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癞子一把拨拉开儿子的手,生气地说:“你狗日的,赸远!我咋不敢说这话咧?我是贫农我怕啥?我当年给王老九屋里打短工的时候,就是小年,那也是顿顿猪肉炖着粉条豆腐,大白馍管饱咥呢!如今到了新社会,咋还倒叫我饿肚子?定量吃,说得倒好!我都七十一岁咧,还要在地里干活。他干部一天到晚不下地,光卖嘴,让他到地里干上一天活试一下,看他顶得住不?”
孙朋朋一看自己的父亲这么犟,只好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就传到张三虎耳朵去了。这天下午刚下工,他带着两个民兵背着枪来到孙大癞子家,恶狠狠地对孙大癞子说:“我听说你给人说解放前在王老九家里干活时吃的比如今都好。我看你是怀念恶霸地主王老九,是混入贫下中农队伍中的瞎分子。今儿要不把你逮到大队部好好修理一下,我这个民兵连长就白当咧!”说完他就向那两个民兵一挥手,示意把孙大癞子抓走。
孙大癞子一看不好,还没等那两个民兵碰他,就往院子里的地上一躺,嘴里喊着:“民兵打人咧!打贫农咧!打老汉咧!”
这一下子把左右邻舍都招来看热闹了。趁着这机会,孙朋朋溜出家门,撒腿就跑去找刘铁牛了。
张三虎万万没想到孙大癞子会来这一手,当时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两个民兵也是大眼对着小眼,站在那儿傻了。孙大癞子一看更来劲儿了,扯着嗓子喊:“张三虎,你个狗日的。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如今成了干部,当了民兵连长,不认我咧!还带着人上门欺负我这老汉!欸呀,我不想活咧!”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上了,他老婆桂香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数落着张三虎。
蔡老五和刘富贵故意一唱一和地说:“欸,这是咋咧?干部咋能打人呢?还打的是咱贫农!”
“孙哥,你哪儿不舒服?”
张三虎气得脸都涨红了,扭过头去冲着他们两个人大声吼道:“管你两个啥㞗事?少在这咋呼!赶紧辟!”
蔡老五一点儿都不害怕他,瞪着眼大声说:“欸,咋能跟我没关系?我两个可都是贫农,贫农呢!你这,这是啥态度?对我贫农咋是又打又骂的?”
其他的社员们也跟着吵吵起来了:“就是的么!啥态度嘛?还是民兵连长呢?”
张三虎的父亲张奎生一看情形不妙,连忙走到孙大癞子跟前,蹲下来陪着笑脸说:“哥耶,你嫑哭咧。三虎这娃不懂事,我给你赔不是咧。你起来,起来,睡到这地上凉着身子可咋办呀?”说着话伸手就去扶孙大癞子。
孙大癞子却不领情,一把拨拉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兄弟,这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少在这儿掺和!”说完又扯着嗓子哭上了。
张奎生气得冲着张三虎吼道:“我把你个崽娃子,还不赶紧过来给你伯赔不是,立在那儿是想死呀?”
张三虎气得脸色更红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个犟怂,父亲都这样说了,他还是双手叉腰站在那儿,根本没有过去的意思。张奎生用手指着他骂道:“你,你,你狗日的,真是长大咧,不听我的话咧。你是想气死我呀?”
张三虎还是没挪地方,嘴里吼道:“你少管闲事,赶紧回去!”
张奎生噌的站起身来,走到张三虎跟前,抡起胳膊就要打他,谁知道张三虎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冷声冷气地说:“大,我如今可是民兵连长!”
就在这时候,刘铁牛来了。他大声吼道:“你是民兵连长咋咧?你大都不能打你咧?”
大家一看刘铁牛来了,眼睛马上齐刷刷地看着他。孙大癞子也不喊叫了,起身坐在地上也看着刘铁牛。张奎生像是见到了救星,甩开张三虎,走过去一把抓住刘铁牛的胳膊,着急地说:“刘书记呀,你得管管这不争气的东西!”
刘铁牛板着个脸,冷冷地问张三虎:“张连长,我让你把你孙伯叫到大队部问问情况,你咋还动上手咧?”
张三虎一听刘铁牛这是给他找台阶下,马上装着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地说:“刘书记,我错咧,是我把话没说清楚,可我几个真的没动手呀!”
刘铁牛瞪了他一眼,装作不相信地问:“真的没动手?”
张三虎连声说:“是真的,是真的!”说完直向那两个民兵使眼色。
那两个人连忙齐声说:“就是的,我,我哪敢动手呀?”
刘铁牛这才大步走到孙大癞子跟前,蹲下来,小声地说:“孙哥,差不多就行咧!赶紧起来,这么大的年龄咧,都不嫌丢人?”
看到刘铁牛戳穿了自己的把戏,孙大癞子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他嘴巴一点儿也不饶人:“行,今儿看在刘书记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他碎怂计较咧!那个,娃他妈,你,你把我扶起来。”他边说话边给他老婆桂香使眼色。
桂香心领神会,装腔作势地说:“娃他大,你慢点儿,可不敢把老腰闪了!”
孙大癞子也故意呻吟着:“欸,欸,你,你扶好。欸,你使劲嘛!我起不来!”他一只手撑在地上装作起不来。
刘铁牛看到他这副德行,气得哭笑不得,只好伸手帮着把他扶了起来。他起来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手撑着腰眼,似笑非笑,得意地用眼睛瞄着张三虎。
张三虎的脸色是一阵红一阵白,那个不自在的劲儿呀,就别提了!刘铁牛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挥着,大声地说:“欸,那个乡党们,这是一个误会,误会。大家不要看咧,该干啥都干啥去!散咧,散咧!”
看热闹的人就一哄而散了。刘铁牛阴着脸对张三虎说:“那个,张连长,你先回大队部的办公室坐着,等我跟你孙伯说上几句话就回去找你算账!”
张三虎感激地点了点头,连忙带着那两个民兵走了。看着张三虎走了,张奎生才对刘铁牛感激地说:“刘书记,今儿多亏你咧!”
刘铁牛摆了一下手,笑着说:“嗯,张哥,咱是自己人,就不说这客气话咧。三虎这娃还年轻,办事还嫩点儿。”
孙大癞子在一边嘟囔着:“就是的,姜么,还是老的辣!那碎怂,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刘铁牛听他这么说话,就收起笑脸,瞪圆了眼睛骂道:“孙大癞子,我把你个老东西,都这会儿了,还耍你那一吊子?你真当我不知道刚才是咋回事儿?”
孙大癞子一看刘铁牛变脸了,当时吓得不敢吭声。张奎生连忙劝道:“刘书记,你消消气,消消气!”
刘铁牛说:“张哥,你也回去,我有话给他说。”
张奎生嘴里支吾着:“那,那你谝,我,我走咧。”说完转身走了。
孙朋朋端来一个小木板凳,用衣服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恭恭敬敬地对刘铁牛说:“刘书记,你坐。我给你去倒茶喝。”
刘铁牛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摇着手说:“哎,朋朋,不倒茶咧。你跟你大都到跟前来,我说几句话就走,张三虎那货还在办公室等着我呢!”孙大癞子和孙朋朋就都蹲在刘铁牛的跟前,等着他训话。
刘铁牛用力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那个,孙哥,我说你这个人今后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你对队上的决定有意见,私底下不能给我说?非要在街道上张个X嘴瞎嚷嚷?还有,过去在王老九家打短工吃的啥,村里人谁不知道?就你能不够,非要说!我给说,如今社会变咧,不要再跟过去比咧!王老九再能,再好,可他毕竟是个地主!从阶级斗争角度上讲,他就是剥削你这些给他干活的人了!他给你吃的好,那是要你感恩,好好给他干活呢!你给他干得再好、再多,除了落几个工钱,混几天肚圆,还能得到啥嘛?地还是人家,打的粮食还是人家的。哪儿像如今,地是你的,打的粮食也是你的?你还不知足,你是想咋呢?”
孙大癞子听了这番话,蹲不住了,站了起来,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红着脸说:“好兄弟呢!欸,我知道错咧。你放心,我今后一定管住我这张X嘴!再胡说的话,你就打我的嘴!”
刘铁牛叹了口气说:“你呀,是咱村里根正苗红的贫农,觉悟咋就不见提高呢?今后要多听朋朋的劝,记住没?”
孙大癞子像是母鸡啄食一样不住地点着头:“我记住咧,记住咧!”
刘铁牛站了起来,“哼”了一声问他:“你真记住咧?”
孙大癞子嬉皮笑脸地说:“好我的兄弟呢,我真记住咧!”
刘铁牛对孙朋朋说:“朋朋,你是党员,今后要多看着你大。我走咧!”说完转身就走。
孙大癞子和孙朋朋紧跟着出了家门,齐声说:“刘书记,你慢走!”
刘铁牛头也不回地摆了下手:“回去吧!”说完大步往大队部办公室走去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刘铁牛他们几个人在院子里说话,哪知道隔壁的孙茂才却让儿子端了个板凳,他站在上面,趴着墙头,悄无声息地一直偷听着他们说话。
张三虎看到刘铁牛回来了,连忙站起来,端着茶缸子递了过去,陪着笑脸说:“刘书记,你回来咧。赶紧坐下来歇歇,喝口茶。我都给你泡好咧。”
刘铁牛接过茶缸子,大口喝了起来。喝了几口后,他端着茶缸子坐在自己椅子上,缓缓地说:“三虎呀,今儿,你这事情做的过咧!”
张三虎红着脸说:“刘书记,今儿多亏你咧,不然的话我今儿真下不来台!”
刘铁牛“啪”的把茶缸子往办公桌上一放,不满地说:“今后遇事要冷静。不要轻易上纲上线,尤其是对待贫下中农特别要慎重。要是再发生像今儿这样不向我汇报,自个儿行动的事情,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咧!”说完气呼呼地掏出根香烟来。
张三虎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火柴,划着一根,一边殷勤地给他点烟,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刘书记,刘叔,你放心,今后你指哪儿,我就打哪儿。你让往东,我绝不往西!”
刘铁牛吸了口烟,吐了个烟圈,换了个笑脸说:“欸呀,看把你严肃的?来,也抽根烟!过一会儿,去把其他几个干部叫来,咱开个会,欸,研究一下咋样落实公社的最新指示。”
自从这件事情后,张三虎彻底成了刘铁牛忠实的跟班。
天黑了以后,孙朋朋偷偷来到义和堂,把刘铁牛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光贡。光贡听完后,点着一根烟,只管抽着,半天没言语。
孙朋朋安慰他说:“哥,你心里不要难受咧。”
光贡叹了口气说:“唉!我不是难受。我是在想刘铁牛说的这些话。我原先一直想不明白,我一家子人自己凭两只手种地,就是地多顾不过来,才雇人干活的,咋就是地主,咋就是剥削人咧?尤其是我九大,一辈子对村里乡党们多好?结果给抓去坐牢,最后病死在监狱咧。欸,你今儿这么一说,我心里算是明白了。共产党要的是人人平等,人人都要有自己的地种,都要有饭吃,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呀!我屋的地比其他人多,雇人种地,让人家给自己干活,就是地主,就是剥削人家!欸,这,这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啥东西多了都不是好事情呀!看来,人要知足常乐,啥事情差不多就行咧。”
孙朋朋高兴地说:“哥,你能这么想就对咧!”
光贡跐灭了烟头,微笑着说:“欸,这想通了,我心里也没啥疙瘩咧。我还得给全家人讲清楚这个道理,让人心里都舒坦了,往后还得好好地过日子呢!”
孙朋朋听完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他为自己今天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感到十分高兴。
过了没多久,为了应对严重的旱灾,国家的政策发生了变化。出台文件对人民公社进行了整顿,对大食堂吃饭做了新规定;把社员的个人农具、灶具归还给社员;按照每人一分半的标准给各家各户分了自留地;允许社员自己养鸡养鸭养猪养羊;生产队记工分不再“按晌记工”,而是“定额管理,按件记工”。这些措施极大地激发了社员们的劳动热情,大家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