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县里托人一打听才知道,光良是村里几个干部作证,说他别有用心,迷惑了刘铁牛,才当上了会计,并且贪污公款;光义是除了企图掌握宣传工具外,还有村里人检举他在解放前马家军反攻咸阳时,高兴地说什么“马在长安要吃草,遍地红花不久长”,是盼着马家队伍打败解放军,占领咸阳后,他就能重新当地主作威作福了,属于典型的反革命分子。两人被抓的当天就进行了一审判决。光良被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光义被判了十三年有期徒刑。
听完情况,晓彤就跳了起来:“这纯粹就是诬陷!诬陷!他妈的X,我大啥时候说过这话?我要到县上去申冤!”说完起身就要出门。光容着急地喊他:“晓彤,你别急!”可晓彤根本不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刚出门,迎面就碰上了仁城和仁陶。原来仁城和仁陶接到光容的电话后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晓彤一看是两个老人,当时就哭了:“爷,我大他冤枉呀!”
仁城脸色蜡黄,比以前更瘦了。他使劲咳嗽了几声,难过地说:“娃,不哭咧。我知道你大是冤枉的。”
这时家里人听到动静都迎了出来。光贡哭着说:“六大,十二大,你两个可回来咧!我没本事,没照顾好这个家!”
仁陶难过地说:“贡娃,嫑难过。这事情不能怪你呀!”
仁厚叹着气说:“唉,哥呀,你两个先到厅房里坐下再说事儿。”
一家人坐下后,仁厚着急地说:“哥,你两个在西安干事,门道多,得想个办法救义娃跟良娃呀!”
仁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难呀!我回来前把案情了解过了。眼下这个形势是已经判了,而且有人证物证,尤其是良娃,翻案难呀!”
晓彤哭着说:“我六大咱救不了就算咧,可我大实在是太冤枉咧。为村上写标语告示咋还犯罪咧?再说,他根本就没说过那样的话。一定是刘铁牛这帮子狗东西瞎编的。”
仁城叹了口气说:“娃,你说的没错,可,咱得有证据证明你大没说过这话呀!”
晓彤气呼呼地说:“我没有证据,可是他们说我大说过这话,有啥证据?”
“晓彤说得对!”这时候,光辉走了进来。
光贡吃惊地站了起来:“老三,你咋回来咧?”
光辉苦笑着说:“我听说六伯、十二大回来了,就向人家说了好话,请了半个小时假。看我的民兵还在咱家院子里等着呢!”
仁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难过地说:“辉娃,你受苦了!”
光辉接过光贡递过来的搪瓷茶缸,喝了两口水后大咧咧地说:“唉,六伯,我自己选的路,自己受着,不苦。依我看,我十二大说得对,良娃的案子难翻,可我二哥的案子还有希望。从法律角度上讲,一面之辞,不能有效定罪!”
听他这么一说,全家人当时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专心地听着他说话。
光辉放下茶缸后接着说:“我二哥的这事情,六伯你和我十二大不能出面。容娃呀,你以晓彤的身份写一份申诉状,让晓彤去法院鸣冤,看看二审能不能翻案。十三大,你让晓彤这些天就住在你那儿,天天往法院跑,一定要让法院松口答应把案件提交检察院重新调查。”
仁城激动地又咳嗽了几声,不放心地问:“辉娃,你说的办法能行不?”
光辉点了点头说:“嗯,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没问题。关键是晓彤一定要让法院的人觉得确实是证据不足,冤枉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大厅房外边有人喊:“王光辉,时间到咧。马上出来,该走咧!”
原来是看管他的民兵在外边喊叫。光辉冲着外面回了一嗓子:“好,我这就出来。”说着话就起身要走。
光贡赶紧端起杯子说:“老三,你再喝几口水。”光辉接过茶缸,大口喝了两口,就放下茶缸说:“六伯、十二大、十三大、大哥、容娃你们在,我走了。”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全家人看着他的样子,都难过得眼圈红了。王淑梅她们几个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尤其是光辉的老婆抱着孩子哭得十分伤心,吓得孩子也哭了起来。
大家难过地跟着光辉出了大厅房,看到一个小伙子背着三八大盖步枪,扎着武装带站在院子中间等着。仁陶看着这个民兵面生,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包香烟塞到那人手里,陪着笑脸说:“兄弟,你辛苦了!”
那个民兵看了看手里的香烟,马上塞到裤兜,笑着对仁陶说:“叔,可不能乱了辈分。我叫长杰,我二伯是刘自省。他在世时给我说过你。”然后转身对光辉说:“三哥,走吧!”
“秀才的侄子。唉,秀才要是还活着,咱家恐怕不会是这个样子吧?”仁陶望着他们的背影,叹着气,像是对家里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仁城却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大厅房门楣上头的牌匾出神。好长时间才流着眼泪说:“大,妈,义和堂这块牌子,城娃我没照看好呀!”
仁陶、仁厚听了仁城的话也难受地哭了。光贡他们下一辈人也跟着哭了。今天的太阳出奇得好,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可全家人的心头却压着黑乎乎的乌云,难受得要死。
谁能想到当年风光十足的义和堂,如今会落到这个地步?家里人死的死、进监狱的进监狱、被看管的被看管,其他人还戴着地主的帽子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仁陶抹了把眼泪说:“六哥,你不要这么说你了,我也有责任。这些年总想着有我九哥和仁厚在家,就只顾着忙我自己的事情了,谁知道家里头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唉,我对不住大和妈呀!”
仁厚难过地说:“哥,你两个都嫑说这见外话了。走,咱到大和妈的灵牌前上香磕头,求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义娃平安无事。”
光贡连忙说:“就是的,给我爷我婆烧香求下保佑。”一大家子人就又回到大厅房里,去给王德礼两口子上香磕头,祈求保佑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按照光辉的办法,经过晓彤十几天的软缠硬磨,法院同意把光义的案件提交检察院重新调查。结果,二审时为光义减刑七年。虽说没有完全翻过案来,可也算是没有白忙活。
听到这消息后,本来就病着的仁城,一下子就病倒了。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冤枉的,可他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关进监狱。他十分难受,心里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愧对光义。他想如果自己能把光义和光容、光行那样自小带在身边,也许光义今天就不会进监狱了。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晚上,躺在病床上的他感到这个世界安静极了。他从来没有感到过世界会这么的安静,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安静过。人在安静的时候往往很容易回想起往事,仁城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现在正在病中,是最柔弱的时候。
记忆的碎片如同冬季漫天的雪花般铺天盖地而来,弥漫了他的身心。蓦然,那一桩桩往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其中的五味杂陈,让人感慨万千。仁城这一生见过无数的人,经过无数的事,大多数他都能坦然面对。人,唯有无法面对四姐王美娥;事,却有父亲和梨花的死、仁贵的死、光义的入狱让他耿耿于怀,留下深深的心痛。
他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哪该有多好呀?可是,这一个人一生一个命运,世上的事情,没有假设,只有顺风随雨的眼泪。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感到呼吸困难。猛地,他觉得自己人生的路要走到头了,心情更加沉重了。
第二天早上,李翠萍、光容和惠英围在病床前,伤心地看着脸色蜡黄的仁城。光容轻声地安慰他:“爸,没事的,你很快就会好的。”
仁城微笑着慢慢地说:“嗯,容娃,你不要给我宽心了。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
听了他的话,李翠萍和惠英无声地哭了。仁城有气无力地接着说:“容娃,我走了后,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你姐。塬上家里的事情你要多操心,要尽你最大能力帮衬家里。你给你大哥说,叫他不管有多难,也要把义和堂这一大家子人照顾好。有啥困难就找你十二大跟你。”
光容难过地点着头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仁城轻轻叹了口气说:“好,好,好,这,我就放心了......”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头一歪,撒手西去了。
病房里,悲伤的哭声顿时响了起来,穿过窗户,传到院子里,惊得那正在飞翔的鸟儿也急忙落在屋顶,静静地听着......
接到医生报告的仁陶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仁城,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八哥走了,九哥走了,一生敬重的六哥也走了,仁陶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
得知仁城不幸病逝的消息后,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魏君权、李渡河那些他过去的学生都来了。仁陶悲痛欲绝,连着两天都吃不下去一口饭,一下子瘦了好多。吴婉茹劝他要保重身体,他才勉强吃了碗面条。
在殡仪馆为仁城举办丧礼时,不但担任交通大学校长的陈钦来参加追悼会,而且省上市上的不少领导都来了。他那位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得意学生为他专门撰写了追悼词以寄哀思。仁城的骨灰被安葬在含光门外的西安革命陵园,这是国家对他一生的认可。
遗憾的是带着地主帽子的光贡几个人不能来西安参加他的丧礼。当光容把父亲的遗言告诉光贡时,他伤心地失声痛哭起来。光贡自小没有父亲,仁城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他也把仁城当做父亲看待。如今仁城走了,他却连丧礼都不能去参加,悲伤之情可想而知!他跪在仁城的灵牌前,流着眼泪说:“大,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这一大家子人!”
仁陶望着六哥仁城的遗像,心如刀割,流着眼泪挥笔写下:“祖籍咸阳北塬上,家中槐花满村香。兄弟姐妹城外望,想起兄长泪汪汪。一声呼喊哭断肠,风雪满天洒悲伤......”
仁城走了没多久,仁简也不行了。眼看着要搭镰收麦了,他却实在熬不下去了。临死前,一直神志不清的他却清清楚楚地对他的两个老婆说:“一定要找见光达。”
光达一直都没有音讯,这是仁简几十年来心里解不开的疙瘩。
这真是走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是伤心人。留在世上的这些人,走在漆黑的深夜里,看不见光亮,看不见希望。在仁简的丧礼上,刘富贵扯着沙哑的嗓子难过地唱着:“他这一去,神游西方极乐天,却留下满堂老小泪涟涟。想起来,他当年,庙堂之上稳如山。到如今,唢呐一声奔黄泉......”
这时,乐人吹响了悲伤的唢呐。一支悲曲《祭灵》让所有的人更加难过了。唢呐呀唢呐,喜也是你,悲也是你。当初他来时,你兴冲冲让人笑逐颜开;如今他走时,你却悲戚戚地催人泪下。你呀你,吹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却吹不完人间的悲欢离合。眼看着这黑棺一抬,黄土要埋,不由得孝子贤孙哭了起来!
这一年,对于义和堂,注定是一个苦难的年。这一年,满门七十多口人,都浸泡在泪水里,艰难地活着。
天气出奇的旱,由四月中旬开始,连着两个多月都没有下一点儿雨,小麦大面积减产。
刘铁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停止大食堂不限量吃饭,他提出了每人每天限量吃饭。大部分人没有什么意见,孙大癞子几个人却不高兴了。他嘴里嘟囔着:“这才吃了几天大锅饭,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嘛?你刘铁牛咋就给人限量咧?这人民公社就是好的口号白喊咧?”
吓得孙朋朋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地说:“我的大呀!你这嘴咋又胡说开咧?这话不敢再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