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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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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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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六十三章

进了探视室,仁贵看见仁厚站在里面等着,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王管教黑着脸说:“老规矩,半个小时!”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仁厚叫了声“九哥!”就扑上来抱着仁贵哭了。他哭了,仁贵也哭了。哭了一会儿,仁厚才拉着仁贵坐下来,哽咽着说:“九哥,你嫑着急,我十二哥说他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仁贵抹了把眼泪说:“厚娃,哥知道,哥不急。你赶紧给我说说屋里的情况。”

仁厚一听他问起家里的情况,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了。他叹了口气,就把这几个月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仁贵。

自从仁贵进了监狱后,村里的好多人对义和堂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经常摆脸色不说,说话也冷声冷气的,好像义和堂的人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全家老少心里都十分憋屈,过得很不舒心。上个月,仁贵当初在年馑时买的三百多亩地全都被没收了。孙德望说这些地是仁贵当年趁人之危低价买的,是不义之财,按规定要没收的。另外还罚了家里一大笔钱,可家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钱,仁厚就把义聚成的店铺除了吴家堡的分号外,其它的全卖掉了。

对于收地这件事情,仁贵虽说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越听越生气,拳头越握越紧,牙齿越咬越紧。他感到自己头皮发麻,心窝疼得厉害,喘气也粗了起来。吓得仁厚急忙一边用手不停地摩挲他的胸口,一边安慰道:“九哥,九哥,你嫑生气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要想开些。咱身体要紧呀!”

听了仁厚安慰的话,仁贵就使劲咬着牙,定了定神,长长地出了几口气,心窝才不疼了,喘气也慢了下来。他知道仁厚不愿给自己说罚了多少钱,那也是怕自己听了更生气。

他喘着粗气难过地说:“欸,兄弟呀,可惜我这些年的心血了,这下子一大半子都没了!当初好多人找上门来求着我买他的地,说是要我救人于水火。我不买谁的,谁就赖在咱家的大厅房里不走,现如今咋反倒说我是趁人之危,发不义之财?这些人,咋,咋能这样昧着良心胡说呢?唉,都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话,害得你如今也成了个穷光蛋!”

仁厚一边摩挲他的胸口一边说:“哥,这事咋能怪你呢?命该如此呀!那地、那钱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咱身体没事,比啥都强!九哥,你一定要想开些!”说着话又掉下了眼泪。

仁贵紧紧抓着他的手,长出一口气,流着眼泪说:“当初在西安时,你十二哥也这么劝我。好,哥听你的,想开些!既然事情已经这样子咧,就不说咧。你赶紧说说你自己,还有咱屋其他人都咋样咧?”

仁厚看着仁贵气色缓和了,才接着说起家里的事情来了。公私合营后,吴家堡的分号变成了食品门市部,政府让他当主任,主要卖些糕点之类的食品。仁陶现在是省卫生厅副厅长了,仁城还是开明书店的董事。光容来信说随着军队去了西藏;光行还在北京当他的医生;只是光辉不当法官了,带着老婆一起回到村里种地了;光贡、光义、光林在家老老实实的种地,义和堂再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二哥仁简看到村里没收了仁贵那么多的地,就主动向村里上交了自己回到梁村后购买的五十多亩地。赵子清夸他是开明人士,号召全区的财东向他学习。

仁贵越听越难过,感到浑身一阵发凉,没精打采地说:“欸,二哥他倒是会做人。只是这下子,义和堂的脸让我给丢光咧!”说完就趴到桌子上难过地哭了。

看到他伤心自责的样子,仁厚就不敢告诉他按照村里的要求,光贡他们弟兄几个人分户单过的事情了,只好劝他:“九哥,你嫑哭咧,你也嫑胡想。世事到了这一个地步,咱就得认命,日子还得过下去呀!再说咧,这人高了房檐上走,人低了水道里也能钻,要能伸能屈呢!咱屋的日子这会儿不好,可不等于将来就不好。我的哥耶,你要忍着,一定得撑过这个难关呀!拿你的话说,就是日子再难,只要咬着牙活下去,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

仁贵知道仁厚是怕一辈子心高气傲的自己受不了现在的委屈,干出什么莽撞的事情来,才这么劝自己的。他止住了哭声,坐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说:“唉,厚娃,你说得对,人要能伸能屈。”

仁厚看着仁贵听进去自己的话了,脸色马上好多了,就拉着仁贵的手说:“九哥,等你出去咧,咱兄弟几个好好聚聚。”

这时候王管教进来了,黑着脸说:“时间到了!”

仁贵和仁厚只好站了起来,相互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就分开了。仁厚走后,仁贵心里总想着以仁陶堂堂省卫生厅副厅长的面子,自己一定能出去。可是左等右等,到了第二年五月份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他开始着急了。

七月份的一天早上,王管教带着两个警察来了。他阴沉着脸说:“王仁贵,人民法院决定今天对你进行公开审判。”没等仁贵说话,两个警察过来就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带出去了。赵子霖和程季德吓得脸色苍白,大气也不敢出。

在去公判大会的路上,仁贵的心是七上八下,慌得厉害。他不知道今天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心里就像年馑时盼着下雨一样,盼着仁陶能救自己。

三伏天十分炎热,可仁贵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反而觉得浑身发冷。主席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头发懵,腿发软。押送他的那两个警察一松手,他的两只脚就像是踩在了棉花堆上,无声地跌坐在台上了。一个警察用脚使劲踢了他一下,骂道:“你咋这么跩的?让你跪下,你还坐在地上。起来!赶紧跪好!省得你爷我动手!”

仁贵捱了这一脚,疼得清醒过来了,心里骂道:“你个碎怂!你知道个屁!我这哪是跩得坐在地上?我这是腿软,站不起来。你还想当我爷?你这狗东西咋能跟我爷比?”想到这儿,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腾的就站了起来。吓得那个警察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问:“你这怂,想干啥?”

仁贵冷笑了两声说:“哼,哼,我想干啥?哎,你,你把我五花大绑,又拿枪看着我,我能干啥?我是想站着,不想跪着!”

那个警察听了这话后是一脸的嫌弃,撇着嘴说:“咦,你看你,把自己说的像是个共产党员。你配吗?恶霸地主!”

仁贵生气了,涨红着脸骂道:“你个碎怂!我给你再说了一遍,我不是恶霸地主,我是被人陷害,被冤枉的!”

那个警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看到仁贵忽然变得凶巴巴起来,眼神就有点儿慌张了。他蛮横地说:“你嫑给我说这些。你要是个好人,今儿也不会在这儿开大会审判你!”

一听到“审判”这两个字,仁贵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心想:“唉,要被审判了!自己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自己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只不过地多、钱多、庄子多,养了几个长工,就被人说成了‘恶霸地主’。今天还要被公开审判,真的是太冤了!”

审判大会开始了。仁贵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精神恍恍惚惚,加上会场那个主持人是个南方人,口音很重,说的好多话,他听不懂,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人家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那个人讲完话后,就领着台上台下的人挥着拳头,大声喊着“打倒恶霸地主王仁贵”的口号。看到这么多人瞪着眼睛大声呼喊的样子,仁贵更害怕了,腿又开始发软,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脑门子上的汗直往下流。

仁贵像是丢了魂,呆呆地坐在那儿,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嗡地直响。等他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戴着手铐脚镣坐在开回监狱的囚车上了。

过了没有多大功夫,就回到了监狱。可是,他没有被送回原来的大牢房,而是被单独关在一间小牢房里。他的被褥和其它用品已经提前放在这里了。他猛地明白了:自己这是和李宗茂、胡得能、赵福他们一样被判死刑了!

“咣当”一声,牢房的铁门关上了。仁贵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望着那黝黑的铁门发呆。忽然,他觉得自己像是和外边的世界隔绝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害怕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他的头皮感到麻酥酥的,浑身的汗毛好像都要立起来了一样。他感到浑身发冷,觉得自己在这世上的日子要到头了!他的嗓子有些发痒,想大喊几声,可嘴巴张了几下都没喊出声来。平时咋咋呼呼的他,这时候彻底蔫儿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很困,就势靠着炕墙睡着了。他梦见他回到了村里,看见他的爷爷骑着小黑毛驴,慢悠悠地迎面走了过来。小黑毛驴脖子下的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响着,他的爷爷笑眯眯地瞅着他......

得到仁贵被判处死刑的消息,仁城呆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着香烟,愁眉苦脸的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保住自己兄弟仁贵的性命。忽然,电话铃声响了。他慢慢地拿起话筒,听见电话那头仁陶着急地说:“六哥,你赶紧出门,咱两个去一下省政府。”

听了仁陶的话,仁城的心里猛地燃起了希望。他激动地说:“好!半个小时后,省政府门口见。”说完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急急忙忙地往省政府赶去。

仁贵静静地躺在牢房的炕上,一动也不想动。他不想睁开眼睛,面对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可他一闭上眼睛却满是过去那些令人难忘的事情。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他:“王仁贵,王仁贵,起来,吃饭咧,吃饭咧!”可他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了,感到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过了一会儿,隐约感到有人用手摸了下他的脑门,接着就听见那人惊呼:“欸呀,这怂咋这么烫?欸,那个小张呀,你赶紧去给王管教报告,说王仁贵病了,烧得很厉害!欸,你两个嫑在那儿发瓷咧,过来帮忙,跟我一起把他弄到医务室去。”

仁贵病了,连着两天都迷迷瞪瞪的,隐隐乎乎地听见给他打针的耿医生一个劲儿地叹气。他觉得自己的末日要到了,可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丝害怕,反倒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受够了这里不自由的日子,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地活下去。

看到仁贵终于退烧了,耿医生和护士小梁长长地松了口气。耿医生嘱咐小梁:“你一会儿给他喂点儿稀饭,过上半个小时让他吃药。”

小梁担心地说:“耿大夫,他不要紧吧?”

耿医生叹了口气说:“唉,按说他只是风热感冒,退了烧,吃几天药就好了。可是他好像受了惊吓,气血郁结,不太好说呀!好不好,关键得看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仁贵梦见自己躺在炕上,老婆张春花给自己一勺接着一勺喂着银耳莲子粥。他笑眯眯地望着张春花,感到幸福极了。不一会儿银耳莲子汤就喝完了,他伸出手去摸张春花,哪知道张春花忽地就不见了,让他扑了个空。惊得他睁开了眼睛,却看见护士小梁正在给自己喂饭。他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他有气无力地说:“女子,谢谢你咧!我给你添麻烦咧!”

小梁看到仁贵醒了,高兴地说:“你醒了!这碗稀饭也刚好喝完了。你好好躺着,等一会儿,把药吃了。”

仁贵感激地点着头:“嗯!”

可是到了吃药的时候,不管小梁怎么劝说,仁贵死活也不肯吃药。他心灰意冷地说:“女子,你不要费神了!我横竖都是个死,与其挨枪子儿血流一地,还不如安安静静地保个全尸。”说完就闭上眼睛再也不理小梁了。他人还没有死,心却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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