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两人刚要出门,王道堂两口子进来了。王启明强作笑颜:“二爷、二婆,我把我妈接走了。这家里就麻烦你二老照看一下。”
王道堂神情黯淡地说:“娃,你赶快走,越快越好!师合媳妇呀,你到咸阳后,就嫑再回来咧!仁贵这么好的娃都让抓了,你留在这儿也不保险。”
王师合的老婆哭着和两个老人告别后,上了吉普车,跟王启明走了。她坐在车上扭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子,流着眼泪对王启明说:“儿呀,我将来要是老了,你一定要把我送回来跟你爸埋在一起。”
王启明听母亲这么说,心里十分难受。他安慰母亲:“妈,你还不满五十呢!说这话太早了!”
仁贵被押到了咸阳县城的监狱里。这是仁贵这辈子第二次进监狱。第一次是在西安探望仁陶,这次是他自己坐监狱。一个警察带着他来到一间牢房跟前,打开牢门,冲里面喊道:“新来犯人一个!”说着话让仁贵进去了。警察指着靠近门口的一张空铺对仁贵说:“这是你的铺!有啥事情喊管教!”
仁贵没精打采地抬头看了看,只见这个牢房有一个大炕,炕上有六张铺位。那五张铺位上都坐着人。警察对那五个人说:“你们都老实点儿!记着,不准闹事!”
那五个人齐声应答:“记住了!”
警察“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随手把门锁上了。仁贵一句话也不说,把铺盖卷和包袱往自己的铺上一撂,就闷着头坐在炕边发呆了。这时听见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我说,你个怂人,进了牢房,也不跟几个爷打个招呼。你是个哑巴还是个瓜子?”
仁贵这一路上越想越觉得窝火,正想找地方发泄一下,现在听到有人挤兑自己,当时火噌的就上头了。他跳下炕来,破口大骂:“你算个锤子!让你爷招呼你?”
那人也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冲了过来,嘴里喊道:“你叫个啥?也不看这是啥地方,你嚣张啥?我看你身上的皮痒得慌,欠收拾!”
仁贵的火更大了,他感到自己要爆发了一样。他双脚用力,握紧双拳,眼睛瞪得溜圆,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大声骂道:“你个狗日的!你爷我叫王仁贵!你想咋?”
那人听仁贵一报名号,当时张大了嘴巴,站在原地不动了。刚才那嚣张的劲儿没有了,支支吾吾地问:“你,你是哪,哪个王仁贵?”
仁贵看到自己镇住了他,心里虽然十分得意,脸却还板着,依然恶狠狠地盯那人,右手一竖大拇指,牛气冲天地说:“你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北塬上的王仁贵王老九!”
这时,靠近最里面窗户的那个人说话了:“赵福,嫑胡来!这就是九掌柜。我认得。”
仁贵仔细一看,觉得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那人笑呵呵地说:“九掌柜,你是贵人多忘事呀!我是李宗茂。在你家老太太寿宴上,咱两个还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呢!”
仁贵这才想起来了,这人给母亲拜过寿。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了:“噢,原来是李副县长呀!我刚才有点儿迷瞪,没认出来。你嫑往心里去。”
李宗茂走过来,拉住仁贵的手,热情地说:“欸,九掌柜,咱是自己人么!我咋会往心里去呢?再说了,我刚进来时,也犯迷瞪,连胡得能都没认出来!”说着话他一指紧挨着他铺位上的那个人说:“他就是胡得能,是我的老部下了。欸,你们几个过来,见一下九掌柜。”
那几个人齐刷刷地下了炕,挨个儿跟仁贵打着招呼,并且自报家门。仁贵这才知道这个牢房关的都是国民党的官员。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交通局局长赵子霖,一个是税务局局长程季德。仁贵忽然想到如果王师合没有被免职,没有自杀,很有可能现在就跟自己关在一起了。一想到王师合,仁贵的心里又难过起来:“唉,这真是世事无常呀!谁能料到,我会落个这下场?”
李宗茂好奇地问仁贵:“九掌柜,你咋也被逮来了?”
仁贵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忽然传来一阵哨子声,接下来有人喊话:“开饭了!开饭了!”一听说开饭,仁贵的肚子就咕咕地响开了,这时他才感到饿了。他把大腿一拍说:“唉,不说这个!先咥饭,我早都饿咧!”
一个管教提着一个大木桶,来到牢房门口。跟着他一起来的一个警察打开牢门,让仁贵他们六个人排好队。那个管教挨个给每个人碗里头盛满了麻食。这麻食是仁贵最爱吃的东西,只可惜,今天这麻食有点儿稀,没有肉,菜也没多少,只有一点儿豆腐、豆芽、粉条和青菜。他忽地想起了母亲魏氏做的麻食来了,就赶紧用筷子扒拉了一口,可是他感到根本没有母亲做的好吃。不光是口感不好,还没有多少油水。仁贵想:“算了!先将就着吃,把这不争气的肚子喂饱再说!”
吃完饭,仁贵却困得不行,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倒头睡着了。李宗茂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向其他人摆手示意不要说话,小声让胡得能给仁贵盖上了被子。
仁贵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小时候母亲魏氏在厨房里做麻食,自己和仁陶站在跟前,一人端着一个小碗,眼巴巴地等着。麻食做好了,王美娥先给他们两个一人盛了一碗。他们两个人一边大口地吹着气,一边美美地吃着。他吃得正香,就听见有人叫他:“九掌柜,九掌柜,醒醒,醒醒!”
仁贵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胡得能叫他起来。他这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这是在监狱里。胡得能一脸羡慕地说:“九掌柜,你这一觉睡得美!这都天亮咧!你听,哨子都响咧。赶紧起来,一会儿就要出操!”
仁贵“哼”了一声说:“出操?咱又不是学生娃,也不是当兵的,出哪门子操?这是咋回事?再说咧,我这脸还没洗呢!”
胡得能笑着说:“九掌柜,你当这是哪儿?这是监狱,不是咱家。每天早上哨子一响,就要到外边操场集合点名、跑步,完了才洗脸、吃饭。”
仁贵听他这么一说,刚才梦里的好心情全没了,嘴里嘟囔着:“这坐监狱也不让安宁!还整得像学生娃一样做早操!”
李宗茂接过话茬儿说:“欸,九掌柜,你这话算是说对了!他们说要改造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学习,所以把我们当成学生娃了!”
仁贵刚要说话,哨子声又响起来了。接着有人喊道:“出操时间到了!赶紧集合!”
就这样,仁贵的监狱生活开始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麻雀忽然被关进了笼子,再也不能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了。好在李宗茂几个人对他还不错,他的心情才好受点儿。
仁城听完教育局长的话当时呆住了。他万万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免去校长的职务。他心里慌张地想:“难道是因为仁贵被捕的事情免了我?唉,要是这样子的话,真是太冤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教育局长安慰地说:“王校长,组织安排你到西安去工作,在开明书店任董事,并且特邀你为西安市第一届政协委员。这可要比你现在的校长好多了!”
仁城苦笑着说:“当开明书店董事、政协委员,比现在好?嗯,谢谢组织的好意!”
就这样,两天后仁城带着全家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自己一手创办的周陵中学。临走前他望着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学校不由得流出了眼泪。李翠萍一拉他的衣袖,伤感地说:“仁城,走吧!一个时代结束了,你是怎样也留不住的。”
是呀,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来临了。过去的谁也留不住,现在的却要认真面对。仁城抹了把眼泪,向送行的人们挥了挥手转身上马车走了。
王柏川和那些送行的人,一直站在学校门口默默地望着他们一家人远去的背影。王柏川沧桑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用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唱着:“毕郢塬,荒冢前,古道边,长亭寒。抬望眼,雪漫漫,别路远,君长安......”
仁城当初为创办周陵中学,把西安城里的房产全都卖掉了,想着一家人回到西安后就住在开明书店原先的宿舍里。谁知到了西安,接待他们的办事人员说开明书店现在也没有地方住,房子还得再等等才能有,就安排他们一家人先住在招待所。仁城一看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听从安排住在招待所了。
晚上,他和李翠萍正在为住处犯愁,仁陶两口子来了。兄弟见面是抱头痛哭。吴婉茹哭着埋怨李翠萍:“姐呀,你们来西安了,咋不告诉我们?不要住在这儿了,明早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儿宽敞着呢!”
李翠萍感动地说:“欸,你哥一是怕给你们添麻烦,二是怕自己现在的身份影响仁陶。”
仁陶有点儿生气地说:“六哥、六嫂,你们两个人这是把兄弟当外人了!”
仁城难过地说:“陶娃,不是哥把你当外人,是你九哥的事情,叫我有点儿害怕呀!”
仁陶叹了口气说:“六哥,你想多了。共产党不会那样做的。韩副省长给我回话了,说他已经指示咸阳县政府要认真如实地调查我九哥的案件。这次组织把你调到西安来工作,其实是重用你,也为了你好。你别看这个开明书店的董事不起眼,没你当校长风光,可你这政协委员的身份却重得很。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咋会影响我?”
仁城听完后惊讶地说:“哦,那是我想错了?”
仁陶笑着说:“就是你想错了!欸,你的学生现在是西北军政委员会的第一副主席呢,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哥呀,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明儿一早我开车来接你们过去。”
就这样仁城一家就暂时住在仁陶家了,直到一年后政府重新给他分了房子,才搬了出去。
自从仁贵被抓走以后,梁村变了个样。义和堂这个以前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冷清起来了。家门口没有了人来人往,也没人聚堆闲聊了,更没人到佛堂里去给菩萨磕头上香了。
光贡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总觉得生活中少点儿什么。他吃完午饭刚走出大门,就遇上刘铁牛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他家门口了。他惊讶地问刘铁牛:“刘副主席,这是要干啥?”
刘铁牛冷声冷气地回答:“按照规定,你屋的枪全部都要没收。今天派出所的同志就来收枪,请你配合。”
光贡心想:“哼,这狗东西,是怕我拿枪闹事吧?唉,我要闹事早都闹了!罢了!枪放在屋里一来没啥用,二来还遭人惦记,就让他收走吧!”
想到这儿,他陪着笑脸说:“刘副主席,我对收枪没啥意见。这枪原先是对付土匪的,这到新社会了,没土匪了,枪就没用了。你让人家派出所的同志收走。放到屋里,我还不放心呢!”
刘铁牛没想到光贡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交枪,当时觉得赵子清兴师动众地让这么多人来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那好,那好!你真是个开通的人!”
光贡笑着对那些警察说:“请同志们跟我进屋取枪,一共是六杆长枪,一把短枪,还有一些子弹都拿走!”说完转身就进家了。
看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办,警察们刚才绷着的神经马上松了下来,就跟着进去拿枪了。这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村民,冷清了好长时间的老槐树下,又热闹起来了。来得最早的孙大癞子一边比划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
这伙人正在谈论收枪的事情,忽然看见张三虎带着几个民兵咋咋呼呼地就来了。大家马上把目光转向了他们。
只见张三虎指挥几个民兵把一块写着“平陵区农民协会梁村分会”的长木牌子挂在了佛堂大门的左侧。大家一下子就围过去看热闹了。孙大癞子好奇地问张三虎:“张连长,这是弄啥呢?”
张三虎白了他一眼,故意说:“欸,这么大的字你不认得?”
孙大癞子脸一红,气呼呼地说:“你这娃咋是个这态度?我好歹还是个贫农呢?我就是识字不多才问你的。你看我这些人哪个能认全这些字?”说完扭头对旁边的人说:“你几个说我说的对不对?”
旁边几个跟他一样识字不多的村民纷纷附和着:“就是的!”
“你是干部,你有文化,你就说么,摆啥谱呢?”
“我看我得给孙主席汇报一下你的这个态度!”
张三虎一看这几个人这么难缠,当时就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