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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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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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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六章

快到家时,仁贵看见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舞着拳头正在说着什么。他前面齐刷刷地站着好几排子士兵,每个人都戴着大盖帽子,穿着蓝色的军装,背着长火枪。很多村民都围在树下看热闹。

仁贵走到跟前,才看清楚那个人是孙育才。自己的二哥仁简也穿着整齐的军装站在队伍前面。仁贵刚想张嘴喊二哥仁简,就听见孙育才大声地说:“脱帽,向周子贤同志致哀!”那几排子士兵就齐刷刷地取下大盖帽子,低头默哀。仁简和孙育才也取下帽子低头默哀。这时候仁贵才发现他们脑袋后面都没有了长辫子,而是清一色的短发。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声不吭地站着,谁也不敢说话。

看到这阵势,仁贵识相地闭上嘴巴,连忙溜下驴背,牵着小毛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他虽然感到好奇,可也没敢说话,只是和其他围观的人一样,静静地看着。

老槐树底下静悄悄的,就是掉个针都能听见声音。忽然,小毛驴不知趣地“昂昂”叫了起来。村民们扭过脸来看着仁贵和小毛驴,“哄”的一下子全笑了,可是那些正在默哀的人却没有一个笑的。仁贵生气地使劲扇了小毛驴一个嘴巴,小声狠狠地骂道:“欸,我把你个没神的东西!这时候胡叫唤啥呢?”

这时,孙育才高声喊道:“哀毕!戴帽!稍息!”士兵们这才抬起头扭过脸来看着仁贵和小毛驴,都哈哈大笑起来。仁贵这辈子第一次感到脸红了,羞得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孙育才笑着走过来,对他说:“欸呀,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老九回来了!”

听他这么夸奖仁贵,不光是街道上围观的人惊讶了,就连仁贵自己也惊讶了:“我,我咋成英雄咧?”

孙育才大声地对围观的人说:“乡党们,你们知道吗?老九早就知道我和仁简是革命党,但是他严守秘密,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别人套他的话,他也巧妙地瞒过了。大家说,他是不是个英雄?”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村民们就像是一群蜜蜂嗡嗡地议论开了,都用惊讶、仰慕地眼光看着仁贵。仁贵感到头皮发麻,脸上发烧,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了。他激动地想:“我的个神呀!我把洋糖吃了、把煮鸡蛋吃了、把胖媒婆骂了,还成了英雄!这革命党就是好!”

孙育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老九,你是个好人呢!谢谢你!”

这时候仁简也过来了,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欸呀,我的兄弟呀,你长得这么高咧!”

仁贵咽了口唾沫,欢喜地叫了声:“二哥!”就激动地用手摸着仁简笔挺的军装和腰上的手枪套,嘿嘿地傻笑着。这时仁勤跑过来拉住仁简的手问个不停。仁简笑呵呵地耐心回答着。

孙育才又站回到大石头上,大声地说:“革命胜利了,我们要为死去的周子贤同志报仇!来,把那个可耻的告密者押上来。”他话音一落,只见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过来了。仁贵一看是她就喊了起来:“咦,这不是张村那个胖媒婆吗?欸呀,狗日的,原来是你告的密!”

孙育才命令道:“把这个可耻的告密者,押到村西头的土壕里,立即枪毙!”

那个媒婆吓得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哭着喊着:“孙少爷呀,我把你叫爷哩!你饶了我!哎,爷呀,我再也不嘴长咧!我再也不告密咧!”

可是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两个士兵架着她就往村西的土壕里去了。村民们呼啦一下子全跟着去看热闹了。

仁贵也想去看热闹,仁勤却拉住他说:“咱大让你赶紧回家,不准去看枪毙人。说血淋淋怪吓人的,晚上会做噩梦的。”

仁贵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个死在自己家门口街道上的革命党了。那流了一地的血,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于是就不想去看热闹了,牵着小毛驴跟着仁勤一起回家了。

看着儿子仁简神气的样子,王德文高兴地对罗氏说:“欸,我这个武举人算个啥?你看咱仁简,穿着军装,别着手枪,骑着高头大马多威风?”从这以后,他对孙怀章的态度好起来了,见面后主动亲热地打着招呼。

天越来越冷了,可村民们的心却越来越热火了。革命党在村里、镇里大张旗鼓地宣传新政。头一件大事就是所有男的,不分老少,都要剪掉脑袋后面的那根长长的辫子。

孙怀章在村里第一个剪了辫子,好多老人说他忘了本。不少老汉想不通,不想剪,年轻人却高兴地剪掉了。王德文和王德礼也跟着剪了。王德礼说自家人不能给仁简脸上抹黑,要拥护新政。保长王道临带头死扛着,坚决不剪辫子,结果被当作清廷的余孽抓了起来。

村里的男孩子都剪掉辫子,剃光了头,像一个个小和尚。仁贵高兴地对王德礼说:“大,这下子头上轻松多咧。今后这头上就再没有虱子咧。你说这是多好的事情,我咋就想不明白村里为啥还有人不愿意剪呢?”

王德礼摸着他的光头笑着说:“娃呀,这人跟人不一样么!你嫑管人家咋样,你自己舒服就行。”

平陵镇的镇长也换了。留着齐肩头发的新镇长来到梁村,站在王德礼家门口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宣布孙怀章是梁村的新保长。孙怀章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镇上请求镇长把王道临放了。他说凡事都得有一个过程,让老人剪辫子的事情要慢慢来。新镇长有些不高兴,但是碍于孙育才是民军营长,就答应了他。

村里的老人都很感激他,可是王道临却不领情,说孙怀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儿子王师合生气地埋怨父亲:“大,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咧老咧,还不长眼色,看不来眼下形势,将来要吃大亏的。”王道临抡起拐杖就给了他一下子,骂道:“我把你个碎东西!我可把你养大咧,还教训上我咧?他孙财东嫑张狂,这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呢!”孙怀章听说了以后,笑着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腊八这天,孙育才和仁简骑着马带着二十多个士兵回到村里。说是要调到西安去了,特地回来和家里告别。孙怀章就专门请了塬上有名的厨师,大摆宴席为儿子送行。王德文、王德礼带着仁佑到孙家帮忙待客。镇长和镇上的官员也赶来吃席,整整热闹了一天。

腊月初十早上,孙育才和仁简带着队伍就要走,谁知道范三良夹着个包袱拦在孙育才的马前,说要跟着他去当兵。孙育才嫌他年龄大,不想要他,可怎么劝他都不听。孙怀章叹了口气说:“老大,你就带上你三哥。”孙育才也知道范三良是个犟怂,就答应了。范三良高兴地跳了起来,就跟在孙育才的马屁股后头,得意地走了。

吃过中午饭,天气突然变了。早上太阳还暖暖的,这会儿黑压压的云遮住了太阳。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冻得人直打哆嗦。王德礼说:“这天恐怕要下雪咧!”

魏氏就对仁勤和仁贵说:“你两个赶紧到场畔上去,用背笼多背些麦糠回来,把屋里的几个炕都煨上。尤其是你四姐的炕,一定要烧热。贡娃还小着哩,可不敢冻着。”

仁勤和仁贵各背着一个背笼,在村子西门外头的场畔上装满了麦糠后就往回走。走到村口时,看见王师合低着头急急忙忙地往村外走。等他到了跟前,仁贵才故意大声喊了一嗓子:“哎,你去哪儿?”

王师合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仁贵,嘴里就骂开了:“你个狗东西,吓我一大跳!”

仁贵笑嘻嘻地问:“伙计,你低个头,急急火火地做啥去?”

王师合小心地往四下瞅了瞅,看着没有人,才神神秘秘、小声地说:“老九,要变天咧!”

仁贵踢了他一脚,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怂,整天说话不着边!天都成这颜色,谁都知道要变天咧,还要你说?”

王师合气呼呼地说:“你老是这样跟我说话!我给说,老九,看在咱两个关系好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可是我给你说,真的要变天咧!”说完急急地走了。

仁勤和仁贵望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仁勤一睁眼朝窗户外头一看,满院子都是白的,真的下雪了。他本来还想再睡一阵子,可是王德礼在外边喊道:“勤娃、贵娃,你两个懒蛋,嫑睡咧,赶紧起来扫雪!”

仁勤自小身子骨就弱,经常生病,但他很懂事,听见父亲的喊声就赶紧起来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后看见仁贵还在呼呼大睡,就一下子掀开被子,把仁贵拽了起来,大声喊着:“赶紧起!”仁贵这才揉着眼睛,起来穿衣服了。

王德礼拿着长扫把和两个儿子一起扫雪。他一边扫一边高兴地说:“这场雪下的及时,麦子正缺墒呢!这下好咧,明年的收成肯定不错。”

仁勤显摆地说:“我听私塾老汉以前说过,这叫瑞雪兆丰年!”

王德礼嘿嘿地笑了:“对对对,就叫瑞雪兆丰年!”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咚、咚”的声音响起来了。震得院子里枣树上的积雪都掉下来了,惊得父子三个人都愣在原地。王德礼伸着脖子竖着耳朵,一边听一边嘟囔着:“这是啥声音,咋这么大的动静?”

仁贵好奇地说:“叫我到街道上去看一下,到底咋回事。”说完还没等王德礼同意,就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朝外走了。

仁勤气呼呼地说:“欸,大,你看你贵娃,真会偷懒!”

王德礼听了后只是嘿嘿地笑着,却没说什么。

仁贵来到街道上,看见各家各户的人都出来了,边议论边猜测着这是什么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密了,老槐树上的积雪被震得唰唰地往下掉,好像雪还没停一样。这声音响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到了中午,有消息传到村里了,说这“咚咚”的声音是火炮的声音。革命党的民军和从甘肃反攻过来的清军在店张打仗。店张在梁村西北方向,离梁村不到十里路,所以声音听着特别大。于是村民们又猜着谁到底能赢。

天快黑了,孙怀章带着小儿子孙茂才来找王德礼。孙茂才和仁贵几个人在院子里玩雪,孙怀章和王德礼坐在上房里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里出来,孙怀章给孙茂才说:“茂娃,你今儿黑(关中方言,黑是晚上的意思。)就跟贵娃他几个人睡在一个炕上。不论有啥事,你都不准回咱屋。”

孙茂才正玩得高兴,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了。仁勤和仁贵虽然觉得奇怪,可是想着人多了热闹,也就高高兴兴地和孙茂才接着玩雪了。孙怀章看了几眼儿子后把嘴巴凑到王德礼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

晚上几个孩子玩疯了,三更天了还不睡觉。王德礼过来敲着窗户,大声骂了几句,几个孩子吐着舌头,才脱衣裳睡了。仁贵梦见自己骑着大伯王德文的大红马,挎着二哥仁简的短火枪,带着一大群士兵,威风凛凛地在店张和甘肃来的清兵打仗。他举起火枪,“啪”的撂倒一个,“啪”的又撂倒一个。他高兴地不停地开枪,枪声“啪啪”地响个不停,清兵也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死了。忽然听见仁勤说:“老九,你听,打枪呢!像是在咱村东头。”

仁贵笑着说:“啥呀?是我打枪呢!你看,清兵倒了一个又一个!”

“欸呀!你这瓜娃,咋还做梦呢?是真的打枪呢!”仁勤看着他还在做梦,就使劲打了他一巴掌。仁贵这才清醒过来,真真地听见“啪啪”的枪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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