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老先生又大声喊下跪磕头,仁城应声跪下向母亲叩首,连磕了三个寿头;张老先生喊起,仁城就起身毕恭毕敬地站在母亲面前;张老先生喊向母亲献寿礼,仁城就接过身边一个年轻后生手里装着寿桃的白瓷盘子,单腿跪地,双手举起盘子向母亲献寿桃。魏氏笑嘻嘻地欠身取过寿桃放在寿桌上。
仁贵用胳膊肘轻轻一碰紧挨着自己的仁陶,小声地说:“兄弟你看,这跟那个秦腔戏上给皇太后献寿桃的那个场面一样不?”
仁陶听他这么比喻就憋住笑,小声附和着他:“嗯,我看一样。”
张老先生又唱道:“向母亲祝福!”
仁城笑嘻嘻地说:“祝母亲大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张老先生唱道:“礼毕退下。儿子王仁贵给母亲拜寿!”
仁贵一听轮到自己了,还没等仁城退下来,就性急地紧走两步跨到魏氏跟前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仁贵红着脸憋住笑,在张老先生的指挥下重复着仁城的那些动作向魏氏拜寿。他拜完后仁陶、仁厚接着拜。他们弟兄几个拜完后,下来是仁简,仁学,再下来是侄子、孙子、侄女等集体叩首跪拜。孙子辈拜寿就省了很多程序,磕了头就算了事。
最后是周陵中学全体教师集体向魏氏拜寿。按照仁城先前的叮嘱不准下跪,只是抱拳鞠躬、说些祝福的话。其他要拜寿的亲朋好友一概被挡了回去。
到了这儿,拜寿仪式就结束了。张老先生高声唱道:“各位来宾,有请老寿星起驾入席,同大家共进寿宴。吃好喝好,不醉不归!乐起!”在吹鼓手的吹吹打打中,所有宾客入席就坐,寿宴开始了。魏氏乐呵呵地把寿糕、寿果分给孩子们吃。宾客们排着队向魏氏敬酒祝福。大厅房里,客人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周陵中学秦腔戏团的学生们唱戏。
街道上和村西口的那三个戏班子,昨晚就开始唱戏了。今天更是卖劲儿地唱着,惹得每个戏台前都围满了人。仁贵专门让人在街道上的大戏台下给魏氏搭了个小看台,每天中午由王美娥和张春花陪着魏氏坐在看台上看戏。蔡老五背着长枪跟前跟后,护着魏氏,生怕有人不小心冲撞了老太太。
方圆几十里的乡民们都赶来看热闹。有看戏的,卖小吃的。街道上是人山人海,那个热闹劲儿赶上庙会了。仁贵一高兴就给光贡说:“贡娃,你让执事挨个通知街道上卖小吃的,一律不收顾客的钱,让来咱街道的人全部白吃白喝。谁的东西卖完了,就拿着扁担到后边礼房去结账。”
光贡惊讶地说:“九大,你这可是大整呀!这,这行不行呀?”
仁贵豪爽地说:“有啥不行的?整!咱不能让十里八乡的乡党笑话咱义和堂小气么!”
光贡看到他这么的大方,一股子豪气也上来了,大声地说:“好!九大,我就按着你的意思去办!”说完转身安排去了。
这消息一传开,到了第二天,来梁村的人更多了。
下午,光贡带着刘富贵和孙茂才在街道上转悠,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到位。他们离开村西头的戏台子,走到张二虎家门口时,听见有人在唱:“驴戴帽子高罐罐,王家屋里唱乱弹。黑狗黄狗把着门,出来进去没好人。”
光贡一听当时火就蹿上来了。他心想:“这是谁呀,竟敢在我家过喜事的时候编着戏词骂我家?”
三个人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张三虎坐在自家的门墩上哼哼唧唧地唱着。孙茂才张口就骂:“你个狗日的!嘴里胡咧咧啥呢?”
光贡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张三虎,赶紧闭住你的臭嘴!要不然,今儿要你娃好看!”
张三虎一看是从不跟人争执的光贡,当时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你个软怂,我就要唱,看你能咋?”
还没等光贡说话,刘富贵和孙茂才气愤地就一下子冲了上去,猛地把张三虎扑倒在地。刘富贵照着张三虎的嘴上就是一巴掌,生气地骂道:“我让你再满嘴喷粪!”
街道上的人呼啦就围成了一圈,看起热闹来了。看到这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光贡有儿点慌了,心想:“瞎咧!今儿是过喜事的头一天,咋能整出个这事情呢?”想到这儿,他连忙说:“你两个放开他!三虎,你有啥话咱以后再说。今儿就不要添堵咧!”
张三虎才十四岁,到底是个孩子,挨打后也害怕起来了,连忙说:“好好,咱以后再说!”刘富贵和孙茂才这才放开了他。光贡回过头对看热闹的人说:“没事咧,乡党们散了吧!”
看热闹的人一看没热闹看了,就散开了。张三虎起来后急忙回家,关上了自家的大门,躲着不敢出来了。这也就是光贡平时为人随和,不爱跟人争执,才能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情,没有影响到寿宴的举办。
大厅房里仁城弟兄几个人根本不知道街道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热情地招呼着前来拜寿的那些大小官员、社会名流和亲戚朋友,和他们举杯饮酒相谈甚欢。
寿宴一开席,也就是厨子们、执事们最为忙碌的时候。他们从上午开始,炒菜蒸馍,出席下席,抹桌摆凳,出出进进,忙得不可开交。当天就招待了近200席客人,一直到天黑才结束。就这样子,热热闹闹地过了五天五夜,寿宴才结束。
第六天,仁贵让光贡吩咐大厨专门做了十多席饭菜款待所有执事、站岗警察和团兵。这些人临走时,光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毛巾,给每人送了一条。这些白毛巾都是大上海产的稀罕货,大家十分高兴,连声感谢。
为母亲祝寿这件事情让义和堂在塬上更有名了,以致于几十年后,人们一提起来还津津乐道。
仁贵送走了仁城、仁陶,刚进屋里坐下,光贡就带着孙德望进来了。光贡问仁贵:“九大,这剩下的东西咋办呀?”
仁贵喝了口茶后问光贡:“剩了多少东西?”
光贡咂巴了一下嘴说:“不少呢!肉、馍、菜都剩下咧!”
仁贵故意把脸一沉,冷冷地说:“我说你两个,这是没详端好么(关中方言,详端是计划的意思。)!咋能还剩的多?”
光贡和孙德望的脸马上红了,呆立在那儿望着仁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仁贵看到两个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笑了:“没事,逗你两个耍呢!这过事就是个大概么,咋能不剩东西呢?走,你两个带我去看看,都剩些啥。”这下子两个人才有了笑脸,带着仁贵往后院去了。
仁贵跟着他们两个人来到后院的库房和厨房一看,才发现剩的东西还真不少。他想了一下说:“贡娃,把这剩下的烟、酒、干菜全送回咸阳义聚成铺子再卖出去。其它没有动的生菜、生肉和馍咱留一点儿,其它都送给咱那些没出五服的本家。记住,要给东头你二伯、五大、七大他几家多送点儿。嗯,把这些已经煮熟的肉切成小块儿,洗过的菜切碎,再弄些馍也切成块儿,放在一起炖成大杂烩,让村里乡党都来吃。欸,那个德望呀,你也用蛋笼给你屋多提一些东西。你看上啥,就拿啥,嫑客气!”
孙德望一看仁贵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大方地让自己拿东西回家,就感激地说:“欸呀,多谢九掌柜!”
仁贵笑眯眯地说:“客气啥呢?这寿宴办得这么好,你的功劳那是大大的!”
孙德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咧!”说着话顺手提起一个蛋笼开始给自己装东西了。
光贡按着仁贵的吩咐一边安排人送东西,一边在佛堂门口的街道上支了口大锅,把肉、菜、馍熬成大杂烩,派人挨门逐户通知村民们自带碗盆去舀。这样的大杂烩连续做了五大锅,都给村里人分着吃了。
忙活完了,到了晚上,光贡才对仁贵说起了张三虎的事情。仁贵听完愣了一下,赞许地说:“嗯,贡娃,这件事情你做的对,不能因小失大,影响寿宴。张三虎是因为咱先前杀了他当土匪的哥,心里对咱有恨哩,才这样编排咱屋的。娃还碎着呢,咱不跟他计较!”
光贡叹了口气说:“唉,九大,只怕这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呀!他自个儿说说倒没啥,我担心万一他把这编排的词在外边胡传,那就对咱屋名声不好咧!”
仁贵听光贡这么一说,当时就把桌子猛地一拍,大声地说:“他个碎怂敢?是这,你明儿一早,去他屋寻他,跟他谝一谝。他个碎仔儿要是不识抬举,胡来的话,咱就收拾他!”
这时候刘富贵进来了。他愁眉苦脸地对仁贵说:“掌柜,你看,这人心咋是这个样子呢?”
仁贵心里一惊,赶紧问他:“咋咧?富贵。”
富贵气呼呼地说:“那天大少掌柜让我跟茂才放过了张三虎。谁知道那碎怂不但不记好,还把他编的小曲教给街道上不懂事的娃娃们念叨呢!娃娃们念叨就算咧,可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个臭要饭的,拉着二胡,也跟着念叨呢!你看这气人不气人?”
光贡一听就气得直跺脚,着急地说:“欸呀,这真是怕啥来啥呀!”
仁贵顿时就火了,他噌的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贡娃,你这会儿就带人去找张三虎。富贵你把义娃给我叫来。”光贡和刘富贵应了声就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光义就急急忙忙地进来了。仁贵问他:“义娃,张三虎的事情你知道了没?”
光义生气地说:“我知道咧,这狗东西也太不像话咧!”
仁贵着急地说:“这样子,你赶紧去找光良,让他多找几个人,分头到那些不懂事的娃娃屋里去,让大人给娃都说一下,再嫑瞎唱咧。再给那个要饭的一点儿吃的跟钱,把他撵走。越快越好,不敢让这小曲传开了。”
光义说:“好,我这就去!”说完急急忙忙地跑着出去了。
安排完应对措施后,仁贵生气地点着了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光贡带着刘富贵和孙茂才回来了。仁贵马上放下烟袋锅,着急地问:“咋样?张三虎人呢?”
光贡垂头丧气地说:“唉,九大,我几个去晚咧。张三虎那碎仔儿贼得很,夜儿个黑里就跑了。老五这会儿在他屋盘问他大张奎生呢!”
仁贵听完没有吱声,而是拿起旱烟锅抽了两口烟,才叹了口气说:“唉,人跑了就算咧。你叫老五回来!张三虎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本事他娃就一直嫑回家!这笔帐,暂时给他娃记着!”
仁贵这边在家里闹心,仁城那边在学校里也闹心。
这天早上他刚给学生们开完周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咸阳县副县长李宗茂带着一个秘书等着他。李宗茂一见仁城就笑着说:“王校长,我先向你感谢致敬。”说着话就带着他的秘书原地给仁城鞠躬行礼。惊得仁城急忙上前几步,扶住他的胳膊说:“欸呀,李副县长,你这使不得呀!仁城受不起这么大的礼!你折杀仁城了!”
李宗茂把眼睛睁大了,一本正经地说:“受得受得。你如果受不得,哪谁能受得?你把周陵中学慷慨地捐给政府,这让我们这些人敬佩不已。”
仁城以前听张立说过李宗茂这个人。别看他是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却是胡宗南的亲信,而且是咸阳县党部专员,一般人惹不起。他能这么对待仁城实在是难得。加上前几天他还专门到村里给魏氏拜过寿,所以仁城热情地说:“李副县长,快请屋里坐。”
两个人在屋里坐下后,喝着茶,客气了几句以后,李宗茂一摆手,他的秘书就知趣地出去了,顺手还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