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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时，谁要是跪倒在地，腰杆子却挺得直，头没有低下去，张三虎就喊：“XXX还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民兵便拿着枪托往他的脊梁上使劲地砸，非得让他弯腰低头不可。有的人被枪托砸倒在地，爬不起来，民兵就抓着他的两个胳膊拎起来，命令他重新跪好。批斗期间，张三虎命令他们交待自己的罪行。谁要是说话声音低了点，或避重就轻，交待的不如张三虎的意，就要挨他的毒打。光义、光辉和王淑梅还没怎么挨打，可李兰英性子十分倔强，挨打最多了。
批判大会结束后，张三虎还要民兵押着被批斗的人游街。参加批斗会的群众排成队，跟在后面，边走边举着拳头喊口号。最让人气愤的是张三虎每次都非让晓强、晓新他们几个人也跟在游行队伍里喊口号。这来回一折腾，大半天就这么白白浪费过去了，根本没有想着地里的农活。
这天游街，快走到义和堂老宅门口时，天忽然黑了起来，一阵大风卷着尘土眨个眼就把游街的队伍盖住了。就听见有人喊：“不得了咧！起黄风咧！要下大白雨咧！赶紧跑！”
游街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张三虎喊着让那几个民兵把四类分子赶紧押回地主庄园，他自己却撒腿跑回家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看见几道闪电，接着听见“轰隆”几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唰的就下来了。离家远的人，身上一下子就全淋湿了。
雨，就像是从天上倒了下来。可是没过几分钟，雨变小了却下开了核桃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顶，好多瓦都被砸烂了。地里才一尺高的苞谷苗和棉花苗这一下子可遭了殃。村民们急得直跺脚，可又没有办法，只好躲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冰雹使劲地糟蹋地里的庄稼，不住地唉声叹气。
三伏天下冰雹，这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事情。不知怎么回事情，村里悄悄地流传着：“天要变咧！”的话，很多人的心都躁动起来了。
第二年清明节刚过，太阳还没升起来，那个在大队部当广播员的插队女学生就在大喇叭里喊道：“现在广播重大新闻！重大新闻！罪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蒋该死终于死了！宝岛台湾一定会回到祖国的怀抱。咸阳市委市政府号召，要把批林批孔运动深入开展下去，鼓干劲、大搞农田基本建设......”
早上九点多钟，公社书记赵子清带着人来村上检查督导农业学大寨工作。他破天荒地让刘铁牛把村里的大小干部都叫到义和堂门口开会。他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毛主席语录，大声说：“我们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以阶级斗争为纲开展好各项工作。要把梁村大队建设成为咸阳的大寨式大队。这个阶级斗争嘛，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时时有、无处不有处处有......”
刘铁牛他们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装着毛主席语录，站在周围，手里拿着小笔记本和钢笔一边听着一边记着。那个态度，十分认真。
赵子清慷慨激昂地说：“按照县里的指示，要抓好梁村地主庄园这个典型，打造阶级斗争教育基地。恶霸地主王仁贵就是我们咸阳的'刘文彩、周扒皮'！要把这个庄园搞成跟四川刘文彩庄园一样的规模。接下来县上、公社会有详细的安排。我希望你们这些干部要抓住这个机会，让梁村大队的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有没有信心？”
刘铁牛第一个把右拳举了起来，大声喊：“请赵书记放心，请组织放心，我们有信心！”
其他的干部也跟着举起拳头喊：“我们有信心！”
赵子清挥着手里毛主席语录喊道：“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别人就跟着喊：“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过了大概半个月，来了十几个人，看那模样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手里拿着记录本挨家挨户的询问仁贵过去的那些事情。他们不光询问情况，还给不少人照相。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等他们走了后，村里人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赵子清从西安请来的教授和学生，在整理仁贵的黑材料。
刚过腊八节，广播里突然放着哀乐，说是周恩来周总理逝世了。村里的好多人十分难过，哭得是稀里哗啦。刘铁牛一边哭着一边小声地对刘长杰说：“唉，一个好人殁了！”
刘长杰抹了把眼泪说：“嗯，是呀，人民的好总理走了！估计天也要变咧！”
吓得刘铁牛连忙说：“长杰，你这话可不敢对旁人说呀！”
刘长杰点着头说：“嗯，我知道。我也就是对你说说。”
刚过完年，那些教授和学生又来了。他们还带来了十几个人到地主庄园里住下了。他们照着一张张画，开始捏泥人了。不过他们捏的这些泥人，可不像庙会上卖的泥人那么小，个个都有一尺多高。这些泥人的模样跟义和堂的人，还有村里的不少人十分相像。
人捏得像，可穿的衣裳和神态一点儿都不像。仁贵被捏成了一个穿着长袍，戴着瓜皮毡帽，恶狠狠地用皮鞭抽打长工的恶霸地主模样。孙茂才穿得破破烂烂，愁得满脸都是皱纹，一副出苦力的样子。
村里人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些人是要把仁贵过去的事情，按照孙茂才说的那样编成故事，讲给现在的人讲。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滑稽。仁贵一辈子就穿了一次长袍，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脱了，平时根本就不穿长袍。他和长工、短工一起下地、一起吃饭，干的活比孙茂才都多。什么时候也没站在地头，手里拿着鞭子抽打着长工干活，偏偏被赵子清、孙茂才硬说成一个盘剥穷人的恶霸地主了。
看到这种情况，光义心里十分难受，不由得又为仁贵愤愤不平起来了：“过去村里很多人见了我九大都是笑脸相迎。只要他走在街上，都争着跟他打招呼。自从他死了，我屋也就走霉运了。乡党们都离得远远的不说，还有不少人昧着良心说他老人家的坏话。这些人只记得他的不好，却把他的好全都忘了。唉，人在发达时，溜须拍马的一拥而上，扣三眼铳枪打不退那些龟子鳖孙；人走背运时，就树倒猢狲散，伸五指钢爪也抓不住至朋亲友呀！可怜我的九大呀，死了二十多年了，这些人还是不放过他，如今还想着法子抹黑他！”
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到了七月份，在那些人忙忙碌碌地捏泥人时，突然地震了，吓得他们丢下手里的东西，没命地跑到村外的场畔上去了。广播里说河北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了十几万人，村民们更害怕了，谁也不敢回到家里。
刘铁牛传达公社的防震要求，家家户户都不能呆在家里，吃住都要在村外的场畔。他让张三虎组织民兵帮着各家各户在场畔上搭起了窝棚。村里的四类分子也就顾不上监督劳改了，光义他们终于自由了。
蔡老五却没有搭窝棚，他把麦秸堆掏了个大洞，带着全家人住在里头。他说麦秸洞又挡风又安全，下雨也不怕，地震也不怕。不少人看他的样子，也在麦秸堆里掏个洞子住下了。刘铁牛是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去了。
这天晚上，光义和光辉躺在麦秸堆上看着满天的星星闲聊。光义小声地问光辉：“老三，你看今年这周总理、朱委员长连着不在了，这老天又是下石头雨、又是地震的，不会是要出啥大事吧？”
光辉起身往四下瞅了瞅，看着没人，才把嘴巴凑到光义耳朵跟前，悄悄地说：“肯定会出大事的！你没看，清明节时北京纪念周总理闹出多大的动静？这些天却安安静静的，不正常呀！”
光义愣住了，压低了声音说：“嗯，你是当过法官的人，比我见识大，我信你。我只求着，这社会能变一下，教咱的日子能好起来。”
光辉小声地说：“二哥，一定会的。听说王启明从泾阳农场回到西安后，又调回到咸阳当县委副书记了。”
光义当时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是不？”
光辉点了点头说：“真的，长杰听刘铁牛说的。”
原来这光辉犟是犟了些，可他到底是读过大学，又在外边当了多年法官，肚子里的故事非常多，这些年空了就给看管他的民兵讲故事。那些民兵长这么大了连咸阳县城都没去过，一下子就让他给吸引住了。慢慢地跟他混熟了，什么事情也不瞒他了。
过了半个月，看着余震再没发生，村民们都接二连三地慢慢回家住了。地主庄园里的那些人也继续捏着泥人，还提了个口号：“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张三虎又想让民兵把村里的四类分子集中起来接着监督改造，被刘铁牛拦住了。张三虎不解地问他：“叔，这咋一地震，把这些人就放咧？”
刘铁牛阴着脸说：“这老话说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你没看，现在的形势都变了，别的村都把四类分子放咧，咱要是不识相还管着，恐怕要出事的。”
张三虎一听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失落地说：“叔，你见识广，我听你的。”
从这以后，村里的四类分子就不再集中劳动，也不受人监督改造了。光义、光辉他们几个人彻底自由了，在人面前终于抬起头来了。
谁也没想到，九月里，苞谷刚长过人头时，广播里又放开了哀乐，说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这一下子，大家感到天要塌了。就在村民们穿白带孝祭奠毛主席时，老天也难过得淅淅沥沥地下开雨了。这雨一下就是十几天，整个毕郢塬都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声。
国庆节过了没多长时间，毛主席的接班人华主席把“四人帮”抓起来了，阴了好长时间的天也高兴地晴了。光辉激动地一蹦老高，喊道：“这下好了，咱的苦日子要到头咧！”
张三虎知道后对刘铁牛说：“你看，他又张狂起来咧！我看还得给他再拧拧螺丝。”
刘铁牛把脸一沉，瞪着眼睛说：“三虎，你都四十多岁咧，咋还这么不稳重？你没看看，连江青都抓起来咧，这世道怕是要变咧！你就嫑再多事咧！”
张三虎一听马上蔫了，红着脸说：“那，那，咱咋办？”
刘铁牛一拍桌子说：“咋办？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咱现在就按着上面的布置坚决拥护中央决定，跟‘四人帮’划清界线，就像当年跟林彪划清界线一样。一会儿把王怀贵，还有刘长杰几个人叫来，咱开个会，布置一下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工作。”
自从政府要求大队领导班子要老中青三代结合后，刘长杰作为年轻干部成了大队副支书了。
张三虎连连点头：“嗯，好，好，你说咋干，我就咋干！”
第二年七月的一天早上，省卫生厅的几个领导来到仁陶家里看望仁陶。仁陶连忙从床上坐起来，要下来接待几个领导。厅长快步走上前去按住他，关心地说：“王老，你身子要紧，快坐着，不要下来。”
仁陶不好意思地说：“厅长，你看我这身子，一直不见好，不能工作，还要你们来看我，真是惭愧。光明，赶紧给领导倒茶。”光明应了声，连忙拿起茶壶给大家倒上茶水。
厅长笑着说：“王老，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是农工党的老人了，也是革命老前辈，为革命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毛主席逝世时，你带病主动到机关参加追悼会，让我们大家很感动呀！党的十届三中全会刚刚胜利闭幕，我受组织委托来看望你们这些老同志。”
仁陶听他这一说，心里马上明白了这是组织要他表态，就连忙说：“我坚决拥护华主席，坚决拥护我党最近召开的十届三中全会及其各项决议。”
厅长听完后对其他的人说：“你们看看，这就是老革命，这就是老同志！政治觉悟那是没得说的，我们这些人都要向王老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