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光义的大儿子晓彤正在家里和光贡、光义、光辉几个长辈谈论自己分配到咸阳中学当老师的事情,刘铁牛带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这可是几年来没有过的事情,光贡他们几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站了起来,紧张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刘铁牛笑嘻嘻地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咱咸阳县政协的黄科长。他今天来是要和光辉说点儿事情。”
光辉连忙说:“黄科长、刘主席你们先坐下,喝口茶。”
晓彤很有礼貌地提起茶壶给客人倒茶。刘铁牛却没有坐,而是一摆手说要他们三个人和他一起出去,在屋子外边等着。光贡他们三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着刘铁牛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等着。
过了有二十几分钟,只见黄科长阴着脸一个人出来了。刘铁牛殷勤地迎上前去打招呼。黄科长“嗯”了一声说:“老刘呀,咱走!”说完直接就往出走了。刘铁牛不敢多问,跟着就走了。
光贡他们几个人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好跟着出来。光贡一边走一边陪着笑脸说:“黄科长、刘主席,慢走。”
出了门,黄科长不仅没有说话,而且连头也没回,骑上自行车就走了。刘铁牛急忙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询问是怎么回事情。黄科长没好气地说:“那是个不吃敬的东西!你不要跟了,我回县上了!”说完加快速度骑车走了。刘铁牛只好停下来,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光容到了村口,就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进村,刚走了几步就迎面碰上黄科长。他觉得这个人在村里街道上车子还骑得飞快,有点儿二。虽说这个时间街道上没几个人,可光容还是热情地打着招呼,但是那些村民嘴上应着,却没有一个人笑,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上来和他攀谈,而且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光容觉得很不自在,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离家多年不知道家里变故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怕和义和堂扯上关系。
刘铁牛知道光容在部队上做事,看见光容回来了,马上换了笑脸,热情地问:“光容呀,你回来咧?”
光容终于看到一个对自己笑的人了,他连忙上前握住刘铁牛的手说:“刘叔,我回来咧。你身体还好吧?”
刘铁牛笑着说:“嗯,我好着呢!你赶紧回吧!你几个哥神色不太好,家里好像有啥事哩!”
光容吓了一大跳,嘴里支吾着:“哦!那好,刘叔,我,我先回去了,空了再聊。”说完骑上车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去。
光容回到家里,把自行车往门口一放就直奔大厅房,连站在厢房门口的王淑梅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进了大厅房,看见光贡和光义吊着脸,正在数落着光辉。光辉低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他急切地问光贡:“大哥,家里出啥事了?”
看到多年没有见面的光容回来了,屋里的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还没等光贡回答,光义一拍大腿,气呼呼地说:“辉娃,刚好光容回来咧,你给他说说,你今儿这事情做的对不对?”
光贡说:“我看还是先嫑说这事咧!老四刚回来,还没喝口水,等会儿再说。”
光容摆了下手说:“大哥,你不要管我,让我三哥说说到底咋了?”
光辉轻轻咳嗽了一下,才慢慢说起来了。原来黄科长今天是奉命来请光辉担任咸阳县政协委员的。谁知道光辉和当年回绝新政府邀请继续担任法官一样,不管人家怎么劝说,就是不答应担任政协委员。人家黄科长见他这么固执,就生气地走了。光贡和光义听说后,就把脸拉长了,埋怨光辉不应该回绝政府的邀请。可光辉犟得像头牛,说自己实在是不想在政府干事了,只想在家里头种地,做一个闲人。
光容听完后,没有说话,而是接过侄子晓彤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口茶,坐在那儿半天没吭声。急得光义一跺脚说:“欸呀,老四,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你倒是说句话呀!”
光容又喝了口茶,长叹一口气说:“唉,三哥呀,你也是在外边干过事的人,大道理我就不给你讲了。我不管你心里咋想,可你两次回绝政府的邀请,于情于理,咋也是说不过去的。”
他话音还没落地,光辉梗着脖子说:“咋就说不过去了?我行的端,走的正。过去当法官那也是依法断案,也没害过一个人,甚至还救过你共产党的人呢!我在外头那些年连着殁了两个老婆,现在好不容易娶了个好老婆,就是想种地,好好过日子么,咋就不成了?”
光容愣了一下,耐心地说:“唉,三哥,其实就是因为你过去的表现,政府才专门来邀请你的。可你不能认死理呀!人得学会应酬呢!你这么犟,我怕你将来要吃亏的。”
光义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光辉埋怨道:“你,你,你咋这犟的?你知不知道,这不会说话得罪人,不会烧香得罪神?”
光辉刚要张口说话,这时王淑梅进来了。她不耐烦地说:“行咧行咧,你弟兄几个不要吵咧!这老四多年没见,才回来,你几个也不让人家歇口气,嚷嚷个啥?有啥事先吃饭,吃完再说。”
光贡是个好脾气,一看这架势,知道今天就是说破天,光辉也不会同意去当政协委员的。他站起来说:“好咧,就听你大嫂的,咱今儿不说这事情咧,先吃饭,为老四接个风。”
吃饭时,光容才给家里人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当年他随部队进藏时,是解放军先遣队的文书,老婆李兰英是家属队队长。西藏与内地几乎是隔绝状态,没有铁路、公路,交通运输全凭马队。解放军先遣队是骑马进藏的,路上翻山越岭走了好几个月。等到西南地区解放军大部队进藏后,解放军先遣队就在拉萨全面开展工作。因为光容是学生出身,文化程度高,政府就安排他负责西藏教育系统工作。他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成立了西藏第一所完全小学。
西藏地广人稀,很多地方都是没人去的不毛之地。光容吃了很多苦,就连老婆李兰英做宣传工作也吃了不少苦。一天,她和几个女战士去很偏远的一个村庄调研宣传。要到达那里必须得翻过一座大山。当她们几个女的气喘吁吁爬了几个小时到山顶时,一个个都精疲力尽,累得实在不行了,话也不想说,只想坐下歇口气。她们看到不远处有块碾盘大的圆石头十分显眼,就都急忙走过去坐在上面歇息。谁知道刚坐上去,那石头竟然软绵绵地立马动了起来。她们仔细一看:妈呀,原来是一条盘着的大蟒蛇!她们全都吓坏了,起身撒腿就跑。
今年年初,李兰英怀孕了,组织上就批准他们回老家探亲。他们走到兰州时,传来消息说是达赖集团叛乱了,杀害了很多解放军。组织上通知在西藏工作返回内地的同志,就不要再返回西藏了。就这样,他在组织的安排下回到咸阳和几位资历深的老同志着手在西北工学院的基础上筹建咸阳西藏公学院,现在担任学校的教育长。等学校的事情安定后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光容想着自己这些年和家里谁也没有联系过,就专门请假回家来看看,谁知道一回家就遇上了这事情。
大家听完光容两口子这些年在西藏的事情,都咂着舌头,感到很不容易。光容吃了口菜,小心翼翼地说:“嗯,我这些年在外头忙活,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这次回来,我咋没看到九大?他做啥去了?”
他这一问,问得全桌子人都不做声了。光容一看情形不对,就放下筷子,着急地问光贡:“大哥,你赶紧说说,到底出啥事情了?”
光贡也放下筷子,红着眼圈,长叹一口气说:“老四呀,你,你不知道,九大他,他早都不在了!”
光容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大哥,这,这到底是咋回事情嘛?”
光贡这才把家里自解放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光容天生敦厚,心地善良。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流着眼泪,最后失声哭了起来,惹得全家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光辉扶着光容的肩膀,难过地说:“欸,兄弟呀,你不要哭了。事情已经这样子了,咱家的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对了,你回到咸阳这半年多了,没有跟你大还有十二大、十三大联系过吗?”
光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抽了下鼻子说:“欸,忙得没顾上。这刚闲下来就想着赶紧回来看看。欸,谁知道家里遭了这么大的变故!你把几个老人的电话给我说一下,我有空就去看看他几个。一会儿吃完饭,我先到坟上去给九大、九姨磕头烧香。”
吃完饭,他们兄弟几个就到村南边的祖坟去祭奠了。光容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完午饭就走了。谁知道他走了没几天,祸事就降临到光辉头上了。
赵子清亲自来到村上,主持召开了一个大会,说是要落实县上《关于农村整风工作计划》的文件。他号召群众行动起来,深挖深查。过了半个月,不知怎么的就把光辉在解放前当过法院院长、法官的事情翻出来了。说他解放后不愿意为人民工作,是典型的反革命分子。光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这次运动中被认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
在全村大会上,赵子清代表区里宣布:“历史反革命分子王光辉,至今与人民为敌,由即日起必须接受梁村的贫下中农监督,进行劳动改造......现在把历史反革命分子王光辉押上来,接受人民群众的批判!”
只见两个民兵背着长枪,押着光辉上台了。可怜的光辉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慢慢走着。他的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反革命分子王光辉”几个大字的木牌子,头上戴着一个白纸糊的高高尖尖的帽子,上面也写着“反革命分子”。
赵子清看到光辉上台了,马上站了起来,挥着胳膊大声地喊:“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光辉!”他这一喊,台下的不少人也跟着喊了起来:“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光辉!打倒王光辉!”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人感到十分害怕。
光辉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后,每天早上都要先到村上去汇报思想,然后再下地干活、或者打扫街道,而且身边总有一个民兵背着枪紧紧地看着他。家里人又难过又心疼,可谁也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早已看破世事的光辉却心态平和地安慰家里人:“这有个啥?只要他不打骂我,干啥都行!”
刚过完年,村里又开大会说是要实现“大跃进”,实现改变全县面貌的二十二条奋斗目标,为超英赶美出力流汗。没过一个月又开展“打麻雀、捉老鼠、灭蚊蝇”的除“四害”运动,接下来又是“反浪费、反保守”的双反运动,紧接着又组织村民参加修建渭惠渠灌溉工程。到了八月份,开始实行公社化,平陵区改成平陵公社,各村改成了生产大队,还成立了生产小队。刘铁牛也从农会主席变成了大队书记。
这天上午,已经是公社副主任的赵子清来到梁村检查工作。他走到佛堂跟前时,忽然对刘铁牛说:“我说你们村还留着这个佛堂做啥?我听人说这是王家那个八善人在旧社会迷惑贫下中农的地方。有这个佛堂在,很多人一看见就想起年馑时王家人假惺惺布粥行善的事情来了。他们在思想上就会动摇,甚至同情地主,不利于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建设。你呀,赶紧让人把这佛堂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