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虎稳了稳心神,连忙陪着笑脸说:“欸,好咧!好咧!孙叔,我给你说呀,这王家的佛堂如今改成咱农会的办公室咧。这牌子就是咱农会的牌子,这下明白了没?我说你几个都是贫农,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些警察就从义和堂里出来了。孙大癞子他们几个人马上又哗地围过去了,把张三虎和几个民兵晾在了一边,气得张三虎直翻白眼。
看着警察们抬着一箱子长枪走了,孙大癞子激动地大声惊呼:“欸呀,我的个神呀!这又是收枪,又是收佛堂的,看来这义和堂真的要倒霉咧!”
“收佛堂?”光贡和光义吃惊地连忙往佛堂那边看去。当他们看见农会的那块木牌时,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时身边的刘铁牛才慢吞吞地说:“欸,那个,光贡呀,我刚才没顾上给你说,村上研究决定暂时没收你家的佛堂作为农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等一会儿,你赶紧把里面你屋的东西收拾一下,最后把钥匙交给我。”
光义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刚要发火,光贡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强装笑颜对刘铁牛说:“刘副主席,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收拾。”
刘铁牛看了光义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光义望着他的背影气呼呼地说:“大哥,你咋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他咧?”
光贡叹了口气说:“唉,兄弟呀,我不答应行吗?你没看张三虎那货带着人把牌子都挂上咧?这个时候呀,咱得忍事,不敢再出啥事咧!他村里现在说啥就是啥。”
光义听完没有说话,低着头转身回家了。光贡看了一眼围观的那些人,摆了下手说:“乡党,都嫑看了!”说完自己也转身回家了。
孙大癞子他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撇了撇嘴再没说什么话,然后一哄而散了。张三虎站在佛堂门口,望着义和堂的大门,得意地笑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吃完饭大家坐在牢房里闲聊。李宗茂他们几个人抱怨着没有来得及逃跑才被抓住。仁贵不解地问:“李副县长,我听我家仁陶说很多当官的在解放军打来之前就早早跑咧,你几个咋就没提前跑呢?”
李宗茂叹了口气说:“唉,要不说人家共产党能干成事情,我们干不成呢?我的上司命令我们要和他坚守到底,谁能想到他狗日的,自个儿却偷偷地先跑了!早知道,我也跟那些眼亮的一样,偷偷跑了或者干脆就反正了!他妈的X,也不会现在蹲监狱!世事捉弄人呀,我原先在这儿关别人,现在倒好,我自己被别人关在这儿了!真是叫人拿沟子都笑了!”
听到这里,仁贵又想起了王师合,就不吭声了,眯着眼睛靠在墙上了。刚眯瞪着,就听见有人喊:“王仁贵出来!”他一个激灵儿从炕上跳了下来。这时牢门开了,一个管教黑着脸进来对他说:“王仁贵,跟我走!”
仁贵看到管教的脸色阴沉,就没敢问人家带自己去干什么,抄着手老实地跟着出去了。李宗茂几个人在牢房里也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被带走了。
到了探视室,管教黑着脸对仁贵说:“你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屋里。屋子正对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幅标语,上面写着:“老实改造,重新做人”。可是仁贵一个字也不认识。屋子正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两边各放了一条长板凳。
仁贵不知道这是探视室,心里还在纳闷把他带到这里做什么。忽然门开了,那个管教回来了,后面跟着光贡和光义。仁贵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那个管教还是黑着脸说:“王仁贵,你家里人来看你了!记着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说完就出去了。
光贡和光义一看管教出去了,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他们扑过来抱着仁贵哭着说:“九大,你受苦咧!”
仁贵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哽咽着说:“娃呀,你两个咋来咧?”
光贡抹了一把眼泪说:“九大,是我六大跟十二大托了魏君权的关系,才能进来看你。那个魏君权现在是咸阳县的副书记。”
“哦哦,那,那你六大和十二大呢?”仁贵哽咽着问。
光贡说:“人家说只能进来两个人,还说像我六大跟十二大这样身份的人最好不要进来,免得惹麻烦。我几个一商量,就让我跟义娃进来咧。十二大叫你不要担心,他已经给韩副省长写信为你申冤咧。让你安心等着。”
仁贵听完后心里不是个滋味:“身份?我三个人明明是亲亲的兄弟,咋在人家的眼里就身份不一样呢?唉,难道说我的好日子真的到头咧?”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两个侄子面前乱了阵脚,没个长辈的样子,就咬了咬牙,用衣服袖子擦干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嗯,我知道咧!我没啥事!来,坐下,快给我说说屋里都咋样咧?”
光贡一听仁贵问家里的情况,就瞅着光义,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光义一跺脚,咬着牙说:“都这个时候咧,大哥,你就照实给咱九大说么!”
光贡这才咽了口唾沫,把家里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仁贵。仁贵听完后心里感到空空的,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觉得自己不但连累了六哥仁城,还让村里人看了笑话。他的心里难受极了,咽了口唾沫问光贡:“贡娃,你妈和几个姨、还有娃娃们还都好吧?”
谁知他这么一问,光贡眼泪又唰的流下来了,低声哭着说不出话来。光义难过地说:“九大,我四妈,她,她不在咧!”
“啥?她不在咧?”仁贵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心疼不已。他心里非常愤懑:“老天爷呀,你这是咋了?我可怜的四姐,咋,咋就这么地殁了?她这一辈子受的苦太多了!到死也没有看到我六哥当年承诺的贞节牌坊。”想到这儿,他心里忽然恨起六哥仁城来了。可是他刚要说话,屋门开了,那个管教进来后冷冷地说:“时间到了!赶紧走!”
光义连忙把随身带来的包袱递给仁贵,哽咽着说:“九大,这是我春花姨给你的换洗衣裳,你拿着。”包袱递给了仁贵,他的手却抓住仁贵的手舍不得松开。
仁贵看着光义流着眼泪,他心里更难受了,可是他硬忍着没有让眼泪再流出来,咬着牙说:“好,回去问她好,让她好好地活着。日子再难,只要咬牙活着,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管教不耐烦地说:“快点儿!嫑磨蹭了!”
光贡和光义这才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仁贵说:“九大,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仁贵也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强忍住眼泪对他们说:“欸,我知道。你两个走吧!嫑让人家管教为难了。我不在屋,你两个要照顾好咱屋里的人。”
光贡和光义望着仁贵,心里难受极了,点着头齐声说:“九大,你放心,我两个记住咧!”说完两个人依依不舍地流着泪水走了。他们两个人多年以来一直把仁贵当做自己的大树,敬他爱他,谁知道仁贵现在竟然落到这个地步。没了仁贵为他们挡风遮雨,他们感到往后的日子阴暗起来了。
光贡和光义走后,仁贵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他为几十年来一直疼他的四姐王美娥难过,也为他自己难过。看到他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管教就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劝道:“王仁贵,你嫑哭了!声音怪瘆人的!”
仁贵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说:“管教,我求你给我换个牢房。我不想跟那几个王八蛋住在一起咧!”
管教吃惊地问:“咋?他们几个欺负你了?”
仁贵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
管教不明白地问:“哪你是为啥?”
仁贵咬了咬牙,狠狠地说:“他几个是国民党的官,我是个种地的,我跟他几个不是一路人。我不想跟他几个有啥瓜葛!”
管教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你跟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好了,你先回去。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仁贵听他这么说,就以为他同意了,心情马上也好多了,跟着他回牢房了。
李宗茂几个人看着仁贵红着眼睛,脸色阴沉,就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仁贵不愿意给他们说家里的事情,就闭着嘴摇了摇头,靠着墙,合上眼睛一言不发。李宗茂一看,就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再问了。胡得能却嘟囔着:“这过完堂咋还变蔫儿咧?”
气得李宗茂小声地骂他:“就你屁话多!没看人家心里烦着呢?”
是呀,仁贵这时候不光心烦,还心疼。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自以为过得红红火火的家,会落到现在这么悲惨的地步!他在心里悲愤地质问苍天:“老天爷,你这到底是为啥呀?让我王仁贵遭这么大的难?”他忽然恨起王重阳来了。这个牛鼻子老道,真是不厚道。自己给他磕了那么多的头,烧了那么多的香,他也不保佑自己。难怪他的庙让人用炮炸了。欸,这个老家伙,真是活该呀!
在监狱大门口等候的仁城和仁陶看到光义和光贡流着眼泪出来了,连忙走上前去,焦急地问:“你九大在里面咋样?”
光贡用手擦干眼泪,用力吸了一下鼻子,难过地说:“瘦多了,精神也不好。他太可怜了!”说着就无声地哭了。
他这么一哭,仁城和仁陶心里更难受了,眼泪也都流出来了。四个人相对无语,默默地为仁贵流着眼泪。人世间有许多种悲伤,这种眼看着亲人遭受苦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悲伤,恐怕是最痛苦、最悲哀的事情了。
吃完午饭,那个管教又来了。他还是阴着那张黑脸,冷声冷气地说:“王仁贵,你出来。”
仁贵心中一喜,以为要给自己换牢房了,激动地站了起来,嘴里连声应着,高兴地跟着他走了。
胡得能嘟囔着:“咋又把他叫出去咧?”
管教瞪了他一眼,严厉地说:“胡得能,把你的嘴闭上!我叫谁出去,管你啥事?”吓得胡得能连忙闭上嘴巴,低头坐在那儿了。
仁贵跟着管教来到审讯室。一进门看到屋子正中间放着一把椅子,前面大概五尺远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一个年纪跟仁贵差不多的警察坐在桌子后面。管教立正后敬了个礼,大声地说:“报告杜科长,王仁贵带到!”
杜科长一摆手,微笑着说:“好,小王你坐下,在一边做记录。”管教应了一声,就过去坐在杜科长旁边了。仁贵这时才知道这个管教跟自己一样也姓王。
杜科长一指屋子中间的那把椅子,面无表情地对仁贵说:“王仁贵,你坐下。”
仁贵不知道这是审讯室,心想不就是换个牢房,咋还这么麻烦?可是他又不敢问,就按照杜科长的吩咐一言不发走过去坐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杜科长和王管教。
杜科长掏出一根烟来点着了,吸了一口后慢慢地说:“王仁贵,今天我代表人民检察院,向你核实一下你这个案子的一些情况。我问啥,你答啥。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准隐瞒,不准撒谎,更不准闲扯!”
仁贵这才明白不是要给自己换牢房,而是要审问自己,心里不由得失望起来,刚才的兴奋劲儿没了,眼神也黯淡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