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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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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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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四十章

仁城放下筷子,笑着对他说:“陈先生,你一边吃,一边听我给你讲。这关中八大怪是:凳子不坐蹲起来;家家房子半边盖;本地姑娘不对外;妇女帕帕头上戴;面条宽得像腰带;锅盔大得似锅盖;油泼辣子一道菜;秦腔不唱吼起来。这怪怪都有一个说法......”仁城也不吃面了,一边比划着一边眉飞色舞地给陈嘉庚讲着八大怪。陈嘉庚边听边笑,十分开心。

仁城讲完后,陈嘉庚指着仁城的面碗笑着说:“王先生,你看,你只顾着讲家乡风情了,这么好吃的面都顾不上吃。你赶紧吃面,吃完了再给我说说这个biangbiang面的biang字怎么写?”

仁城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面条后笑着说:“嗯,这个biang字是个象声字,是汉字里笔画最多的字。不太好写,但是有个口诀。”

张立一拍大腿笑着说:“仁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早听说你写这个字那是一绝。今天就挥笔写写,让陈先生看看,也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嘛!”

陈嘉庚听张立这么一说,更加好奇了。他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用手推了推眼镜架笑着说:“是呀,王先生,你就让我开开眼啦!”

仁城一看推不过去,就放下碗筷,也站起来说:“那好吧,我就献丑了!”

大家起身跟着仁城来到办公桌前,看着仁城提笔写字。只见仁城右手提笔,左手压纸,一边念着口诀一边书写:“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你一扭,我一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钩挂麻糖,坐个车车逛咸阳。”口诀念完了,字也刚好写完。大家是拍手叫好。

陈嘉庚一边点头一边赞叹:“哎呀!王先生真是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呀!这个字写得真好!刚健中带着柔美,又古朴生风。口诀也韵味十足,朗朗上口。如果再配上曲子,唱起来一定好听嘞!”

仁城放下毛笔笑着说:“陈先生真是高人。这个口诀在民间确实有小调吟唱。”说着话就拍手轻轻地唱了起来:“一点它飞上天,黄河两道道弯.......”

他这一唱,引得张立他们几个关中人也拍手跟着唱了起来:“八字你大张口,言字你往里走,你一扭来我一扭,左也是长,右也是长,中间还有一个马大王,心字做底月字当旁,留了一个钩钩挂麻糖,咱坐了个车车逛咸阳,哎--,咱坐了车车逛-咸-阳!”

吃完饭,仁城让刘富贵给陈嘉庚唱了一段秦腔《杨家将》中“金沙滩”那一折子戏。陈嘉庚是南方人听不懂,仁城就在一边给他当翻译。听着刘富贵悲凉的唱腔,加上仁城的介绍,陈嘉庚不由得流出了眼泪。他哽咽着说:“可怜杨家将了!我们都要学习他们保家卫国的精神!”

受了刘富贵唱戏的启发,仁城在学校成立了一个秦腔戏班,既活跃了师生的文化生活,又能宣传抗日。

招待完陈嘉庚,刘富贵就带着厨师离开了周陵中学。他一回到义和堂,顾不上喝口水,就激动地先向仁贵和仁勤讲诉在周陵中学的见闻。仁贵和仁勤正兴致勃勃地听着,突然张春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她脸色苍白,惊慌地喊道:“娃他大,你快去看下兴娃。”

仁贵心里一惊,急忙问她:“兴娃咋咧?”

张春花哭着说:“兴娃,他刚才,刚才不知道咋的就晕倒了!”

“啥?晕倒了?”仁贵和仁勤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等仁贵和仁勤赶到光兴的屋里时,光兴的媳妇魏凤莹抱着儿子站在屋里使劲地哭着。王美娥和董麦草站在炕边呆呆地看着躺在炕上的光兴。

仁勤急忙走过去给光兴把脉。他的手指一搭光兴的手腕,脸色马上就变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在光兴的鼻子底下试了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哎--,兴娃呀,你咋就这么地走了?”

“啥?走了?”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张春花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两只手趴着炕沿“哇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儿呀!你咋就走了呢?哎,你叫我咋活呀?”

仁贵的心猛地就疼了起来。他的头嗡嗡地直响,身子像是一摊泥,顺着门框就瘫坐在地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唰的流下来了。王美娥和董麦草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人,哭着闹着来到这个世界,在走上一遭后,却悄没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怜的光兴刚二十多岁就得急性心病殁了。仁贵的日子一下子暗了起来,更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是,儿子走了不到一年,他唯一的孙子也得了怪病,突然殇了。听到孙子殇了的消息,仁贵像是个傻子站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望着天上发呆。

心情悲愤的他高举着双手,仰头看着天空,大声地喊道:“老天爷呀,我王老九又没得罪你,你为啥要我绝后呀?欸,我就该把你杀了!”

他的眼泪就像下雨一样唰唰地流着。五月的天气正热着,可他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像是在三九天。从这以后,仁贵什么也不想干了,他把家里的事情全部交给光贡打理。以前爱说爱笑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不是闷着头抽烟喝酒,就是坐在那儿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过完后半辈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家里人十分揪心,可谁劝他都没用。

一天,光贡难过地对正在喝酒浇愁的仁贵说:“九大,你去看下我八大。他情况糟糕得很!”

“啥?”仁贵吓得手里的酒盅“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他一路小跑来到仁勤屋里,看到脸色蜡黄的仁勤紧闭双眼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他的眼泪唰的流下来了。他坐在炕沿上,拉着仁勤的手难过地问:“哥,你,你咋样咧?”

仁勤睁开眼睛看到是仁贵来了,蜡黄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笑来,有气无力地说:“欸,贵娃,这次我恐怕,真的不行咧!可,兄弟你,你要振作起来。咱义和堂,还得靠你呀!”

仁贵哭着说:“哥呀,你一辈子积德行善,菩萨他,他会保佑你没事的。”

仁勤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欸,我吃了一辈子药,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值当咧!我走了后,辉娃跟她妈,我就托付给你咧。”

仁贵听完更难过了,哽咽着说:“哥,你,你嫑说这话。你肯定能好,能好!”他猛地想起了仁陶,就扭头着急地对光贡说:“贡娃,你,你赶紧到镇上去,给你十二大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给你八大治病!”

仁陶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坐着小车赶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就直奔仁勤的屋里。他不让闲人待在屋里,只留下他的助手在屋里帮忙。仁贵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仁陶给仁勤做了检查后,打了一针,然后挂上了吊瓶。等仁勤睡着了,仁陶才擦了把头上的汗,走了出来。

仁贵着急地问仁陶:“咋样?”

仁陶红着眼睛难过地说:“九哥,太迟了,我也没办法了!还是早点儿为八哥准备后事吧!”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仁贵一下子懵了:“这,这是咋咧?为啥这几年我义和堂就没好事呢?”他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声不吭地蹲在院子中间,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的心就像刀子割了一样的疼,就连得到消息的仁城和仁厚回来了,他也不知道。直到仁城蹲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叫了声:“贵娃”,他才知道他们回来了。

仁贵抬头看到六哥仁城苍白的脸上满是眼泪,就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哽咽着叫了声:“六哥”,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了。他这一哭,惹得院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这辈子仁贵就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大哭过。他为自己的八哥难过,为自己的儿子难过,为自己的孙子难过,也为他自己难过。昨天就阴着的天,这时候没声没息地下起了小雨。

仁贵望着天空,哭着喊道:“老天爷,你这会儿才知道难过咧?我难过已经都三年了,你知不知道?”

忽然刘富贵惊讶地问:“老太太,你咋来咧?”

大家都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王美娥打着伞,扶着魏氏站在那儿。大家马上都止住了哭声,只是流着眼泪。魏氏流着眼泪,长长地出了口气颤巍巍地说:“娃呀,这人的命呀,是一根线,生死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着,由不得自己呀!老天爷他要收谁走,谁就得走呀!要走的,就让他静静地走,不要打搅他。这活着的人呀,要好好地活着。咱义和堂呀,要经得起这风、这雨呀!”

仁城听了母亲的话,忽地站了起来,顺手把仁贵也拉了起来。他摘掉他的眼镜,用手擦了把脸,大声地说:“都听妈的话,不哭了,回到屋里去。咱义和堂的人是打不垮的!”

给仁勤办丧事时,光贡悄悄地问仁贵:“九大,这几年咱屋不顺当,你看,咱在送我八大时,能不能放几声铳?一来是为他送行,二来也驱驱晦气。”

在北塬上,乡民们过红白喜事放火铳相当于放礼炮。一般家境差不多的人家过事时都会放上几声铳。仁贵心想自己是大户人家,这过事咋能不放铳呢?再说也就应该放铳驱驱晦气。想到这儿就对侄子说:“行,这事情你就张罗一下。”

光贡一听仁贵同意了就说:“那好,九大,我让刘富贵这就去找北街的刘旺财,让他来放铳。”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光贡的背影,仁贵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这放铳能转了我屋的运气,那就太好咧!”

办完仁勤的丧事,仁贵一个人来到王重阳的坟前。他一边给王重阳磕头上香,一边嘴里念叨着:“王道长呀,我王老九给你烧了几十年香咧,头也磕了不知多少个咧,你咋就不保佑我呢?”

“保佑你?”他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你活了四十多年咧,你不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句话吗?”

“欸呀,这是王重阳显灵了吗?”吓得仁贵噌的站了起来,慌忙扭头朝四周观看。

唉,哪是什么王重阳显灵呀?原来是刘自省站在他身后说话。奇怪的是刘自省这次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件灰色长袍,戴着顶灰色礼帽,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仁贵没精打彩地说:“欸,秀才呀,你这是吓死人不偿命呀?你咋来这儿咧?”

刘自省往四下看了看,悄悄地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到后头的庙里去。”说完就拉着仁贵往王重阳坟后面的三清殿里去了。

当年马钰几个徒弟为师父王重阳修建的天圣宫早已衰败不堪了。四周的围墙全都倒塌了,昔日雄伟的建筑只剩下了祖师殿一座大殿,还有殿前两侧的药王庙和娘娘庙各三间房子了。他们两个人绕过殿前传说是全真七子的七棵古柏树,走进了祖师殿。这时,刘自省才摘下帽子和眼镜。仁贵惊讶地问他:“秀才,你咋是这身打扮?你这是要唱哪出戏呀?”

刘自省微笑着说:“嘿嘿,这你就不要问咧。我要出趟远门,回来看看。听说了你的事,就悄悄跟着来这儿和你告个别。”

“出远门?”仁贵不明白地问,“欸,就算你出远门,也不至于跟做贼一样吧?”

刘自省笑了:“你这狗怂,说话还是这么刻薄!我这不是做贼,是乔装打扮。我只想给你说句话,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振作起来。我想王老九是打不垮的。”

仁贵忽然想起六哥仁城那天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心想难道他们读书人都是这么想的?他咬着牙说:“好,秀才,我记住你的话咧。欸,对咧,你给我句实话,你到底要去啥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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