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些下放学生来了以后,村里就热闹了很多。这些学生里有四个男学生十分捣蛋。他们几个饭吃得饱饱的,农活却不好好干。不干就不干吧,还经常和邻村的下放学生打架,到处偷东西,经常弄得是鸡飞狗跳墙。他们都是县政府干部的子弟,管教的时候是轻不得重不得,整得刘铁牛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倒是其他那几个男女学生不但吃苦耐劳肯干,而且十分听话,村里的人都喜欢他们。
有了新水井,村里原先的老水井就封了。刘铁牛让孙朋朋管理新水井。家家户户都从新水井上用扁担挑水回家,存放在厨房的大水缸里。孙茂才不知从哪儿弄了个白铁皮的汽油桶子,放在架子车上,一次能装两大缸水,方便实用。
村民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好多人就想方设法地也弄汽油桶子拉水。可这汽油桶不是那么好弄的,没有几个人能弄来。弄不来汽油桶的人就向那几个有桶的人借。孙茂才这下神气起来了,好像借他水桶用的人都得求着他。义和堂的人也没有水桶,只好向别人借。可光义他们宁可自己挑水,也从没有向孙茂才开口借过。
光容知道这情况后,为了一大家子人吃水方便,就在咸阳托人买了一个白铁皮的汽油桶。这天中午,他用架子车拉着汽油桶从咸阳民族学院往村里走。
咸阳民族学院离梁村有40多里路,路上要上吴家堡、南上召两道长坡。年轻人拉着空架子车上这坡都费劲,更别说光容这五十多岁的人拉着汽油桶子了。他走走停停,累得是满头大汗。
走到南上召大坡中间时,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四大,四大,你停一下!停一下!”他停下来,用毛巾擦了把汗,回头一看原来是侄子晓新推着自行车在后面喊他。
晓新已经上中学了,是个大小伙子了。等晓新到了跟前,光容笑嘻嘻地说:“新娃,你看,我买的这汽油桶咋样?”晓新用手摸着汽油桶,高兴地说:“四大,好得很,这下子咱屋里拉水就不看人脸色咧!唉,看把你累成啥咧?”
光容笑着说:“不累,这不算啥!当年我当兵时比这累多咧!”
晓新懂事地说:“四大,那是过去,如今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这些吃力活要让我这些小辈来干。你推着自行车,我来拉架子车。”
光容愣了一下,就笑着把架子车车辕让给了晓新,自己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走。他心想这真是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义和堂的娃娃们长大了,该服老时,就得服老。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五年过去了。九月的天已经凉了,又到了收苞谷的秋忙时候。这天中午,吃完饭,还没等上工的铃声响起,村里的大喇叭忽然响起了。就听见王怀贵在喇叭里用极其不标准的普通话喊道:“嗯,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社员同志们!嗯,那个现在啊,立马到大队部门口广场上,那个,那个集合。有那个,那个重要的事情传达!嗯,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社员同志们......”
刘富贵在家门口捂住耳朵骂道:“嗯,你吱哩哇啦个屁呢?连个话都说不利索。没那本事,就嫑丢人显眼咧!还说普通话呢?真是笨狗扎个狼狗势!”他虽然嘴里骂着,可脚底下却一点儿也不敢慢,跟着村民们急忙往大队部门口的广场走去。
村民们到了广场,听刘铁牛一说,才知道原来是林彪坐飞机叛逃时摔死了。这一下子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和亲密战友竟然想篡党夺权,谋害毛主席他老人家。这还得了?会场当时就乱了,村民们纷纷咒骂着林彪。
刘铁牛用手使劲地拍着桌子,大声对着话筒喊:“哎,哎,哎!都静一下,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听见没?”会场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刘铁牛接着说:“我们现在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坚决贯彻落实中央和省市文件精神,做好批林整风运动,坚决纠正极左作风,做好农村基层组织整顿工作......”
没过多久,公社来了工作组,说是要落实中央的新政策,对村里的四类分子进行评审。这一查,发现孙德望不属于四类分子,就要求村上解除对他的监督改造。自从在地主庄园亲眼看到那个姓孔的被活活打死后,孙德望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如今虽说解除了监督改造,他还是蔫蔫的,高兴不起来。不幸的是,工作组把李兰英认定成了四类分子,也要进行劳动改造。
第二年三月份,仁陶接到通知,结束下放劳动改造,从泾阳农场返回西安原单位参加工作。王启明虽然没接到通知,心情郁闷,但他还是高兴地说:“叔,你看,我没说错吧?总有天晴的日子么!”
整整六年了,终于结束了这种日子,仁陶激动得流下眼泪。他高兴之余安慰着王启明:“启明,不要着急。这国家政策变了,估计你也很快就回西安了。”
王启明笑着说:“叔,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已经看淡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听说仁陶要回到西安了,吴仲文就把他和王启明请到家里,叫来表弟下厨,做了四个小菜,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喝酒吃饭聊天。素娥高兴地说:“我早就说咧,这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兄弟呀,你回到西安后,工作要是不忙,就常回来看看。”说着话就流出眼泪了。
吴仲文劝道:“妈,你看你这是做啥?我叔要回西安咧,这是好事情么,你咋还哭上咧?”
仁陶笑了:“仲文,这人呀,有时候流眼泪,不一定就是伤心呀!你妈这是太高兴咧,才流的眼泪!”
素娥用手抹了把眼泪,笑着说:“就是的,我这是太高兴咧!”
仁陶端起酒盅说:“姐,感谢你一家子人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你放心,我有空就来泾阳看你。你一家子有空的话,也到西安去逛逛。也让我好好招待一下你们。来,我敬你一杯。”
素娥也端起酒盅说:“兄弟,快嫑说感谢这见外的话咧。来,王局长、还有仲文、建设,咱都一起碰一下。”
王启明连忙站了起来说:“婶子,你叫我启明就行咧!”说着话五个人就端着杯子相互碰杯,一口喝完了酒盅里的酒。
第二天在帮着仁陶收拾东西时,王启明看见那个写着“故土”两个字的白瓷罐子,就好奇地问:“叔,这是啥东西?”
仁陶就把这罐子黄土的来历告诉了他。王启明听完后,双手捧着白瓷罐子看得出了神。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线绳,掀开红绸布盖,把鼻子慢慢地凑到跟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谁知道这一吸气,他的眼泪竟然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大,妈,儿子我不孝呀!”
仁陶也没有劝他,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王启明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叔,我十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了,成了个游子,就连我妈的骨灰也没有回去跟我爸埋在一起。可我的心却一直在塬上,在咱梁村。你要走了,能把这罐子咱村里的黄土留给我不?让我平时也好有个念想。”
仁陶点了点头,用手指着罐子动情地说:“好,我就把它送给你。咱这些身在外头的人,心里总装着这家里的土,咱的老根就在这土里呢!”
王启明红着眼睛说:“叔,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要是能离开这地方,就一定回村到我爸的坟上给他老人家磕头烧香。唉,希望他老人家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
仁陶眼圈也红了,难过地说:“娃,你爸他,其实是个好人。他跟我九哥好得像是亲兄弟,只可惜.....唉,那些难过的事不说了!”
王启明忽然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叔,你不会怪我当初在村里宣布逮捕我九叔吧?”
仁陶摇了摇头说:“我咋能怪你呢?我知道你当时也是身不由己。这世上,人做事,不是每一件都是自己的本意。你要是不那样做,估计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王启明叹着气说:“唉,叔,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有人当初让我要掂量轻重,我真是身不由己呀!”
仁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启明,那些过去的事情咱就不说了,咱还是接着收拾东西。”
王启明感动地点了点头,就接着和仁陶一起收拾东西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仁陶回到西安没有多久,就生病了。人常说:“剃头匠理不了自己的头,郎中治不了自己的病。”仁陶虽说是医学博士,可他对自己的病也没什么好办法。卫生厅的领导一看,觉得也没办法给他安排工作,就让他在家好好养病了。
仁陶算是走出牛棚,不再受罪了,可义和堂里除了他和光容恢复了工作,其他在村里的人却还在火坑里煎熬着。
村里四类分子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在太阳像火一样的三伏天,给他们在劳动的缝隙还额外增加一个“游街示众”的活动。民兵们给他们每个人头顶戴着用纸糊的圆锥高帽子,写着各人的名字和身份(如反革命、地主分子、坏分子等)。让他们一手提着个破脸盆,一手拿着根细木棍,在街上边走边敲,嘴里还要不住地喊:“我是反革命(地主分子)。”
他们沿着村里的每条街道,都要走一遍。这一圈下来将近4里路,而且是天天如此。有一天,在烈日下转完一圈,个个汗流浃背,刚准备解散吃饭时,张三虎端着饭碗从家里出来了,恶狠狠地说:“不准歇,再转一圈。”他们一看只好乖乖地又转了一圈。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两圈8里路走下来,就累得像是没有了筋骨,要散架了。其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可怜的是他们接受批斗。那个场面他们受的罪才叫大呢!
梁村大队召开的批判大会,一般都有百十号人参加。来的都是村里的党员、团员、运动积极分子,中青年人多些。张三虎最热衷开批判大会,只要稍有农闲,他就组织开会。开批判大会时,他让人在主席台上立起两根粗竹竿,扯着一幅标语,在上面写着“批判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大会”。广播站的人事先在台上装好播音设备,架起高音喇叭。台子正中间靠后一点儿摆着一排桌子,张三虎和村里其他几个干部端坐在后面。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大幅毛主席画像。会场两侧是红旗招展,还有民兵持枪站岗助威。
张三虎每次都让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参加。他让宣传队的人事先写好批判稿,再选几个嗓音好的男女队员,在大会上宣读稿子;让嗓门最大的那个女队员带领群众高呼口号。
批判大会开始后,张三虎大声叫唤着:“把地主分子和反革命分子都押上来!”他的话音一落,光义、光辉他们几个人,就被民兵持枪押上台来了。他们有时候被五花大绑;有时候脖子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各人的姓名,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张三虎先是让他们面对毛主席画像请罪,接着要他们向台下的群众谢罪。
请罪结束后他们刚转过身,身后的民兵,就照着他们的腿弯使劲踹上一脚,他们便“噗嗵”一声跪下了,疼得他们直咧嘴却不敢喊叫。
等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谢完罪,张三虎就命令他们面向会场继续跪着。接下来是运动积极分子宣读批判稿,个个声音洪亮。尤其是孙茂才,别看他唱戏不怎么的,念起批判词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就跟戏里头说台词一样,腔调拿捏得恰到好处。
每批判一个人,就先由一个积极分子读上一段批判稿,再由一个女队员带领群众喊一遍口号。会场上的群众,跟着挥胳膊举拳头,高声喊叫。那声音震得树叶都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