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专门和这些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作对,到了第二年秋天旱情依然十分严重。村民们看着苞谷苗在地里蔫不唧唧的样子,个个焦急万分。这时候刚刚修好的高干渠发挥了作用,把渭河水引上塬来灌溉耕地。可是天总不下雨,高干渠引来的渭河水也少得可怜,对于严重的旱情来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大问题。这一年的秋粮大面积歉收。
十月份,终于盼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村民们借着墒,种下麦子,盼着第二年能有个好收成。谁知道老天就像是在捉弄人,过完年后,就在麦苗起身后急需雨水的关键时候,却不见下一滴雨。北塬上的人们把希望都寄托在那条高干渠上了。哪知道渭河彻底断流了,根本没有水能引到塬上来。村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麦苗受着旱。这一年不但小麦大面积减产,秋粮也歉收。这让上了年纪的人一下子想起几十年前的年馑来了。村民们顿时都慌了神。
村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刘铁牛召开村民大会,说那个罪恶的苏修帝国主义不守信用,乘人之危,要我们提前偿还抗美援朝时借他们的债。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就是勒紧裤腰带也要还这个债。要社员们响应国家号召,进行自救。吃野菜、吃杂粮,想尽一切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社员们听完后,跟着刘铁牛扯开嗓子喊着口号:“打倒万恶的苏修帝国主义!中国人民是打不垮的!”然后用各种脏话、狠话咒骂着苏联人,恨不得把苏联人剁成千块万块,炖着吃了。
虽说刘铁牛制定了限量吃饭,可粮食还是不够吃,很多人开始饿肚子了,腿也开始浮肿了。地里能吃的野菜、树叶都让人搜刮着吃光了。天上飞的麻雀、喜鹊、布谷鸟,也成了大家吃的对象。幸亏现在是农业合作社,要不然,那些牲口肯定也会像年馑时一样,让人给吃了。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把苞谷棒芯子收拢在一起,用磨子研成面儿,跟麦面和在一起,蒸馍、擀面条吃。结果吃得很多人肚子发胀,拉不出来屎。
最可怜的是那些孩子和老人。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却吃不饱,蔫得连个笑声都没有。很多老人的身体比较虚弱,只要生病,大都熬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地殁了。
这人穷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大益村的干部没钱买吃的,就打起天圣宫的主意。他们把仅剩的两个殿拆掉,把能卖的全卖了。这都不算什么,还把庙里据说是王重阳那七个徒弟化身的千年柏树砍伐后卖掉了。气得村里的老人骂道:“这是亏先人咧!狗没到你先人坟上尿才怪了呢!”
这农村人过得艰难,仁厚在城里过得也不容易。
仁厚工作的渭河百货公司吴家堡商店,连他总共十个人。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仁厚起早贪黑,拼命地干。每个礼拜都有那么三天,他早上两三点就起床,用手帕包两个馍头绑在车头上,骑着自行车到食品厂排队领货号。他边吃馍头边排队等候,等领上货号后骑着自行车又回到吴家堡,然后拉上架子车和十几个大货盘再到食品厂排队取货。
按照规矩,要是一大早领不上货号,上午九点以后就拉不上货了。要是拉不上货,商店就没有东西卖;没有东西卖,商店的销售任务就完不成。仁厚是个仔细人,生怕别人起迟了误事,总是自己亲自领货号、拉货。吴家堡商店是离城区最远的商店,而且全是上坡路。妻子崔宝玉心疼他,就让才十二岁的儿子光平帮忙。
光平十分懂事。他学着那些在吴家堡坡底下挂坡人的样子,在麻绳的一头拴个铁钩,挂在架子车的辕上;另一头挽成一个圈,套在自己肩膀上。每次在前面使劲地曳着车,从不喊苦喊累。这都是因为仁厚平时总给孩子说家里成分不好,要好好干,不能嫌苦嫌累,一定不能再给人家留下话柄,再给家里抹黑。
仁厚他为了不给家里人添堵,为了不影响自己孩子的前程,把苦和累都埋在心里头。自从光义、光良坐牢后,本来就谨慎的他,在单位行事越来越谨慎了。几个孩子整天进出门市部,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颗糖,拿过一包火柴,更别说一块糕点了。
他在门市部同事的面前从来不摆主任的架子,说话和气不说,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门市部的人就是想给他提个意见,都不好意思开口,更别说给他贴大纸报了。
谁没想到,仁城弟兄几个中忍性最大的竟然是他,最会来事的也是他。天道酬勤,他的苦没有白吃,他的累没有白受,义和堂在外工作的人,只有他一个没有被戴帽子批斗过。
闹旱灾的第三年,七月里老天终于开了眼,下起了大暴雨。毕郢塬上的村民们得救了。这时候国家的政策也变化了,大食堂关闭了,各家各户还是自己做饭自己吃。
光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竟然惹出滔天大祸来。那天听到又要回到过去各家各户小锅小灶的日子时,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口对王淑梅说:“唉,早就知道大锅大灶长不了!”
没想到,这话刚好被路过的王怀贵听见了。他气呼呼地质问光贡:“你这话是啥意思?你这个地主分子,心里头是不是就一直盼着社会主义过得不好?”
光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陪着笑脸说着好话,王淑梅在一边也帮着说好话。可王怀贵不依不饶,瞪着眼咬着牙说:“我看你两个就是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光贡看着他的背影,狠狠扇了自已一个嘴巴,后悔地说:“欸,平时言谨得很,今个儿,嘴咋这长?”
俗话说:“祸从口出。”第三天一大早,王怀贵和张三虎带着人来到家里,就把光贡两口子带走了。吃过午饭,村里就召开全村大会对光贡两口子进行批斗。刘铁牛这些天一直在县里集中学习没在村上,王怀贵这个副书记就人模狗样地当起了大会主持人。他板着个脸,大声地说:“我宣布,梁村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说完冲着张三虎一摆手。张三虎马上站起来,把两只袖子向上一撸,恶狠狠地喊道:“把那些可恶的地主分子都带上来!”
只见十几民兵押着光贡、王淑梅、王道堂和光辉排着队走到主席台上了。王怀贵学着刘铁牛的样子,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挥舞着,大声地说:“地主王光贡、地主婆王淑梅,地主王道堂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污蔑人民公社;地主王光辉至今对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没有深刻认识。今天,我们要对他们进行坚决地、彻底地批斗。”
张三虎等到民兵把人押到了主席台正中间后,冲着光贡他们几个人喊道:“你几个地主都跪下!向贫下中农谢罪!”民兵们就摁着被五花大绑的他们往地上跪。光贡两口子和光辉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却被小伙子摁到地上跪下,真是憋屈死了。王道堂已经七十多岁了,刚跪下就喊叫疼,被他身后的民兵抽了一巴掌,就不敢再喊叫了。
王怀贵举起右胳膊,挥着拳头,涨红着脖子大声地喊:“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和地主清算的日子到了!你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打倒王光贡!打倒王道堂!打倒王光辉!”台下就有人跟着喊起来了:“打倒王光贡!打倒王道堂!打倒王光辉!”
张三虎走到光贡面前,冲着光贡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声骂道:“我把你这个狗地主!欸,当年我看不惯你家耀武扬威,勾结反动派,大办寿宴,编排了几句词,你个狗东西就让你家的走狗把我压在地上,抽我的耳光!这还不算,你又人面兽心地当着乡党的面放了我,装好人,等寿宴办完了就去我家抓我。幸亏我眼色亮,提前跑咧。要不然早就叫你给祸害咧!”说着话,伸手就给光贡了两个耳刮子。他边打边骂:“狗日的,让你打我!打我!如今轮着我打你咧!打倒王老九!打倒王光贡!”
台下的光林气得直咬牙。他满脸通红,双拳紧握,眼睛冒着火死死地盯着张三虎。小梅吓得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一时按捺不住火气冲上去惹事。台下的人群中,蔡老五双手紧紧扣着晓强的手,不让愤怒的他动弹。晓强憋屈地紧咬牙关,无声地流着眼泪。
光贡的脸上被打出了两道红印子,可他硬是忍着,一句话都没说。他从小做事说话谨慎,没想到一时失言,竟然招来祸端。
这时孙大癞子猛地冲上台去,照着王道堂就是一个耳刮子。他恶狠狠地骂道:“王道堂,你狗贼也有今天!当年你屋开大烟馆,把我多少钱都榨走咧?可怜的我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王老九打工。我打倒你这个狗地主!我打,我打!”说着话就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王道堂。
王道堂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欺负呀?气得他张口大骂:“孙大癞子!你个大烟鬼!你这会儿狗仗人势作贱我,你把你当年流着鼻涕眼泪求我的日子忘咧?”
常言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道堂当着全村的人,抖落出孙大癞子当年抽大烟的糗事,这一下子把孙大癞子给逗急了。他一把掐住王道堂的脖子使劲往下摁,嘴里骂道:“你还有脸提说这事情?当年要不是你那被人拿枪打死的哥种大烟,开烟馆,勾引我去抽烟,我的日子能过得哪么恓惶?我打死你这个狗地主!”说着话用脚使劲踢着王道堂。
王道堂一下子就急了。他猛地一用力,把孙大癞子一头撞倒了。他气呼呼地骂道:“你个狗东西,自己没本事,倒怪上我哥咧?你真是个狗!”
张三虎在一边喊道:“王道堂,你竟然敢打批斗你的贫农,我看你是活腻味咧!”
王道堂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你个碎怂说我活腻味咧?欸,我都七十多岁的人咧,被你这样批斗,迟早也要被你斗死。妈的X!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你爷我今儿就是不想活咧!你这些狗日的等着,你爷我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说完就猛地一头撞到主席台角上的石墩子上,血流一地,倒在地上不动弹了。会场上的人当时都被吓住了,立刻安静下来了。
王怀贵吓得脸色惨白,急忙跑了过去,嘴里喊着:“王道堂,王道堂。”可是王道堂没有应声。王怀贵蹲下来,用手指一试他的呼吸,脸色更白了,大喊一声:“他死咧!”
台下王道堂的老婆“嗷”的叫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娃他大,你咋就这么走咧?”
王道堂的两个儿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们“嗷”的一声冲上主席台,奔着孙大癞子就去了。那些民兵一看,急忙上前拦住了他们,好言好语安慰劝说着。孙大癞子一看情况不妙,急忙转身跑下主席台,拉着老婆桂香撒腿就往回家跑。回到家后,关上大门不敢出来了。
会场上其他的人一听说王道堂死了,都哄的都拥过去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喊着:“咋会死咧?”
“快看看,还有气没?”
“欸呀,这下子有戏看咧!”
光贡一听王道堂死了,就一下子晕倒在地上了。一直站在主席台最前面的光林一看自己的大哥晕倒了,一个箭步就蹿上台子,急忙用手指使劲地掐着光贡的人中。光辉和王淑梅也急忙喊人帮忙,这才把光贡弄醒了。这时晓强也跑了过来,抱着父亲大声地哭了起来。这个批斗会开不下去了。
当初,王道临面对着孙茂才黑洞洞的枪口满不在乎,结果被打死了;解放后,王师合为了儿子的前程,硬是一枪把自己打死了;今天,这王道堂忍受不了孙大癞子的辱骂殴打,一头撞死了。这一家人的性子真是太刚烈了。
王怀贵和张三虎没想到今天会弄出人命来,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束手无策的王怀贵着急地大喊:“欸,刘书记,刘书记,你咋还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