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望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厅房里等候着仁贵。他扭头四下看着这气派的大厅房,胃里直反酸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么气派的厅房,这辈子也就值了。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仁贵进来了。
孙德望连忙站了起来,弯腰点头满脸堆笑地说:“九掌柜,没打搅你休息吧?”
仁贵嘿嘿笑着说:“不打搅不打搅。你保长大人晚上来找我,肯定是有重要事情么!”
孙德望笑眯眯地说:“欸呀,要不人家都说你九掌柜是能行人呢?我今儿还真是有事情找你商量呢!”
仁贵一屁股坐下后,大大咧咧地说:“你先坐下,慢慢说。茂才,给保长倒茶。”
孙茂才应了一声,给仁贵和孙德望一人倒了一碗热茶。孙德望坐下后,从他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香烟递给仁贵,殷勤地说:“来,九掌柜,吃个这烟。哈德门,好烟。”
仁贵不屑地摆了下手说:“你自个儿抽,这纸烟没劲儿,我还是抽我这旱烟。”说完,就用仁陶送给他的打火机,炫耀地点着了旱烟,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孙德望羡慕地看着仁贵的打火机,咽了口唾沫说:“好好,你就抽你的旱烟。”说着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那支哈德门牌的纸烟。他吸了口烟,眼巴巴地说:“九掌柜,我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会上说前线形势严峻,号召乡党们给前线捐物捐粮。你义和堂是咱村里的首户,我想让你九掌柜带个头。你看这事能成不?”
谁知道仁贵一听这话,就“啪”的一拍桌子,生气地大声说:“你这话是咋说的?啥叫带个头,咋个成不成?”
看到仁贵生气的样子,孙德望吓得张大了嘴巴,手一抖,那支哈德门纸烟掉到了地上。一边的孙茂才埋怨地看着孙德望,心想:“你这简直是没事寻事,叫人家带头捐啥粮呢?得罪了他,对咱弟兄们有啥好处?”
仁贵接着气呼呼地说:“孙德望,我六哥跟我兄弟仁陶在西安干大事,我义和堂在咱北塬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呢!这为抗日前线捐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六哥跟仁陶,还有仁厚早都捐过钱物咧!你咋能说让我屋如今才带个头?再说咧,这事情你不说,我义和堂也会捐的。你来前,我正跟我八哥算账,看能捐多少粮呢!不存在成不成!你这么说话,就是门缝里看人么!”
孙德望听到这儿,才明白了仁贵为什么生气了。他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那支烟,满脸堆笑对仁贵说:“欸呀,九掌柜,都怪我不会说话!我给你陪个不是!你大人大量,嫑跟我计较!”
孙茂才连忙附和着说:“欸,就是的么!哥你就嫑跟他一般见识!”
孙德望听孙茂才这么说话,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本家堂哥是狗仗人势。可老练的他还是面带笑容,不露声色。
仁贵刚要说话,仁勤进来了,对仁贵说:“贵娃,帐算完咧,留够明年家里头吃的、用的,也就是一百石麦吧!”
仁贵一听笑着说:“好好,那就一百石。孙保长,我义和堂为抗日捐麦一百石。”
孙德望听完后又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刚拾起来的纸烟又掉在地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一、一百石麦?这、这可是一百多亩地、地的收、收成呀!”
仁勤不高兴地说:“贵娃,这么大的事情,我是没意见,可是你恐怕得给咱妈说一下吧?”
仁贵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哦,也是。八哥,你先陪着德望喝会儿茶。我到后面去问下咱妈。”说完起身去找母亲了。
魏氏听仁贵说要捐一百石小麦,当时惊住了。她不放心地问:“贵娃,你跟你八哥把帐没算错吧?”
仁贵笑着说:“没错,我两个合计了好几遍呢!不会错的!”
魏氏这才放心地说:“那好!贵娃呀,你捐粮这事做的对,妈没意见。咱义和堂是塬上的大户,咱不捐说不过去。再说咧,这捐粮给军队,你六哥跟陶娃、还有义娃脸上也有光么!你赶紧到前头给人家孙保长回话去。”看到母亲这么通情达理,仁贵高兴地咧着嘴笑了。
仁贵一进大厅房,孙德望噌的就站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九掌柜,咋样?”
仁贵吸溜了一下鼻子,故意没有理他,走到桌子跟前,端起茶碗喝了两口热茶,然后坐下来,慢悠悠地说:“咋样?你说能咋样?我妈是啥人?那是书香人家出身,明事达理,这捐粮的事情能不同意?”
孙德望激动地拍了一下巴掌,走到仁贵跟前,弯腰给他鞠了个躬,高兴地说:“欸呀,九掌柜,真是太感人咧!我给你鞠三个躬!”说着还要鞠躬。
仁贵一把扶住了他,把眼一瞪说:“欸,我说孙德望,你这是做啥呢?鞠一个躬还说的过去,你,你,你鞠三个躬,这意思就,就不对了啊!我,我还没死呢!”
孙德望听仁贵这么一说,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看,我,我高兴得不知道咋样表示咧!九掌柜,你嫑见怪么!”
仁勤笑着说:“孙保长,你就放心回去。明儿我就让人装粮,跟你一起送到咸阳去。”
孙德望笑着说:“好好好!不过这捐粮得有个人名,八掌柜,你看写谁的名字?”
仁勤脱口而出:“这还用问?就写我家老九的名字!”
仁贵一听连忙说:“欸,这使不得!要写就写咱妈的名字。咱大走的早,咱妈是义和堂拿事的!这义和堂捐的粮食,自然要写咱妈的名字!”
仁勤笑了:“好好,那就写咱妈的名字!”
孙德望挠了下头,皱着眉说:“好是好,可这只写老太太的名,外人也不知道是咱义和堂捐的粮呀?”
他这么一说,仁勤和仁贵也愣住了,他们两个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孙德望想了一下说:“九掌柜、八掌柜,依我说呀,干脆写成‘王仁贵之母王魏氏捐’。这样既有老太太的名号,大家又能知道是义和堂捐的粮。你这样看行不?”
仁勤当时就笑了:“欸呀,到底是当过先生的,肚子里有货!你这个点子好!就这样子写。”
孙德望笑了:“那,我就听两个掌柜的。时间不早咧,我就不打搅你两个休息咧,我走咧!”说完拱了拱手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王家为抗日捐小麦一百石的消息就像这冬天的西北风一样,一下子传遍了毕郢塬,传遍了咸阳县,传到了西安城。省主席蒋鼎文知道后十分感动,亲笔提写了“义举足式”的牌匾以表嘉奖。他还让人在西安城的各大报纸上刊登这个消息,号召全省人向魏氏学习。仁陶代表母亲领取牌匾后就打电话给咸阳县府,让派专车送仁贵到西安去取牌匾。
王师合得到消息后,激动得像是自己捐粮得了牌匾一样。他自告奋勇地向咸阳县长要求由他开车送仁贵到西安去取牌匾。县长知道他和仁贵的关系好,就爽快地答应了。王师合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吉普车回到村里来接仁贵。这是仁贵这辈子第一次去西安,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他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
在路上,王师合一边开着他的吉普车,一边羡慕地对仁贵说:“老九呀,你这下子是名震咸阳了。”
仁贵笑着说:“还名震咸阳呢?咋可能?这捐粮的是我妈,又不是我。你快嫑瞎说咧!”
王师合吧嗒着嘴说:“嘚嘚嘚,我瞎说?你快嫑装咧!捐粮人写了个王仁贵之母王魏氏,谁不知道义和堂是你王仁贵当家?你是打着你妈的旗号罢咧!”
仁贵笑着打了他一巴掌说:“欸,看把你能的?”
王师合措不及防,手一抖,吉普车猛地扭了一下。气得他骂道:“你个二杆子,不要命咧?我正开车呢!”
吓得仁贵马上老老实实坐在他旁边,不敢再打他了。他们两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到西安了。
王师合把仁贵送到仁陶家后,对仁贵说:“明儿晌午吃完饭,我过来接你。”然后就开着吉普车去找朋友鬼混了。
仁陶一家子对仁贵十分热情。仁陶说:“九哥,我家的地方大,人少,你就住在我这里。晚上六哥一家子也过来,咱在同盛祥吃泡馍。”
仁贵高兴地说:“好!以前光听你两个说同盛祥的羊肉泡馍是一绝,今儿可算是能吃上咧!义娃来不?”
仁陶一听当时脸色暗了下来,叹了口气说:“这义娃和六哥倒还行,就是和他后妈不太对劲!这晚上恐怕不来!”
仁贵心里当时就不高兴,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听得他心里发毛,连忙问仁陶:“这是啥声音?听着瘆人!”
仁陶急呼呼地说:“这是防空警报!这狗日的日本人又来轰炸咧!哥,快出门,到街上的防空洞里去。”
“日本人的飞机来咧?这可咋办呀?”仁贵当时紧张得满头是汗,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仁陶一看他不动弹,就着急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拉,嘴里喊道:“哥呀,别立着了,赶紧跑!”仁贵这下才反应过来跟着他们一家子跑出了家门。
他们跟着街道上慌慌张张的人群跑进了防空洞。仁贵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看到大家惊慌的样子,心里害怕了,觉得还是早点儿回到咸阳保险。可他哪里知道,咸阳城这时候也让日本人的飞机给轰炸了。
第二天吃完午饭,王师合就过来接仁贵了。他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省政府主席蒋鼎文写的牌匾放在吉普车后排座位上,用绳子固定好。仁城嘱咐王师合:“兄弟呀,你路上开慢点儿,千万不敢颠坏了这匾。”
王师合大大咧咧地说:“六哥,你放心!我是老司机咧,这东西的份量我知道。”
仁贵刚要上车,听见有人叫他:“九大。”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光义来了。
光义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他笑嘻嘻地对仁贵说:“九大,你把这个带回去给我婆。”
仁贵搓了搓双手,在嘴边哈了口气说:“义娃,这大冬天的,你给你婆带的啥好东西?”
光义还是笑嘻嘻地说:“你回去就知道咧!我先走咧。”说完和仁城、仁陶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了。仁贵知道,他是看着父亲身边的后妈心里不舒服。唉,这人的心呀,永远都离自己的亲妈最近。
等仁贵和王师合把牌匾送回梁村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吉普车刚一进村,就听见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紧接着震天的锣鼓声也响了起来。等车开到仁贵家门口时,仁贵看见孙德望陪着镇长和镇上的大小官员正等着。街道上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仁贵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一截儿,马上挺直了腰板,满脸都是笑。王师合笑着说:“欸,看把你娃得意的?赶紧下车,跟人家打招呼去!”
仁贵麻利地跳下车,笑呵呵地大步向家门口走去。
镇长他们看见仁贵回来了,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仁贵刚要和他们打招呼,蔡老五忽然从他们后面冲了过来,边跑边喊:“掌柜,生咧,生咧!”
仁贵看着他这么不识相,觉得可丢人了,就生气地骂道:“你个没眼色的货!这个时候胡咧咧啥呢?生啥呢生?”
蔡老五脸一红,笑嘻嘻地说:“好我的掌柜哥呢,是兴娃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当爷咧!”
“啥?”仁贵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瞪大眼睛问,“你,你说啥?兴娃媳妇生咧?我当爷咧?”
蔡老五高兴得弯下了腰,双手使劲拍着大腿,嘴里喊着:“就是的,就是的,你当爷咧!”
这时镇长走到仁贵跟前了。他双手抱拳,笑呵呵地说:“九掌柜,你这是双喜临门呀!恭喜恭喜!”
仁贵高兴地大声说:“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大家同喜!老五,赶紧准备酒菜,我要跟镇长大人好好喝上几杯!”
蔡老五应了一声“好嘞!” 撒腿就跑了。
从这以后,仁贵在毕郢塬上的名声更大了。人们一提起王仁贵王老九,都只有仰慕的份儿了。仁贵自己也有些张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