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小人不时地把红芋刨破,范三良感到十分心疼,嘴里不停地哎吆着。孙怀章却一个劲儿地夸他们干得好,范三良只好忍住不敢发火。过了没多久,这些孩子累得气喘吁吁,往地里一坐,干不动了,刚才那个热乎劲儿跑得无影无踪了。孙怀章也停下来,蹲在仁陶的面前笑嘻嘻地问:“陶娃,累不?”
仁陶用小手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喘着气说:“累!叔,你这红芋好吃难克化(消化)。”
孙怀章哈哈大笑起来,他又问仁陶:“那你觉得种地苦不苦?”
仁陶翻了一下白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废话吗?能不苦吗?”
孙怀章忽然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娃,你知道不?这世上有一些人不种地,日子过得比咱还好。”
仁陶愣住了,不相信地问:“啥?这不种地,他吃啥呢?还能比咱过得好?”
孙怀章认真地说:“嗯,真的比咱过得好。他们是吃官饭的人,不靠种地,靠拿官家的钱过日子。”接着就把官府差人的生活仔细地讲给仁陶听。一下子把仁陶和那几个孩子全给吸引住了。听孙怀章讲完后,仁陶激动地说:“叔,我也想过那样的啴日子(舒坦)!你说,咋样才能过上?”
孙怀章笑着说:“那就要像你六哥那样,好好念书,考上县里、省里,甚至京城的学堂,你才能过上那样的啴日子!”
仁陶的小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恍然大悟地说:“哦,我就说么,我六哥咋那么上心的,死活都要念书,原来是想吃官饭,过啴日子!欸,对咧,财东叔,哪你咋不念书,去考学呢?”
孙怀章“噗嗤”一下笑了:“欸,叔么,老咧,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书上的东西咧。不像你,还小,脑子好使着呢!”
仁陶噌的站了起来,把小辫子往身后一甩,激动地说:“叔,我回呀!我去寻我大,我也要念书,我要吃官饭过啴日子!”说完冲着他的手下一挥手喊道:“走,各回各屋,各寻各大,咱也念书去!”
那几个孩子也都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家伙什儿就要走。孙怀章连忙说:“哎哎,嫑急,一人拿些红芋。”
仁陶仗义地说:“不准多拿,一人只准拿两个!”那些孩子就都老老实实地每人只拿了两个红芋,然后浩浩荡荡地回村了。张老牛站在原地,一句话都不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孩子走了。范三良冲着孙怀章奓了个大拇指头,大声地说:“叔,你这本事,我今儿算是开眼咧,娃狼都能让你收拾服帖!”
孙怀章摇了摇手说:“欸,我这不算啥!咱村将来有本事的,得数人家义和堂的人!俗话说从小看到老。你看这碎仔儿,多灵的?还有那个老六、老九,都不是省油的灯!老三,你记住,欺老不欺小。这些娃将来是梁村,甚至是咱北塬上的人物呢!”
仁陶一回来就闹着要去读书。仁勤和仁贵都觉得奇怪,就问他:“这是咋咧?好端端地不当土匪咧,想念书?”
王德礼也觉得奇怪,眯着眼睛问仁陶:“娃,这太阳咋从西边出来咧?你今儿咋想起来要念书咧?”仁陶就把刚才在孙怀章地里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王德礼听完后嘿嘿地笑了。他挠了几下脖子笑着说:“欸呀,这个孙财东,还挺会哄娃的!行,我明儿就送你到北街去念书。”
礼拜天仁城回来后知道仁陶也去读书了,就“哼”了一声,不屑地对他说:“你能念个书?欸,快嫑丢人显眼咧!”
仁陶瞪着那双小眼睛,狠狠地盯着仁城,不服气地说:“就你能?哼!你心里咋想的我知道!你等着看,十年后,看谁是咱屋里学习最好的、最能行的!”
他的样子把仁城逗笑了:“好好好,我等着。我就看你娃将来能成个啥精?”
谁也没想到,仁陶上学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淘气了,听话了,也有礼貌了。过了两年,九爷专门来到家里对王德礼说:“德礼呀,仁陶这娃我教不了咧!你赶紧把娃送到镇上的学堂去,可不敢把娃耽搁咧!这娃将来是个人才!”
王德礼两口子一听十分高兴,就把仁陶送到平陵镇上的学堂去了。这时仁城考上了西安府立中学。王德礼受到了鼓舞,就把最小的仁厚也送到私塾去读书了。这一来,仁勤和仁贵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仁贵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仁勤倒是跟着父亲认了一些字。他知道仁贵不爱读书,就教他认自己的名字,可就这仁贵也不愿意。仁勤就哄着说:“老九,咱就只认你名字这三个字。名字对你重要得很,这几个字一定要认得,不然,将来要吃大亏呢!”仁贵这才极不情愿地学着认识了“王仁贵”三个字。
王美娥这些天不安定了。仁佐死了好几年了,她今年才26岁,一个人守着寡,日子过得艰难。他娘家人撺弄着她改嫁,她也动了这心思。王德礼两口子却不情愿,生怕她一改嫁就把孙子贡娃带走了。
这时候,仁城回来了,他的打扮就跟仁佐当年一模一样的。王德礼两口子看着就笑了,不停地说好看。仁城听说王美娥要改嫁,脸色马上就阴下来了。他二话不说,就直奔王美娥的屋里去了。王德礼怕他胡来,就让仁勤和仁贵跟着。
仁城一进王美娥的屋子,就板着脸问她:“四姐,我一家子人对你好不好?”
王美娥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好么!大和妈把我当亲女子,你几个把我当亲姐!”
仁城瞪着眼睛又问她:“哪你为啥还想走呢?”
王美娥当时就愣住了,低着头不吭声,用手一个劲儿地揪自己的棉衣角。仁城突然“噗嗵”一声跪下了,把王美娥吓了一跳。她急忙说:“老六,你这是做啥呢?快起来!”
仁城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四姐,我知道我哥走了好几年,你的日子过得恓惶。可圣人说过女子要从一而终,一女不嫁二夫。咱王家是村里的大户,义和堂在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气的。这俗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一旦改嫁,不光是你失节,而且王家的名声也就毁咧!人家兴许不说你失节改嫁,可是会说我王家对你不好呀!”说完后就直直地望着王美娥。
王美娥一听这话脸色当时就变得煞白,呆呆地望着仁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仁城看到王美娥半天不说话,就接着说:“四姐,你放心!只要你不改嫁,我一定把贡娃当成自己的娃养。等他成年后,我老六给你立个全镇最好的贞节牌坊。”
听到这儿,王美娥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哭着说:“老六,你不要再说咧!我不走咧,我生是你王家的人,死是你王家的鬼!”说完趴在炕头的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仁城这才站起来,脸上带着笑走了出来。他看到仁贵在门口站着,就用手指头使劲弹了下他的脑门儿,瞪着眼睛说:“你瞅啥呢?像个贼娃子(关中人把“小偷”叫作“贼娃子”)!赶紧走!”
仁贵被弹疼了,心里十分恨自己的六哥。恨他,不是因为他把自己弹疼了,而是因为他不准王美娥改嫁。仁贵心想:“村西头涝池里的鸭子还成双成对呢,你凭啥让四姐一个人孤单单地过日子?”
仁勤一拉呆立在门口的仁贵,小声地说:“贵娃,嫑看咧,走些!”
仁贵又瞅了一眼王美娥,转身低着头跟着仁勤走了。
天黑了,王美娥在屋里哭着,声音听着十分可怜。仁贵躺在被窝里心里也挺难受。他想等狠心的老六走了,就一个人去大益村给王重阳上个香,让他保佑自己心爱的四姐这辈子平平安安。
可是到第二天下午仁城才走。第三天刚吃过早饭,仁贵就一个人骑着小毛驴去大益村了。这个小毛驴是王明阳骑的那个老毛驴下的崽儿。那个老毛驴在王明阳死后的第三年就死了,仁勤说它是陪着自己的爷爷去了。全家人都吃它的肉,可是仁勤和仁贵都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就是吃不下去。
仁贵正在给王重阳上香,突然听见“啪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惊得小毛驴使劲地叫唤。仁贵就骂它:“我把你个驴日的,放个鞭炮么,你就吓成这怂样子咧?”心里却纳闷:“这大白天的,又不逢年过节,谁使劲放啥鞭炮呢?”
忽然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东边跑过来了。其中一个老汉看见仁贵还在上香,就大声地喊:“小伙子,你咋还在这儿上香呢?快跑,官兵和革命党打起来咧!正朝这边来咧!”
仁贵吓得噌的就站了起来。他这才明白刚才那声音不是鞭炮声,而是枪声。他赶紧从槐树上解开小毛驴的缰绳,骑上小毛驴,“嘚”的一声,一溜烟往村里跑去。他一进村子,就看见街道上站满了人,纷纷议论着什么。
这时,他的好伙伴王师合跑过来一拍他的屁股,激动地说:“老九,你咋才回来?”
仁贵就好奇地问他:“师合,这是咋咧?”
王师合兴奋地说:“反正咧!反正咧!”
仁贵气得用鞭子抽了他一下,大声骂道:“我把你个整天不说人话的东西!啥叫个反正?”
王师合摸着挨了一鞭子的胳膊,嘿嘿地笑着说:“反正就是革命党把官兵打趴下咧,革命党要当皇上咧!你赶紧回屋,你二哥回来咧!”
“啥?”仁贵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问王师合,“你再说一遍?”
王师合笑呵呵地说:“瓜娃,革命党要当皇上咧!你二哥回来咧!”
“欸呀,我二哥的革命党要当皇上咧!”仁贵一下子觉得自己也威风起来了。他咧开嘴嘿嘿地笑了:“那我得赶紧回去!不跟你谝咧,走咧!”说着话就用鞭子使劲抽了两下小毛驴的屁股,一阵风似地往家里赶去。王师合望着他的背影气呼呼地骂道:“我把你个狗日的王老九,急着死去呀?鞭子都抽到我身上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