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顾坐在那儿抽烟想着心事,光贡和蔡老五识相地一声没吭就出去了。这一天是仁贵和王师合两个人几十年来在一起说话最少的一天。仁贵在家里担心着仁陶,没想到仁陶还真的出事了。
就在这天早上,仁陶刚一上班就接到省政府的电话,让他立即到省政府召开紧急会议。仁陶想也没想拿着提包就出门了,也没给秘书打个招呼。他来到省政府,刚一下车,省政府的一个秘书就对他说:“王处长呀,你咋才来?就差你了!你赶紧上那边第一辆巴士车。”
仁陶纳闷地问:“欸,不是开会呢,咋让坐车?”
那个秘书笑着说:“欸呀,王处长,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学生们整天闹事,只要省政府开会,他们就在门外闹事。这是为了安全,把大家拉到韦曲镇去开会。”说着话就连拉带推地把仁陶弄上了巴士。
仁陶稀里糊涂上了巴士车,一看车上坐的人,不是各个学校的教授就是各个医院的有名大夫。他猛地想起前几天省政府主席董钊以“集训”的名义,把西安大中专院校的学生编成四个总队,限令两天跟着军队一起撤退到汉中,结果被学生们抵制,没带走多少人的事情来了。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瞎了,上当了!这国民党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现在打着到韦曲镇开会的旗号,想要把我们这些人从西安带走呀!妈呀,我咋把启明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欸,不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跟着他们跑到台湾去!”想到这儿,他一边和这些人打着招呼,一边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脱身。
巴士车一开出西安城墙南门,他就喊肚子疼,要上厕所。司机和那个跟车的秘书根本不搭理他,加大油门继续往前走。他一看着急了,就大声喊叫,装作憋不住要拉裤子了。这车上都是斯文人,爱干净,加上又和仁陶认识,齐声要求司机停车,让仁陶上厕所。司机没有办法,只好把车停在永宁村的一片树林跟前,不耐烦地说:“赶紧点儿!”
仁陶装作肚子疼得走不动路,慢慢地下了车,一步一步挪进树林。那个秘书跟在后头也进了树林。仁陶一看就假装生气地说:“你咋是个这人?我拉个屎,你还要看?给,你把我提包拿着,在外边等我。”
那个秘书脸一红,接过仁陶的提包,就退出了树林。仁陶一看那个秘书背过身了,就悄悄地撒腿飞快地跑了。他出了树林后一直往西,去户县大王乡投奔朋友了。后来才知道,那个秘书其实是个特务,负责把这些人带到韦曲镇后交给宪兵队,从那儿全部带到汉中,准备带到台湾去。
没过两天,西安就解放了,仁陶这才从朋友家回到了西安。担惊受怕了两天的家里人都哭了。吴婉茹流着眼泪说:“欸,仁陶,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仁陶笑着安慰妻子:“欸,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你赶紧给我说说这两天都是啥情况。”
吴婉茹抹了把眼泪说:“唉,可吓人了!那天中午,几个人便衣带着枪到家里来找你。我说你上班后就没回来,他们不信,在家里楼上楼下的搜了一遍,没见你人才走了。他们走了,我赶紧给你办公室打电话,可没人接。下午你的秘书来了,才知道你被带走了。我和几个娃都急得哭了,这几天我们是担惊受怕。昨天中午,解放军进城了,我们哪儿都不敢去,一直在家等着你的消息。”
仁陶就把自己怎样脱身的事情告诉了妻子和孩子,最后好奇地问:“这解放军进了西安,我在城外咋听着枪炮声没响几下呢?”
光明激动地说:“爸,你不知道,国民党大部队早都跑了,只剩下了城防团和民众自卫队的人。城防团的人不经打,一会儿就败了。自卫队的副大队长带着手下一千多人,临阵起义,不但一枪没放,还主动保护医院、火车站、发电厂。”
仁陶听完高兴地说:“欸,这国民党看来是彻底完了!我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事情还真让仁贵说对了,西安、咸阳是解放了,可毕郢塬上却没有安定下来。没过一个月,国民党在甘肃的“二马”司令带着回民骑兵又打回来了。他们骑着马,像一阵子旋风,恶狠狠地从梁村东边的咸平公路朝着咸阳县城扑去了。
那天的枪炮声从白天一直响到晚上也没有停下来。梁村家家大门紧闭,街道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眼看着要收麦了,仗却打个不停,这叫仁贵坐卧不安,吃不下睡不着,总是担心自己那几百亩麦子被乱兵糟蹋了。
第二天早上,忽然连着响了几炮,声音巨大,就像是在耳朵边上一样,震得地面都突突地颤。仁贵更害怕了,以为要打到村子里了,连忙让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都钻进了地窖。他自己带着光贡、光义和几个长工背着枪日夜轮流在炮楼上站岗,生怕出什么意外。好在到了第三天下午,枪炮声总算停下来了。这时候才听说解放军在咸阳城下打死好几千个国民党兵,剩下的回民骑兵被解放军赶着从马庄镇一带向北跑了。这些祸害跑的时候,沿路上还抓了不少壮丁。昨天听着很近的那几声炮是国民党的炮兵放偏了,竟然把大益村王重阳的庙给炸了。真是万幸,没炸到梁村。
仁贵根本不关心什么时局,只想着自己的麦子。看到战事平息了,他连忙领着全家人抓紧时间抢收麦子,生怕再出什么岔子。全家人边收麦子边碾场,忙得团团转。这天中午碾完场,仁贵感觉十分疲惫,就回到家里,睡在躺椅上养神。忽然“啪”的一声枪响,惊得他坐了起来。仁贵心想:“这是咋咧,不会又打开了吧?”就急忙喊来蔡老五,让他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蔡老五回来了,慌慌张张地对仁贵说:“掌柜,出大事咧!王局长拿枪把他自己给打死咧!”说完就哭了。
“啥?”仁贵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把自己打死咧?”
蔡老五抽泣地说:“就是的!这真是怪事,好好的,他咋对自己下死手呢?”
最好的朋友就这么地殁了,仁贵的心猛地疼了起来,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一下子瘫倒在躺椅上。仁贵知道王师合是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前程,才把自己打死了。他难过地嘟囔着:“师合呀,你,你这是何苦来着?”
仁贵想起这几十年来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就摆了下手示意蔡老五出去,可蔡老五却站着没动。
仁贵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才抹了下眼泪,支支吾吾地说:“掌柜,还,还有一件事。”
仁贵不耐烦地说:“有屁就放!嫑吞吞吐吐的!”
蔡老五咬着牙说:“张三虎回来咧,狗日的背着杆长枪,见人就说他是游击队的,神气得很!”
仁贵愣住了。他闷了一下淡淡地说:“回就回来吧!咱不要去招惹他!对了,你把贡娃、义娃叫来,让他两个跟我一起去师合家。”蔡老五应了一声,这才走了。
王师合的老婆一看见仁贵来了,就一把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哭着说:“他九叔呀,师合不在了,可启明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看,这丧事可咋办呀?”
仁贵流着眼泪说:“你放心,有我呢!你嫑太难过了,师合的后事我让贡娃来操办。”
就这样,仁贵不但出钱,而且还出人出力,把王师合安葬了。王道堂和王师合的老婆感动得涕泪齐下。村里人都说王师合这辈子没有白交仁贵这个朋友。
王师合的二七刚过,村里就成立了农会。光贡说现在平陵镇改成平陵区了,区上是农会总会,各个村是分会。叫人想不到的是孙德望竟然由保长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农会主席。听村民传说孙德望前几年就暗地里给共产党做事情,所以才受到重用当了梁村的农会主席。
仁贵听完后惊讶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心想这人真是看不出来呀!孙德望平时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见了当官的和有钱的,那个热乎劲儿叫人有时都受不了。谁知道,他竟然暗地里为共产党做事。
光贡问仁贵:“九大,这村里不少人都入了农会,咱要不要也入会?”
仁贵抽着旱烟,思量了一会儿说:“贡娃,是这,你先到孙德望那儿打听一下,问清楚他弄的这个农会到底是干啥的,入农会有啥好处,咱再决定入不入会。还有呀,你再打听一下,农会成立后,会不会像先前传说的那样收咱屋的地。”
光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光贡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灰头灰脸地说:“九大,孙德望说农会只招村里的可怜人,咱没有资格入农会。倒是蔡老五、刘富贵他几个长工能入会。”
“啥?”仁贵一听就炸了,气愤地说,“看把他孙德望张狂的!不就是农会么,不入就不入!你给蔡老五他几个说下,也不准入农会!对了,你问没问收地的事情?”
光贡叹了口气说:“唉,问了,他嘴里打着官腔说要等上面有了政策文件,才知道。”
“哦!”仁贵站了起来,在屋里一边来回走着一边想:“这个孙德望是给我玩心眼呢!是不是他害怕我,不敢收我的地?嗯,不对,这收不收地,好像他这么碎的官说了也不算呀?欸,这共产党,到底是个啥政策呀?”想到这儿,他对光贡说:“娃,是这,你留个心,常打听着。一有收地的消息,赶紧给我说。”
光贡从仁贵的言行中看出仁贵害怕了,他自己不由得也害怕起来了。他紧张地说:“嗯,我知道咧。那九大,你坐,我去找一下老五他几个。”说完就走了。
仁贵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刚才的神情,忽然觉得他有心事,想张嘴喊他却没喊出声来,让他走了。
陈钦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望着窗外的树梢陷入了沉思。经过这么多年的艰苦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本应该是高兴的事情,可他的心情却十分沉重。咸阳县刚回到人民手里,百废待兴不说,敌特最近还不停地搞破坏,要做的工作很多。自己作为县委书记绝对不能松懈,一定要保护好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忽然几声清脆的敲门声惊醒了沉思中的他。他转过身来在烟灰缸里跐灭了烟头,冲着门口喊了声:“请进!”
门开了,魏君权和仁城进来了。魏君权笑嘻嘻地说:“陈书记,我给你把王老师请来了!”
陈钦一看仁城来了,连忙紧走几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仁城的手,激动地说:“王校长,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仁城高兴地说:“陈书记,我啥都好着呢!”
陈钦拉着仁城的手说:“王校长,请坐下,喝茶抽烟!”
三个人坐下后,秘书进来给他们倒上茶水就出去了。陈钦亲热地对仁城说:“王校长,感谢你对革命的支持!这新政府成立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当过五个县的县长,又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工作经验十分丰富。希望你多给我们多出出主意,帮着我们尽快恢复咸阳的生活秩序。”
仁城谦虚地说:“欸,陈书记,你过奖了。我那几个县长都白当了,没有改变老百姓的生活,哪有啥经验呀?”
陈钦笑着说:“王校长,话不能这么说!你为官一方,一心为百姓办事,政绩我是早有耳闻的。你没办成你想办的事情,那是因为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无能,不是你个人工作能力不行!你对我千万不要保留你的经验呀!”
魏君权附和着说:“就是的!王老师,别的不说,就说你当年在陇县、长安县干的那些事情,虽然过去国民党政府的很多人看不惯,可我们这些共产党人还是很赞同的。只要你为老百姓办事,老百姓啥时候都会记得你的好。”
仁城听完后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了。他没想到自己当年的事情共产党人还记得这么清楚,他越发觉得只有共产党才能让中国摆脱现在的贫穷状况了。他感动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肯定。今后有啥事情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我一定竭尽全力。”
陈钦高兴地说:“好,王校长,你是咱咸阳的教育家,我有几个教育方面的问题要向你请教一下。”接着他就和仁城仔细地交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