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的烟味慢慢地进入了仁贵的鼻腔,他的嗓子不由得发起痒来。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杜科长,你放心,我这人一向是有啥说啥。不过,我能抽口烟不?”
杜科长笑着说:“咋?看着我抽烟你眼馋,烟瘾犯咧?”
仁贵又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烟瘾犯咧。”说着话伸手就往腰里摸去,这时才发现旱烟锅忘在牢房了。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杜科长对王管教说:“小王,去,给他一根烟。”
仁贵接过王管教递过来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了,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他以前抽这种香烟,总觉得没劲儿,可今天一抽,却感到浑身忽然有了力气。
杜科长看见他的打火机,愣了一下笑着说:“到底是有钱人,打火机还是个德国货!”
香烟刺激下的仁贵一时间忘记了这是在审讯室,有点儿得意地说:“这是我兄弟从德国给我带回来的。”
“你兄弟?”杜科长有点儿惊讶。
仁贵更得意了,吸了口烟,眉飞色舞地说:“我兄弟王仁陶!就是省立医院院长!过去是省卫生处处长,西京医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管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停,停,停!快嫑显摆了!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仁贵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多嘴了,马上闭嘴不说话了。杜科长却笑呵呵地说:“没看出来呀!你还挺能说的!刚才还交代叫你不要闲扯,这倒好,我先跟你扯上了。好了,现在开始,言归正传,我问啥你答啥。”说着话把手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跐灭了。
那天下午,杜科长足足问了仁贵两个多小时。从仁贵当上义和堂的掌柜一直问到现在。仁贵老老实实地把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了杜科长,最后他眼巴巴地说:“杜科长,你看,我就是个种地的,还救过你的人,真不是那个啥恶霸地主呀!”
杜科长没有理他,而是点着了一根香烟,吸了两口烟后,才摇了摇头,慢慢地说:“王仁贵呀,你说的有些事情,当事人都不在了,很难核实。再一个,你家里的人的话不能作为有效证词。我回去后汇报一下,尽量调查清楚。至于张二虎的死,你的说法和我们掌握的证人证词不一样啊!”
仁贵一听就急了,涨红着脸说:“杜科长,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真是土匪呀!村里的有些人胡说呢!”
杜科长没有吭声,又抽了两口烟后,才慢吞吞地说:“王仁贵,对于枪毙张二虎这件事情你要重新认识。就算张二虎是土匪,那也得有事实证据和他本人签字画押的供词,而且还得交给当时的政府来处理,你没有权力私自把他给枪毙了。”
仁贵争辩着说:“张二虎当时承认他是土匪,孙德望,蔡老五、刘富贵还有村里不少的乡党当时也在场,都可以证明。”
杜科长“哼”了一声,严厉地说:“蔡老五和刘富贵是你的心腹长工,又是当时的参与者,他们的证词不能采纳。至于孙德望,他和村里其他人说,是你当时让刘富贵用绳子勒着张二虎的脖子,逼着他说的。从法律上讲,你这是严刑逼供,不可信!王仁贵,屈打成招你知道吗?”
“啊?”仁贵一下子呆住了。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根本没想到孙德望会这么说。他心想:“唉,这下子说不清了,麻哒事来了。”他开始后悔当年没听进去八哥仁勤的话了。
杜科长吸了口烟,望着呆若木鸡的仁贵,郑重地说:“王仁贵,你如果觉得你说的全是实话,就在这个记录上签个字。”
听见杜科长喊自己的名字,仁贵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会写字。”
杜科长愣了一下,扭头对王管教说:“哦!那,小王,你就替他签上名字,然后让他按上红手印。”
王管教应了一声,签完字就把记录和红印泥拿过来,对仁贵说:“王仁贵,你在每页纸上都按上手印,在最后一页你的名字上也按上你的手印。”
仁贵按到最后一页,看到“王仁贵”三个字时,心里不是个滋味。他这一辈子就认识这三个字,却在坐牢时用上了,真是可笑!
看着仁贵按完了手印,杜科长问他:“我听说你想换个牢房?”
仁贵连忙说:“是,是。我跟他几个不是一路人,我不想跟他几个睡在一个炕上!”
杜科长望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只顾吸着烟。仁贵不知道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可又不敢问人家,只好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杜科长一挥手说:“小王,带他回去!”
王管教就站起身来,对仁贵说:“走吧!”
仁贵识相地站了起来,跟着王管教回牢房了。他听见杜科长在身后嘟囔着:“欸,就没见过这样糊涂的地主!”他不知道杜科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他真不明白,这地主和财东怎么会是一回事?
仁贵刚一进牢房,胡得能一下子就窜到他的跟前,一眼不眨地问他:“九掌柜,咋又把你弄去过堂咧?”
仁贵觉得他问的有点儿怪,就没有说话,看了他两眼,又扭头看了看其他四个人,发现他们都一声不吭,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仁贵忽然明白了:“嗯,这李宗茂是害怕我把前一阵子他几个给我说的事情告诉管教,他又不好意思问,才让他的狗腿子胡得能问我。唉,这,这把我王老九当成啥人了?”
想到这儿,仁贵沉着脸说:“早上不是过堂,是屋里人来看我。你没看见我早上回来的时候带着包袱?晌后才是过堂,就问了问我自个儿的一些事情。”
胡得能不相信地问:“真的光问你的事情?”
仁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欸,胡得能,咋?我说话你还不信?你对我这么上心,想干啥?”
看着仁贵变了脸色,李宗茂连忙打着圆场:“老胡,不要烦九掌柜了!你没看他脸色一直不好?九掌柜是啥人,我心里清楚!”
胡得能这才往后退了一步,给仁贵让开道,笑着说:“我这也是关心九掌柜的么!九掌柜,你嫑见怪。你休息,你休息。”
仁贵没理他,一声没吭地上了炕,倒头就睡了。可是过了三天,也没有给他换牢房。他心里觉得很烦,就想着找个机会问问那个王管教。这天早上早操集合时,他忽然发现院子的墙头插了好几面五星红旗。这红旗他知道是现在的国旗。
就在这时候,听见所长高兴地大声地说:“今天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经整整三个月了!让我们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元旦节里,共同祝愿我们伟大的新中国越来越昌盛!”说完自己开始鼓掌了。那些管教紧跟着都使劲地鼓掌,犯人们一看也都跟着噼里啪啦地鼓掌。站在仁贵身边的李宗茂一边极不情愿地鼓着掌,一边小声地嘟囔着:“看把你们一个个张狂的!这谁坐天下还不一定呢!”
听到他这话,仁贵猛地想起来当年革命党反正时,王道临也是这么说的,但最后还是革命党坐了天下。他心里暗自嘲笑:“好你一个李宗茂,你都被人家逮起来咧,咋还跟王道临一样不服气呢?真是没眼色!”
第三天一大早,天刚亮,王管教就带着十几个警察把牢门打开了。他们进了牢房后,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拿着一张纸,边看边叫李宗茂、胡得能、赵福的名字。他核对完姓名后一挥手,身后的几个警察上来就给他们三个戴上了手铐。李宗茂他们三个人当时吓得脸色煞白。李宗茂紧张地问:“王管教,这是要做啥?”
王管教把脸一沉,冷声冷气地说:“做啥?人民法院决定今天对你们几个进行审判!”说完一挥手,那几个警察就把他们三个人带走了。牢门也“咣当”一声关上了。望着紧闭的牢门,仁贵他们三个人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子霖嘴里嘟囔着:“欸,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呀?”
等到下午四点了,也没看见李宗茂他们三个人被带回来,赵子霖忧心地说:“看来,李副县长他们几个情况不好呀!”仁贵刚要说话,就听见外边一阵叮里叮当的声音。程季德说:“应该是李副县长他们回来了。”说着话就趴在牢门上往外看。仁贵和赵子霖也跟着过去看是不是李宗茂他们回来了。
还真让程季德说对了,正是李宗茂他们三个人回来了。奇怪的是警察并没把他们三个人带回这间牢房,而是往里面走了。他们三个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仁贵忽然发现他们三个人早上走的时候只戴着手铐,这会儿竟然还戴上脚镣了!
赵子霖和程季德也发现了,他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脑门儿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掉。
仁贵紧张地问:“这是咋咧?”
赵子霖哆哆嗦嗦地说:“看,看,看这架势,他,他们几个是被判了死,死刑呀!”
听了这话,程季德战战兢兢地说:“妈呀!这判了死刑是要被枪毙的呀!唉呀,我的妈呀,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判死刑?”
赵子霖却不以为然地说:“你怕啥?他们三个在党部干了那么长时间,身上有不少共产党的人命案哩!共产党咋能不判他们死刑?这是报应来了!咱身上又没有人命案,最多坐几年牢,共产党不会判咱死刑的!”
“人命案?”仁贵听到这儿,猛地想起刘旺财非说是自己打死了张二虎的事情来,心里害怕极了,脑门儿上的汗也就下来了。他把他走出监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仁陶的身上了。可是等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过年了,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他心里不免慌了起来。
这天吃过早饭,仁贵趴在炕上正和赵子霖、程季德闲聊,忽然看见好几个背着长枪的警察在王管教的带领下往里面的牢房走去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炕,好奇地站在牢门口往外看。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警察们押着李宗茂、胡得能和赵福三个人过来了。平时看着文文气气的李宗茂还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倒是五大三粗的胡得能和赵福被四个警察连拖带架。路过这间牢房门口时,李宗茂看了仁贵他们一眼,然后冷笑两声,回头对胡得能和赵福说:“哼哼,看你两个这怂样子!咋就这没采的?不就是个死么?就吓成这样子咧?”
仁贵这才明白,这是要枪毙他们三个人呀!他扭头一看,赵子霖和程季德两个人也是吓得脸色煞白,呆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就听见胡得能大声地哭着喊着:“我不想死呀!我全都交代了呀!你们就饶了我吧!”
可是没有人理睬他的话。仁贵听着他可怜哀求的哭声喊声,不由得感到浑身发冷。他们三个人被押走后,赵子霖和程季德两人“噗嗵”一声坐在地上了。赵子霖含含糊糊地说:“欸,这,这,咋连年也不让他几个过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王管教来了。他打开牢门后对仁贵说:“王仁贵,你出来,你家里来人了!”
仁贵一听眼睛就亮了,噌的从炕上跳了下来,急忙往外走。王管教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往前走。仁贵也不敢吭声,只是紧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看着周围没有人,他才壮着胆小声地问:“王管教,今儿是不是枪毙李宗茂他们几个?”
王管教停下来,回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屁话就多得很!快嫑操别人的闲心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咋办吧!”说完就不理他了,继续大步往前走了。
仁贵碰了一鼻子灰,蔫不唧唧地跟在王管教身后往探视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