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十月一日这天新中国成立了。孙德望对村里的人说从今往后就是穷人当家做主了。他热情地组织村民们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扭秧歌。那个劲儿,比当年日本人投降时还要热闹。
孙德望自从当了农会主席,就和仁贵疏远了,有意不来义和堂。他开会地点也改到了村公所,就连这次庆祝建国闹社火也没对仁贵单独说。仁贵十分生气,就没有像上次庆祝抗战胜利那样给闹社火的村民们管饭。仁贵对孙德望说的谁当家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会不会有人来分他的地。
这天晚上,光兴的媳妇魏凤莹来找仁贵。她小心翼翼地对仁贵说:“大,我想参加村上的识字班。”
仁贵一听就瞪起了眼睛:“一个种地的女人家认啥字?我一辈子就认识我名字三个字,不也过得好好的?再说了,如今正是秋忙时候,再嫑胡成精咧!不准去!”
魏凤莹碰了个钉子,一声没吭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秋种结束后,仁贵想着这下就等着麦苗出土了,可以好好歇歇了。吃完午饭,他就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听着刘富贵唱戏。忽然光贡来了,对他说:“九大,孙德望让各家出一个人到村东头破庙前的广场上去开会。你看,你去还是我去呀?”刘富贵看着他们说话,就马上闭嘴不唱了。
仁贵听完后胃里直反酸水,不高兴地说:“这狗日的孙德望,以前还真是小看他咧!过去无论开啥会都在咱屋门口的老槐树底下,如今解放咧,改成到村东头破庙前去开会。他这是跟我较劲儿呢!我不去,你去!听听他到底要放啥屁!好咧,富贵也嫑唱咧,跟着贡娃一起去开会。欸,他娘个脚,听个戏都不得安宁。”
他们两个人走了后,仁贵就自己边喝茶边哼着小曲。谁知道过了不到十分钟光贡就回来了。他慌慌张张地对仁贵说:“九大,孙德望和区上的干部非要让你也去参加会。”
看到光贡慌张的神情,仁贵不满地说:“看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啥时候才能替我管着这个家?他孙德望让我去,我就去?嫑理他!”
光贡的脸一下子红了,嘟囔着:“九大,不是我不稳当,是今儿这开会的架势不对。会场周围有十几个背着枪的人站岗,几百号人都没人敢说话。孙德望给我说要是你不去,他就派人来,来请你。”
仁贵听着光贡最后这句话磕绊了一下,就知道孙德望肯定说的不是“请”,而是其它伤人的话。光贡这是怕自己听了生气,才用了“请”字。他心想:“看来,这世道真是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前孙德望见了我规规矩矩的,说话都不敢大声说,如今竟敢对我说狠话了。”
想到这儿,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披上衣服,冷笑了两声:“哼!哼!去就去,不就是开个会么?我倒要看看他狗日的孙德望能说个啥!”
仁贵把烟袋锅别在腰带上,跟着光贡就往外走。快到村东头破庙时,他看到庙门口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孙德望和几个人坐在庙前的那个破戏台子上,背后的庙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不识字的他边走边问光贡:“贡娃,你看那标语上写的啥?”
光贡看一下说:“积极贯彻落实县政府冬季三个月工作方案。”
“哦,”仁贵愣住了,“这是个啥会呀?还没立冬呢,咋就说冬天的事情?”
光贡说:“我也不清楚么!我刚到这儿,孙德望就厉害地让我回去叫你。”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广场。台上的孙德望看见仁贵来了,就冲着他大声喊道:“王仁贵,你到前面来。”
这是自解放以后孙德望第一次和仁贵说话,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不叫仁贵“九掌柜”,而是直呼仁贵的名字。仁贵听着十分刺耳,心里很不得劲儿。他有意挺了挺胸脯,大步向前走去。到了主席台前,刚想上台子,孙德望却冷冷地说:“王仁贵,你只能站在台下。”
仁贵的脸色当时就阴沉下来了。他看了看台上坐的人,发现刘铁牛、张三虎竟然都坐在台上,还有个穿着黄颜色旧军装的人坐在主席台中间。仁贵心里虽然不舒服,可是又一想这是人家农会开会,自己不是农会会员,坐上去也不合适。于是他就没吭声,往后退了两步后站着不动了。
孙德望看到仁贵退回去了就清了下嗓子,拉长声调大声地说:“嗯,前面的人都圪蹴下,圪蹴下,不要挡住后面的人。嗯,好咧,现在,我宣布大会开始!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今天主席台上的同志。这位是我们平陵区农会副主席赵子清同志。大家欢迎!”他说着话就鼓起了掌,台下的村民们也跟着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那个赵子清站了起来,向大家敬了个军礼,就又坐下了。
孙德望继续说:“现在由我来宣读县上的指示。根据县政府下发的冬季三个月工作方案,我们决定把村东口的这座庙改建成学校,开办扫盲识字班。凡是村里不认识字的人,不管大人碎娃,尤其是妇女都要参加学习。那个,家里的男人,尤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的男人不要拦挡妇女参加识字班。谁要拦挡就是和新政府作对!”
仁贵听到这儿,当时就瞪大了眼睛。他心想:“怪不得非要我来开这个会!这狗东西是给我亮话呢!看来这是兴娃媳妇把我训她的话传给农会了。欸,只要不分我的地,其它都是碎事。要是为这么碎个事,我落个和新政府作对,那就划不来了。”
想到这儿,他噌的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孙德望,让妇女参加识字班,我没意见!”
孙德望没想到仁贵会突然说话,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好,王仁贵这个表态不错!不过,今后开大会时谁想发言,要先举手请示主席台上的讲话人。”
过去在老槐树底下开会,只要仁贵在场,孙德望都是先问仁贵有有没什么要说的,接下来自己才敢说话,今天竟然嫌仁贵说话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仁贵觉得自己在村民们的面前丢了面子,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狗日的真是长出息咧!”然后“哼”了一声又原地蹲下了。
孙德望看到仁贵恶狠狠的眼神,心里不禁有点儿慌了,可是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这第二项重点工作就是深翻耕地和上肥。趁着种麦的时间还没过去,大家要把荒着的地好好收拾一下,把麦子都种上......”他刚说到这儿,孙大癞子大声打断了他:“报告,我有话要说!”
孙德望看到又有人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问:“二哥,你有啥话?”
孙大癞子抹了把鼻涕说:“报告孙主席,我是有两亩荒地还没种。你要说翻地上肥没麻哒,可种麦子,我没种子,咋种?”
他的话音儿还没落,就有不少人跟着说:“就是么,说得倒轻巧,没种子咋种呢?”
看到台下一片吵吵,刘铁牛猛地站了起来,用手使劲一拍桌子,吼道:“我说你都吵吵个啥?能不能先听孙主席把话说完?”
刘铁牛这一嗓子吓得台下没人再敢说话了,顿时安静下来了。刘铁牛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得意地说:“以后,孙主席讲话时,谁要是再随便插嘴,就嫑怪我不客气!看见没?会场偏岸站岗的民兵不是吃素的!”
孙德望用左手一压刘铁牛的肩膀,大度地说:“刘副主席,注意一下你的工作方法!你坐下,是我没把话说清楚嘛,不要怪群众。嗯,那个刚才我二哥的这个担心就是我接下来要给乡党们说的。种子嘛大家不要发愁,由政府为咱穷苦人免费发放。大家只管好好干活!”
他刚一说完,台下的人马上就使劲鼓起掌来了。仁贵第一次听说政府免费给农民发种子,感到很吃惊,心想:“欸呀,这共产党真是像刘自省说的那样,为老百姓办事哩!难怪当年我六哥在陇县给农民发棉花种子,被人当作共产党!”
台上的孙德望抬起胳膊,挥着手,高兴地大声说:“大家安静一下,听我接着说。”
台下的人马上静了下来,都想听听他接着说些什么。孙德望用力清了一下嗓子说:“从明天开始,所有农会会员要发扬互帮互助精神,在刘副主席统一安排下,开始翻地施肥。等后天麦种子到了,由民兵连张连长负责为大家发放。”
村民们一片欢呼,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激动地掌声。仁贵也蹲不住了,站了起来,跟着鼓起了掌。
等大家停止了鼓掌,孙德望忽然收起了笑脸,表情严峻地说:“第三件大事是要按照县里的布置,坚决开展‘三反’运动。坚决彻查隐藏在我们周围的土匪,坚决打击恶霸地主,坚决搜查藏在我们身边的国民党特务。一定不要让他们破坏我们的新政府,搅乱我们的好日子!从今天开始,请乡党们就把大家知道的土匪、恶霸地主和特务的情况立即向村上报告!”
他的话音刚落,刘旺财就大声喊道:“报告孙主席,咱村就有一个恶霸地主!”
张三虎马上站了起来,向他一招手喊道:“刘叔,你上台来!”
这一下子,台下马上哄哄地乱了起来。仁贵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头来。
刘旺财大步走上主席台,眼睛瞪着仁贵,用手一指,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王老九就是恶霸地主!”
听到他的话,仁贵当时愣住了,张大了嘴,眼睛死死盯着他。会场上突然没有一个人说话了,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只听见人们轻微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仁贵的身上。
仁贵稳了稳心神,轻轻清了一下嗓子,眼睛死死地看着刘旺财,狠狠地问他:“刘旺财,你这是想弄啥?我做了啥事情,让你这么恨我,在这么多的乡党面前给我脸上抹黑?”
刘旺财被仁贵的眼神震慑住了,他嘴里支吾着:“我,我......”
这时刘铁牛大声地说:“旺财哥,你嫑害怕他!如今已经解放咧,由不得他再作威作福咧!你有啥话就说出来!有人民政府和共产党给咱撑腰呢!”
刘旺财听了刘铁牛的话,就猛地把眼睛睁大了,鼓起勇气咬牙切齿地说:“王仁贵,你勾结国民党官员,横行乡里;霸占革命烈士家产,压榨盘剥烈士亲属;杀害穷苦农民,逼得他兄弟出外避难。你不是恶霸地主,谁是?”
仁贵这下子压不住火了,用手指着他大声骂道:“你这狗东西,满嘴放炮!胡说八道!这,这罪名都是从啥地方说起的?你这简直是血口喷人!”
刘旺财冷笑一声,用手指着仁贵大声地质问:“我血口喷人?王老九,你给你妈祝寿,国民党大小官员送匾拜寿,警察、保安团站岗放哨。你要是没跟那些人穿一条裤子,那些人能这样对你?还有,孙育才屋里的地是不是到你屋咧?孙茂才是不是给你屋拉长工?穷苦人张二虎是不是你打死的?张三虎是不是你侄子贡娃带着人,背着枪吓跑的?”
听到刘旺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仁贵心里一惊:“瞎咧!这是有人在背后煽惑他在这儿诬陷我。看来今儿这会非要我来,不是兴娃媳妇上识字班的事,而是有人下套要害我,这才是今儿这会的重点呀!这是谁呀,咋这恶毒的?不行,我不能上这个套!”
想到这儿,仁贵反倒镇静下来了。他嘿嘿地笑着说:“欸呀,我的个神呀!我还没看出来,你这怂人跟我一样认不得字,平时说话还颠三倒四的,今儿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你说话咋猛地变的这么顺溜,这么有文化的咧?对咧,我问你,这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哪个王八蛋教你的?”
听了仁贵这一番话,刘铁牛和刘旺财脸色当时就变了,愣在那儿不吭声了。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子清站了起来,大声地说:“王仁贵,你不要这样子说话!你如果没有做那些事情,你就当着乡党们的面说清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