间一长,先不说麦子熟透了,麦粒容易掉在地里可惜,如果老天不长眼,再下上一两场雷阵雨就糟糕了。
仁贵想起以前孙怀章不但雇了两个长工,农忙时还雇了好几个短工才能收完麦子,就对王德礼说:“大,咱也像我财东叔那样,雇上几个短工收麦子。”
王德礼摇了摇头说:“欸,人家财东家雇人,咱穷人家也雇人,还不得让村里人拿沟子笑话咧(关中方言,沟子是屁股的意思。)?我去找你大伯,到时候让他跟你五哥、七哥给咱帮忙。人是雇不得的!”
仁贵急了,梗着脖子说:“大,我大伯屋里也有七八亩地呢!紧要时他也得收自家的麦,哪有时间给咱帮忙?你这不是给我大伯出难题呢?”王德礼听了这话当时愣住了。
仁贵看着父亲没说话就接着说:“大,俗话说龙口夺食呢!你咋这死板?你忘了那年地火,咱屋的麦子被烧光的事情咧?再说咧,咱屋如今有五十多亩地,比我财东叔的地还多,咱也是财东,为啥不能雇人?谁笑话咱呢?恐怕眼红还来不及呢!”
听他这么一说,王德礼的脸色当时就变了,阴着脸半天没有说话。仁勤吓得直拉仁贵的衣服袖子,可仁贵没理他,一直盯着父亲看。过了一会儿,王德礼板着脸说:“贵娃,你的嘴要把门儿,这话也就在咱屋里说说,可不能在外头说咱是财东!咱这算是个啥财东嘛?欸,就依你,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