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海看到县长仁城这么坚决,就咬着牙说:“好,王县长,那就按照你说的十天。不过你得给我再加派些人手。”
仁城吐了个烟圈笑着说:“这没问题!咱可咬死了,就是十天,一天也不能超!我这就给省政府回电!”
杨虎城接到电报后,知道五天内完工也不现实,就回电同意了。这时候已经是12月24日了,天气正是最冷的时候,修路民夫的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子。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仁城亲自到工地上督促进度。
看到县长亲自来到工地上,和大家一起挨冻,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建设局的人都很感动,他们很自觉地待在工地,抓紧施工。经过努力,终于在第二年1月5日修好了这段公路。
公路刚一修好,孙蔚如带着军队就到了,直奔甘肃攻打雷中田去了。前方打仗,仁城在后方负责陇县境内的后勤供应安全,脱不开身,所以直到现在都顾不上回来。他打电话给仁陶,让仁陶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家里人。
听仁陶这么一说,魏氏才笑着说:“欸,我就说么,我娃咋能不管我呢?原来你弟兄两个干的都是大事!妈不怪你两个咧!你给你六哥捎个话:这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屋里头有你八哥、九哥跟厚娃呢!你两个好好干事情,嫑操心屋里咧!”
仁贵看到母亲这么说,就连忙表态:“就是,咱妈说的对,你跟六哥尽管忙你自个儿的事。屋里头有我几个呢!”
仁陶叹了口气说:“唉,世道不安宁,人都过得艰难。九哥呀,家里头就辛苦你几个了。要是有啥紧要事,就到镇上去给我打电话。”
仁贵点着头说:“嗯,行,有紧要事的话,我就让贡娃给你打电话。”
仁陶站起身子说:“那好吧,妈,哥,我也该走咧,外边那些士兵还都等着呢!”
仁陶刚走没几天,老天终于开眼了。农历九月初六,一直晴朗的天气突然就阴了。到了中午,西风就猛地刮起来了。天上的黑云像飞一样,一会儿就遮住了太阳。不到一刻钟,就开始飘雨星儿了。
干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下雨了。村民们都站在街道上,仰头望着黑乎乎的天,咧开嘴高兴地笑了。雨点儿打在地上,冒着烟儿,砰砰地响着。雨越来越大了,可没有人愿意回到屋里。雨水把他们脸上的污垢冲出一道道白印子,干枯的皮肤被雨水滋润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甜甜的,分不清他们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雨称着人心,稀里哗啦地下了整整两天多,到第三天下午才停了下来。雨一停,太阳就出来了。村西头的天上,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巨大彩虹,在蓝天白云之下,十分惹眼。孙德望高兴地大声喊叫:“雨后见彩虹,这是吉兆,吉兆呀!”
大家在高兴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下了两天的大雨,街道上的地面竟然是干的!着急的人们都跑到地里一看,地里的土也是干的!王德文垂头丧气地蹲在地头,叹着气说:“欸,老天爷呀老天爷,你,你这是咋下的雨呀?”
村民们的高兴劲儿一下子都没有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到村里了。整个毕郢塬又悄悄地没了声息。这时的天气不算凉,甚至还有些热,可村民们的心,却是冰凉的。
第四天早上,白茫茫的大雾笼罩着广袤的毕郢塬,十几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仁贵坐在院子里,望着大雾发呆。蔡老五端来壶热茶,对他说:“掌柜,你喝口热茶吧!”
仁贵摇了摇头说:“欸,这地里没墒,种不了麦,我喝不下去!”
蔡老五吧嗒了一下嘴劝他:“好我的掌柜哥呢!你平常总给我说,凡事要看开些,可到了你自己跟前,咋就看不开咧?你想么,就是这雨把地下透咧,如今这个时候还能种地吗?无论咋的,今年也种不上庄稼咧,你愁个啥呢?连口热茶都不喝了?”
仁贵心里猛地一动,站起身来说:“嗯,好,我喝茶。一会儿等雾小一点儿,你把镢头扛上,跟我到地里去看一下!”说着话就接过蔡老五手里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喝起了茶。
“扛镢头到地里?”蔡老五愣住了,不解地问,“这天气到地里看?掌柜,你这是想种地想疯咧?”
仁贵瞪了他一眼,埋怨道:“哎,老五,我说你现在屁话咋这多?叫你干啥就干啥,你嘟囔啥呢?”
蔡老五看到仁贵生气了,当时就不敢吭声了,乖乖地转身走了。他边走边小声地嘟囔着:“你以为就你急呀?我也急着呢!可这急有啥用?欸,镢头,这镢头还有用吗?”
仁贵想发火,可又忍住了。他想:“是呀,镢头好几年都不用了,是不是都睡着了?镢头是为了种地才来到这世上的。不种地,它留在这世上还有啥意思?不行,今儿我就要让它在地里挖上几下,让它清醒一下子,不要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干啥的。”
雾小了,仁贵带着蔡老五来到村南边的地头。这村南边二百多亩地,除了王德文家的十几亩地,其它的都是仁贵家的。仁贵从怀里掏出仁陶送给他的怀表,看了看时间,现在刚过十点钟。
仁贵大步走到地里,让蔡老五和自己一起用镢头挖土。他们两个人连着挖了三个地方,土都干干的,没有墒。仁贵彻底泄了气,生气地把镢头往地里一扔,耷拉着头蹲在地里发呆。
蔡老五没精打采地说:“掌柜,咱回吧!这老天就是个狗日的!”他的话音刚落,仁贵就猛地站了起来发疯似地向前跑去。他边跑边大声地诅咒着老天,吓得蔡老五赶紧就追。忽然,仁贵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嗵”就跌倒了,来了个狗啃屎,怀表也摔出去好远。蔡老五刚想弯腰去扶他,哪知他一骨碌爬起来了。他紧走几步过去把怀表拾起来,心疼得用袖子擦着上面的土,用嘴巴小心翼翼地吹着。看着表还在走,才放下心来。他扭过头来生气地说:“老五,你看看,是个啥东西把我绊倒咧?不会是谁死到这地里吧?”
蔡老五低头一看说:“掌柜,不是死人,是半截子砖!”
“半截子砖?”仁贵火了,“这一片子地原先是谁的?狗日的,咋给地里放了半截子砖?差点儿绊死我咧!”
他说着话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半块砖,想把它扔得远远的。他刚要扔时,忽然觉得手上有些潮,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这半块砖。谁知道这一看,他当时就惊讶了。他发现这半块砖一面是干的,另一面却是潮的。他连忙蹲下来再仔细一看,发现砖头压着的那一小块地面竟然也是潮的!
仁贵一下子激动了。他知道这是地下的湿气泛上来了。他大喊一声:“欸呀,我的个神呀!这下有救咧!”然后就势在砖头上亲了一口,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蔡老五看着他这个样子,当时被吓坏了,紧张地问:“掌柜,你,你,你没事儿吧?”
仁贵笑着骂他:“你娘个脚!我能有个啥事?走,回屋。马上叫人套牛,套驴,咱今儿就种地!”说完转身大步就往回走了。
蔡老五扛着两把镢头跟在后面,嘴里嘟囔着:“我看你今儿真是疯咧!哎,你慢点儿,等一下我。”可仁贵没理他,只管快步往回走。
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可是现在再有三天就是霜降节气了,早过了种麦的时间。家里人听说仁贵要种小麦,当时都愣住了,他们和蔡老五一样都当仁贵疯了。
魏氏和仁勤坚决不同意种地。魏氏耐心地说:“贵娃,这如今不光地里没墒,而且眼看着就霜降咧,早过了秋种的日子。多少人都没粮吃,你倒好,把粮白白撒到地里,多可惜呀!”
仁勤附和着说:“就是么!贵娃,我看算咧!等到明年开春再种荞麦也一样么!”
仁贵发起疯来了:“等、等、等!我不想等!荞麦产量咋能跟小麦比?我要从老天嘴里抢粮吃!你两个当初都说这个家我做主,如今我做主了,你两个却拦挡。这,这个家还让我做主不?”
他们一听他这么说,当时就不吭声了。仁贵憋着一股劲儿,带着几个长工和光贡、光义几个侄子,牵着牲口,用车拉着麦子和家伙什儿就往门外走。仁厚站在原地,看了看魏氏和仁勤,又瞅了瞅仁贵的后影,一咬牙,一句话也没说,扛了把镢头就跟着走了。
仁贵带着人正热火朝天地种着小麦,仁佑搀着王德文来了。仁贵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叫大伯来当说客。他连忙放下手里的小麦袋子,来到地头故意问王德文:“大伯,你咋来咧?”
王德文瞪着眼说:“你这是装着明白倒糊涂!你说我咋来咧?娃呀,你胆子咋这么大呢?”
仁贵笑着说:“大伯,你放心,我这是跟天斗,给地要粮。这料子麦咱收定咧!”说完他凑到王德文的耳朵跟前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王德文听完,闷了一下子说:“你这娃,从小就胆大!欸,你这是赌命呢!佑娃,你回去把学娃和屋里人都叫来,给贵娃帮忙种地!”
仁佑愣住了:“大,贵娃胡闹,你不劝劝,咋还帮上他咧?”
王德文把眼一瞪,生气地说:“咦,你翻天咧,还敢跟我顶嘴?赶紧去叫人!顺便把村南咱屋这十几亩地也都种上麦!我今儿就跟着我侄娃子赌上它一回!”
仁佑看了仁贵一眼,又看了自己父亲一眼,看着两个人都直愣愣地瞅着自己,就摇摇头苦笑着转身回村去叫人了。
王家二十多个人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村南二百多亩地全种上了小麦。村里很多人来到地头看热闹,都说仁贵疯了。仁贵却满不在乎,他心想:“你说我疯咧,我就疯咧。我就不信砖头在地面上,它底下都是湿的,我的麦种子在土里还能受旱?”
仁贵心里虽然这么想,可种完地,他还是担心地里墒欠,麦苗出不来,每天早晚都要到地里去看看。七八天过去了,这天早上他来到地里,远远就看到地里透着一层淡淡的绿雾。他急忙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麦苗出土了。他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大声喊道:“我的个爷呀!出苗咧!我的麦出苗咧!”这一下子,周围七八个村子都轰动了。
青苗是出来了,可仁贵又担心不下雨,青苗受旱,心里头总盼着老天能再下上一两场雨。可是过了十天,到了立冬时候,老天还不见下一点儿雨。看着地里麦苗没有精神,仁贵心里慌了起来:“唉,这庄户人家可怜呀!想从黄土地里刨点儿吃的,咋就这么难呢?”
这天早上,晴朗了近二十天的天空忽然变暗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满天的黑云低低的,眼看着要压在屋顶上了。仁贵想着要下雨了,激动得站在院子中间笑呵呵地抬头望着天。一阵风吹过来,仁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刚立冬,天气就这么冷,可真是少见。他感到身上的夹衣有些单薄,就喊张春花,让她为自己取出棉袄。
张春花两只手插在袖筒里,靠在门框上撇了下嘴说:“人常说春捂秋冻,这才立冬,你就要穿棉衣,到腊月里你咋办呀?”
仁贵白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欸,你这婆娘,叫你取你就取,啰嗦啥呢?你不冷,你抄手干啥?赶紧点儿,一会儿我还要到地里去看咱的麦苗呢!”
张春花瞪大眼睛惊讶地问:“啥?这天气你还要到地里去?你也不怕淋着雨?”
仁贵哈哈大笑着说:“就是这天气我才要到地里去呢!我就要淋雨!我淋了雨,咱的麦子才有希望!”
张春花不屑地说:“欸,亏人的货,没见过你这样求雨的!真是个疯子!欸,你还瓷在哪儿弄啥?还不赶紧进屋换棉衣?一会儿到地里去的时候带上伞!”说完扭身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