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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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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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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五十四章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仁贵带着蔡老五套着马车到马庄集上去置办年货。小梅嫌张春花和四姐在平陵集上买的布料不称心,就向仁贵闹着也要跟着去。仁贵拗不过她,只好带上她和光林。张春花抱着菊娃站在屋门口赌气地说:“去、去、去!看你能买出个啥花花来?”仁贵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她一撇嘴,转身回屋了。

下午从集上回来,马车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村东头无量庙门口的大槐树底下一动不动。小梅好奇地说:“这谁呀?这么冷的天,在那儿受冻!”

赶车的蔡老五眼尖认出来了,扭头对仁贵说:“掌柜,好像是王局长。”

今天的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视线不太好。仁贵眯着眼睛仔细一看,也认出是王师合。他觉得纳闷儿,到了跟前就下了车,让其他人先回家。奇怪的是王师合今天没穿警服也没穿毛呢大衣,而是穿着一件棉长袍,戴着毛茸茸的圆圈皮帽,围着黑围巾,戴着皮手套背着双手,仰头望着大槐树出神。仁贵走到他身后,抄着手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仁贵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惊得“啊”了一声,回头一看是仁贵,气得骂道:“老九,你个狗日的!吓死人不偿命呀!”

仁贵吐了下舌头,搓了搓双手,笑呵呵地问他:“欸呀,我的大局长,这大冷的天,你回来了不待在屋里头暖和,杵在这儿看啥呢?这么入神?”

王师合苦笑着说:“唉,再嫑提啥大局长咧!不干咧,如今是无官一身轻!”

“啥?你不干咧?这,这是咋回事情?”仁贵吃惊地问道。

王师合眼神暗淡,轻轻一摆手说:“人家不让干了么!”

仁贵知道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就一拉他的胳膊说:“不让干就不干咧!多大个事嘛?走,到我屋去,先喝上几杯酒,暖和暖和!”

王师合眼睛忽地就亮了起来:“欸呀,这说来说去,还是你对我好!走,不想这事了,喝酒去!”

他们两个人围着火炉,几杯白酒下肚,王师合才打开了话匣子。他气愤地说是有人向县里揭发他的儿子王启明是共产党,县里就免了他的局长职务,由副县长李宗茂兼着,让他在家听候安排。仁贵不解地问他:“咋个听候安排法儿?”

王师合喝了口酒,往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边嚼边苦笑着说:“欸,就是给你发着钱,让你在家闲着!”

“嗨,这多嫽的事呀?”仁贵一拍大腿说,“不干事,白拿钱,你还愁个屁呀?来,喝酒!”说着端起了酒盅。

王师合和仁贵碰了一下酒盅,抿了口酒说:“欸,老九呀,我不是为我当不了这警察局长发愁,而是为我儿启明发愁呢!”

仁贵一听又糊涂了,喝了口酒,放下酒盅问:“师合,你这话我咋听不懂?”

王师合吃了口菜接着说:“我儿是共产党,我是国民党。这国民党不信任我,我能想通。可是眼看着这国民党要叫共产党扳倒咧,我儿启明将来肯定要做共产党的官,而且很可能是大官。我怕他因为我受牵累,耽搁前程呢!”

仁贵一拍桌子,大大咧咧地说:“要我说,你这就是瞎想!没㞗事咧给自己添堵!不管是谁当皇上,只不过是走了个穿绿,来了个穿红的,还不都一样?咋能影响你儿的前程?”

王师合摇头晃脑地说:“欸,老九呀,你想简单咧!这共产党和国民党真不一样!过去政府宣传时说人家共产党这不好那不好,其实都是哄人呢!人家共产党里有好多人本事大得很,那要比我这国民党里的人强多了。你恐怕还不知道,很多国民党的高官都投靠共产党咧!这不,还不到三年功夫,中国的天就要变颜色咧。还有呀,共产党把财东的地分给穷人种,可是真的!你呀,要早做打算呢!”

刚吃了口菜的仁贵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地说:“我看他谁敢?就是要分我的地也得拿钱。这些地可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挣来的!凭啥说分就分咧?”

王师合端起酒盅,叹了口气说:“唉,我说你呀就是个犟怂!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人,有时眼睛该放亮时,一定要放亮,不然要吃大亏呢!这话,我给你说到了,咋办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就是死也不能耽搁我儿的前程!”说完就一口喝干了酒。

仁贵瞪了他一眼说:“你看你这X嘴,这眼看着过年咧,胡咧咧个啥?”

王师合嘿嘿地笑了:“过年?唉,过完年,没准这天就变了!”

王师合的语气让仁贵猛地想起几十年前他给自己和八哥仁勤在村西口说的话了,当时仁贵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师合边倒酒边对仁贵说:“对咧,老九,还有一个事,得给你提个醒。最近国民党打仗死的兵、跑的兵比较多,就在各地乱抓壮丁。你给家里人说下,没事不要在外边乱跑,可不敢让那些祸害抓走了去当替死鬼。”

仁贵刚想说话,忽然听见屋子外头有人大声喊叫:“赸远,我要见他王老九!”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孙茂才骂道:“你算个㞗!王老九是你娃叫的?再说咧,掌柜的和王局长正在里头说话呢!不准进去!”

那人又高声喊叫:“那好呀!我刚好都见见!”

仁贵和王师合相互看了一眼后,就起身,背着手往出走。仁贵撩开门帘一看,原来是北街的甲长刘铁牛。这小伙子三十多一点儿,在梁村也算是个能人。仁贵沉着脸问:“刘铁牛,你想做啥?”

刘铁牛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我想做啥?王老九,我问你,你为啥让你的狗欺负人呢?”

仁贵愣住了,不解地问:“我的狗?欸,刘铁牛,你有话好好说!再曲里拐弯的埋汰人,嫑怪我不客气!”

刘铁牛把眼珠子瞪得老圆,大声吼道:“哼,王老九,旁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仁贵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上来了,用手指着他说:“我看你娃今儿是寻事来咧!你娃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茂才,把这狗日的撵出去!”

孙茂才和另外两个长工刚要上手,王师合在身后喊了声:“慢着!老九,你先让他把话说清楚,再撵他走也不迟!”

仁贵对孙茂才一摆手,他们三个人就停手了。仁贵瞪着刘铁牛说:“好,刘铁牛,当着王局长的面,你说,你今儿到底是为啥?”

刘铁牛涨红了脖子喊道:“你的狗刘富贵放高利贷,逼得我哥旺财没办法活,只好把我才十八岁的侄女抵给他当老婆!你说,你说这是不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仁贵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刘富贵是个挺老实的人,今年都快五十岁了,老婆前几年死了,他带着两个儿子过得挺恓惶。按说他找个老婆也正常,不过找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两岁的女子做老婆,那真是过分了。仁贵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刘铁牛,你敢保证你说的这话是真的?”

刘铁牛“啪”的一拍胸脯大声地说:“要是有半句假话,我让天打雷劈!”

仁贵还是不太相信地说:“这,这我得找刘富贵当面问清楚!”

刘铁牛看到仁贵这个态度,就大声嚷道:“你还不信?欸,你能不知道这事?我看你是包庇他!”

仁贵这下子压不住火了,大声吼道:“刘富贵是在我义和堂做事,可我没让他放高利贷。再说咧,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先嫑瞎说!”

刘铁牛瞪着眼睛说:“我瞎说?我要是瞎说,你把我舌头割下来!”

还没等仁贵说话,王师合使劲咳嗽了一声,冷声冷气地说:“刘甲长,你这是胡搅蛮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事情也跟九掌柜没一点儿关系!”

刘铁牛当时就吼了一声:“欸呀,我看你这是官官相护!”

旁边的孙茂才上去一把揪住刘铁牛的衣服领口,喊道:“你这会儿就滚!还官官相护呢?我东家又不是当官的!”

刘铁牛刚想挣扎,另外两个长工扑了过来,一人抱着一个胳膊架着他就往外走了。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王老九,咱骑驴看账本,走着看!”

王师合望着刘铁牛的背影问仁贵:“老九,那个刘旺财是哪个呀?”

仁贵清了一下嗓子说:“欸,就是北街那个放铳的,整天说话颠三倒四的那个。”

王师合这才想起来了:“哦,是那个怂人呀!我知道,在我屋西边住着。”

这刘旺财说话不利索,老说颠倒话,把自己一家人影响得也经常说颠倒话,整出不少笑话。有一次他去庙里烧香许愿,跪在菩萨像前,念念有词:“菩萨呀菩萨,你要是能保佑我一家子人不再说颠倒话,我就把你杀了给猪贡上。”结果让庙里的和尚给赶出来了。

仁贵叹了口气说:“唉,这都是啥事嘛?平白无故地搅得人喝个酒都不得安生!”

王师合也叹了口气说:“唉,谁说不是呢?我看这个年不得安生!算咧,咱不喝咧,我回呀,老婆还在家里等着呢!你赶紧让人把刘富贵找来问一下,看看到底是咋回事情!”说完回屋戴上帽子、手套就要走。

仁贵从集市上回来的好心情彻底没了,没精打采地说:“那好,你走吧,改天再喝!”送走了王师合,他冲着还站在那儿的蔡老五吼了一嗓子:“你个木头!杵在那儿做啥呢?还不赶紧去找富贵?”

蔡老五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了一样,“啊”了一声,转身撒腿跑着去找刘富贵了。望着蔡老五的背影,仁贵心里忽然想:“这老五,不会也干了啥不光彩的事情吧?

过了一会儿,刘富贵跟着蔡老五来到仁贵的屋里。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看到仁贵阴着脸坐在那儿,心里就害怕起来了。他胆怯地叫了声“掌柜”,就再不敢言语了。仁贵没搭理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拿眼睛瞪着他。他更害怕了,吓得低下了头呆站在那儿。

屋里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火炉里的烧炭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和仁贵吸烟的吧嗒声。过了一会儿,仁贵把旱烟锅放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问刘富贵:“富贵,刘铁牛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刘富贵这才抬起头看着仁贵,哆哆嗦嗦地说:“是,是真,真的!”

仁贵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你个狗日的!欸,真是蔫驴踢死人呀!竟敢在外面胡整?欸,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娃还有这本事?”

刘富贵吓得两腿一软,“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喊道:“欸呀,掌柜呀,你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冤枉呀!”

“你冤枉?哼,哼,哼!”仁贵看到刘富贵没出息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又拿起旱烟锅抽了两口,眯着眼睛问:“你说,你咋个没办法,咋个冤枉?”

刘富贵刚要说话,光贡一掀门帘进来了,慌慌张张地对仁贵说:“九大,孙朋朋刚跑来给我说刘铁牛在街道上,给乡党们说刘富贵跟刘旺财的事情,惹得很多人听呢!”

孙朋朋是孙大癞子的儿子,年纪和光良差不多,却和光贡相处的十分融洽。他年纪不大,没有多少文化,可脑子灵光,很会来事。

仁贵没好气地说:“你慌个啥?让他说去!嘴在他脸上长着,咱也拦不住。”说完扭头瞪着刘富贵,骂道:“你看看,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起来,站在那儿给我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刘富贵不敢站起来,一直跪在那儿,把这件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仁贵。原来刘富贵这些年也攒了点儿钱,就有些显摆。刘旺财虽说靠着放铳的手艺也挣到一些钱,可他是个有钱就花,存不住的人。有一次缺钱用就向刘富贵借钱。刘富贵知道刘旺财的德行,怕他还不起,就学着那些放高利贷的,提高利息,想逼着刘旺财早点儿还钱。谁知道,这刘旺财不知道怎么整的,到了还钱时间,还真还不上钱。刘富贵催了好几次,一直拖到了年底也没收回来钱。

刘富贵急了,逼着刘旺财还钱,还说了不还钱就用枪打的狠话。刘旺财害怕了,就说愿意拿自己的女子抵账。刘富贵当时就动了歪心眼,满口答应了。可是他没想到刘旺财背过身就去找自己的同门兄弟刘铁牛出头,这才有了刚才刘铁牛大闹义和堂的那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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