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郑凡涛的头像

郑凡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27
分享
《毕郢塬》连载

第七章

王德礼来到屋里,板着脸说:“你几个都待在屋里头,谁也不准出去!尤其是茂娃!勤娃,你跟贵娃一定要看好茂娃。”仁勤和仁贵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凶巴巴地和他们说话。他们五个人害怕起来了,一下子都没了瞌睡,连忙穿好衣服,静静地坐在被窝里,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紧接着听见街上有人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扯着嗓子喊着:“各家各户的人都听着,每家出来一个人!到西头王德礼家门口的老槐树底下开会!”

王德礼听出来是保长王道临的声音,就转身就往外走了。看着父亲出了屋子,仁贵就小声地让仁勤看住孙茂才,他自己却下了炕,悄没声息地跟在王德礼后面。王德礼出了家门,就顺手带上大门。跟在后面的仁贵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儿,站在门后,踮着脚尖向外头瞅着。

街道上站满了手里拿着长火枪的清兵,个个穿着黑绒边的红坎肩,胸前绣着“振威军”三个黑绒字。一个中等个子的军官,头戴黑色官帽,身穿青灰色的军服,挎着腰刀,一只手里提着短火枪,一只手卡在腰上,叉开双腿大咧咧地站在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他脸色黝黑,满脸胡子,乱糟糟的像一堆茅草,看着就恶狠狠的,不像个好人。

王德礼笑着跟王道临打了个招呼就站到大石头旁边了。不大一会儿,老槐树底下就站满了人。王道临站在大石头前面,人五人六地让村民们站好。听王道临报告说人到齐了,那个军官就大声喊道:“把革命党带上来!”

村民们一阵骚乱,闪开了一条道。只见四个士兵押着孙怀章两口子一前一后过来了。村民们吃惊地喊道:“欸,咋是孙财东?”

“孙保长不是革命党呀?”

“咦,这咋把他老婆也逮来咧?”

王道临“咣咣”地敲了几下铜锣,大声地喊道:“乡党们,乡党们,静一下,都嫑说话咧!听管带大人训话!”可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管带生气了,举起手枪朝着天上“啪”的放了一枪,震得老槐树上的积雪唰唰地往下落。村民们马上安静下来了,没人再敢说话了。

“妈的个X!是不是想吃花生米咧?谁再说他不是革命党,你爷我就一枪毙了他!”那个管带恶狠狠地骂道。

王道临这才大声地说:“乡党们,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刚才官军搜查孙家时,他家的长工张老牛胆大得竟然用枪打死了三个兵!你说,他不是革命党谁是革命党?不过现在好咧,那个张老牛已经被管带大人亲手打死咧!”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那个管带不耐烦地打断了王道临,“我现在宣布两件事情:一是任命王道临为梁村保长;二是立即枪毙孙怀章两口子,执行!”他的话音刚一落,就听见“啪啪”两声枪响,村民们都害怕地大声喊叫起来。

“这就是革命党的下场!都闪开!我们振威军现在就要打回咸阳!等我们收复了咸阳,再回来!”那个管带说完,就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村民们吓得马上让开了一条道,眼看着他带着士兵们朝东走了。王道临紧紧地跟在队伍后边。

仁贵吓得憋不住尿了,连忙转身跑到枣树底下,冲着树根的雪堆上撒着尿。他撒完尿回头一看当时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仁勤带着孙茂才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直直地看着他。他松了口气说:“欸呀,你两个咋是个这人?一声不吭地立在背后,吓死我咧!”

仁勤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紧张地问:“贵娃,赶紧说说刚才咋又打枪咧?”

仁贵激动地顾不上系裤腰带就脱口而出:“吓死人咧!茂才他大他妈被打死咧!”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后悔得举起双手左右开弓使劲扇了自己两个嘴巴,结果裤子掉下去了,光屁股一下子就露出来了,吓得他急忙提起裤子系好腰带。

孙茂才的脸色唰的就白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大呀,妈呀!”转身就往院子门口跑去。仁勤和仁贵一看不好,就急忙追了过去。孙茂才刚跑到门口,迎面碰上王德礼回来了。王德礼一把抱住他,着急地说:“娃,不敢哭,不敢哭!官兵还没走远呢!欸,嫑哭咧,你不要命咧?你得活下去,给你大你妈报仇!”

听了他的话,孙茂才就使劲咬着自己的棉衣袖子,嘴里呜呜地发着声,眼泪哗哗地流着。追过来的仁勤和仁贵看到孙茂才可怜的样子也都难受地流下了眼泪。魏氏掉着眼泪说:“娃他大,赶紧把茂娃领到屋里去,嫑让人家知道这娃在咱屋!”

王德礼连拉带抱地把孙茂才弄进了屋里。仁陶和仁厚坐在被窝里瞪着眼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也哇哇地哭了起来。

仁勤和仁贵这时候才明白,王师合前天下午对他们说的“天要变咧”是什么意思了。避开孙茂才,仁勤带着仁贵悄悄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王德礼。王德礼听完了,半天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脸色阴沉着叮咛仁勤和仁贵:“娃,这事情你两个要烂在肚子里,给谁也不准说。”仁勤和仁贵都很听话,真的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了。直到二十年后,仁贵才第一次和王师合说起这件事情,当然这是后话了。

仁勤和仁贵壮着胆子来到街上,看到老槐树旁边的街道上,有两摊子血,渗在泥土里,颜色已经变黑了。仁贵想起了上次那个叫做周子贤的革命党也是死在这个地方,就对仁勤说:“八哥,你说这几个革命党都死在同一个地方,他几个的血会不会已经融在一起咧?”

仁勤呆呆地望着老槐树,嘴里嘟啷着:“我不知道么!”

这时王德文来了,他眼睛红红的。他一看见两个侄子就说:“勤娃、贵娃,你两个咋在这儿呢?快回屋!这地方杀气重。”也怪了,他的话音刚一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忽地刮起来一阵大风,树上的积雪又唰唰地落下来,吓得仁勤和仁贵连忙转身跟着王德文回家了。

王德礼一看见王德文就问:“埋咧?”

王德文难过地说:“埋咧,两口子装在一个棺材里埋咧。用的是怀章前年给自己打下的松木棺材,埋在村南边他大和他妈的坟偏岸咧。(关中方言,偏岸是旁边的意思。)”

王德礼叹了口气哽咽着说:“唉,他两个走咧,剩下茂娃,可怜得孤零零的一个人。欸,罢了,罢了,就让这可怜娃,住在我屋里。”

王德文嘴里嘟囔着:“娃你养着,可他屋的牲口咋办呀?”

王德礼愣了一下,迟疑地说:“哥,你离怀章屋近,要不你给帮忙喂着?”

王德文赶紧摆着手说:“欸,那几只鸡、羊、猪我可以照料,那马跟牛我可管不了。我屋里没地方,倒是你这儿有地方,你就好事做到底,干脆拉过来先喂着。”

王德礼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叹了口气说:“唉,那就拉到我这儿来先养着。不过怀章屋里还有不少东西,得有人看着,不然贼进去就瞎咧。”

王德文一听这话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嗯,你说的对,我这会儿就回去,让佑娃带着学娃今晚就住在怀章家看着。等育才回来后,看他咋处理。”说完就要走。

王德礼起身喊住了他:“哥,你等一下,我把勤娃叫上跟你一起过去,把牲口牵过来,这马晚上还得伺候呢!”

就这样,孙茂才和他家的牲口都住在王德礼家了。

眼看着要过年了,可是村里的人都高兴不起来,总感到心里阴沉沉的。村子东南边三天两头地响着枪炮声,让人担惊受怕。王师合悄悄地对仁贵说:“我听我大说,革命党和振威军在吴家堡打个不停,谁也打不过谁,正在谈判呢!”

过了几天,再也听不到枪炮声了。毕郢塬上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腊月二十三这天下午三点多,仁勤正在厨房里和魏氏祭拜灶爷(灶爷就是灶神。关中人口语中经常把“神”叫作“爷”。),仁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妈,茂才不见咧!”

魏氏吓了一跳,着急地说:“你给我有啥用?还不赶紧去找你大?”仁贵这才转身去找王德礼了。正在上房里给王德文扎针的王德礼,一听就急了:“咋弄的?让你看着他,看着他,你咋让他给跑咧?过这年你就十五岁咧,还叫我不省心?”

仁贵一下子瓷在原地,嘴像是让浆子给糊住了,一声不敢吭。王德文连忙说:“徳礼呀,这时候就嫑怪贵娃咧!你赶紧给我拔针,让贵娃去叫佑娃、学娃,在村东头碰面,咱赶紧去寻茂才!”

王德礼冲着仁贵一摆手就低头开始给王德文拔针了。仁贵识相地撒腿就朝王德文家里跑,去叫五哥仁佑、七哥仁学了。

几个人到村东头孙茂才家里找了个遍,也没有找见他。王德礼让仁贵带着大家到他和孙茂才、王师合经常玩的地方去找。仁贵带着大家去了村东头无量庙,村北的土梁,村西的壕沟、杨树林,村南的长坡,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都没有找见孙茂才。

王德礼着急地直跺脚:“这娃,咋弄的嘛?把人能急死,眼看着要过年咧,跑到哪儿去咧?”

王德文用手摸着仁贵的头问他:“贵娃,你再好好想想,他还能去哪儿?”

仁贵挠了半天头,忽然想起孙茂才的舅家在大益村,就激动地说:“欸,他会不会去大益村的他舅家咧?”

王德礼一挥手着急地说:“那就赶紧去大益村!”说着话转身大步就走。其他的人跟在他后面急急忙忙地往大益村赶去。

一到孙茂才的舅家门口,王德礼就着急地上前敲门。孙茂才的舅舅开门后听说是来找自己的外甥,就堵在门口不让进。他阴着脸说:“没见茂才来。再说咧,他是革命党的娃,就是来咧,我也不敢留。今后你几个嫑再来我屋,我可不想跟革命党有啥瓜葛!”

他无情无义的话气得王德礼浑身直哆嗦,用手指着他说:“你,你,你咋这样说话?茂才可是你亲外甥哩!”

孙茂才的舅舅把驴眼一瞪,冲着王德礼吼道:“这跟你有啥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德文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拉着王德礼转身往回走。王德礼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就边走边扭着头气呼呼地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这人做事天在看呢!”

孙茂才的舅舅没有说话,只是“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仁佑给气坏了,抬起脚来就要踹门,吓得仁勤和仁学赶紧拉住了他。

王德文瞪着眼说:“佑娃,这是在人家门口呢!你嫑耍二杆子!”说完他扭头劝王德礼:“德礼,算咧!嫑上火,消消气!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关中人把“生气”叫“置气”时,有较劲儿的意思。)!咱走!”

王德礼还是气呼呼地说:“他姐夫在的时候,这狗东西经常去拉粮要钱。如今他姐跟他姐夫刚死,他就这个怂样子!真不是个东西!”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几个人不由得缩起了脖子,把两只手插在袖筒里了。王德文叹着气说:“唉,看样子,天又要变咧!这要是再下雪,茂才就受罪了!”

王德礼气鼓鼓地低着头不说话,只管走路。

天黑了,他们才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雪下了起来,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一片子白了。王德礼望着满院子的雪,端着碗半天没有吭声。直到王美娥提醒他:“大,稀饭快凉咧。”王德礼才“哦”了一声,低着头开始喝稀饭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其他人都识相的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就这样,孙茂才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