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的儿子一语成戳,魏氏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失声喊道:“贵娃,快到妈这儿来!”
仁贵他们四个人急忙跑到屋檐下去了。这时,早上还晴朗的天忽然暗了下来,只见满天黑乎乎的云飞快地从南边过来了,遮住了太阳。不一会儿暗得就像是天要黑了。蔡老五高兴地说:“掌柜,怕是要下大白雨咧!(关中人把暴雨叫白雨。)今年庄家有救咧!”
听着这轰隆隆的雷声,看着这黑暗的天色,仁贵心神不定地说:“下白雨好,下白雨好!”
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家开始都以为下雨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听着声音不对,就往院子里一看:哎呀,这下的不是雨,是黄豆大小的冰雹!
魏氏一下子就哭了:“贵娃,这下瞎咧!地里麦子全完咧!”
冰雹不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下开了。把房顶上的瓦打得砰砰直响,院子的地上像是倒了一层冰粒。魏氏几个人忽然感到身上非常冷,连忙进屋了,可仁贵还是呆立在屋檐下。他感到自己不光是身上非常冷,心也非常冷。一种不祥的预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好像看见他的那些麦苗在地里被这无情的冰雹打得哭成一团,不一会儿就死去了。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这场冰雹,不光是仁贵哭了,村里其他的人都哭了。这毕郢塬上其它村的村民们也哭了。往年这个时候正是麦子起身疯长的时候,可今年这个时候,地里却是干枯枯的一片,今年的麦子是彻底绝收了。这个春天,没有一丝暖和劲儿,每个人的心里头都冰冷冰冷的。
自从这场冰雹后,天旱着一直不下雨,整个毕郢塬都慌起来了。那些只种大烟不种粮食的人,由于家里没有存粮,心里更慌了。从四月份开始麦子的价钱一下子涨了起来,到五月底时已经由往年每斤五毛钱涨到六毛钱了。仁贵、仁勤和仁厚的脸上笑开了花。仁贵对仁厚说:“厚娃,你要抻着卖(关中方言,“抻着”是“慢慢”的意思。),不敢一下子把粮卖光咧!对咱村的乡党,价钱就低一点。乡里乡党的不要太计较。”
仁厚一拍胸脯得意地说:“九哥,这个你放心。我每天限量卖,价钱随行就市。至于咱村里的人我都让两分。我估摸着按现在的量到今年年底,才能把我年前收的麦子卖完。苞谷、豆子还剩的多着呢!”
仁贵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欸,好兄弟,你比哥精多咧!”
仁厚咧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天,仁城回来了。看着他骑着自行车回来,家里人吃了一惊。仁城笑呵呵地告诉家里人自己上个月被调到兴平县当县长了。离家这么近,所以就骑自行车回来了。
魏氏高兴地说:“哎呀,你现在离家这么近,就经常回来。”
仁贵笑着说:“好我的妈呢!我哥是县长,不管远近,那事情多着呢!咋能经常回来呢?”
仁城也笑了:“妈,贵娃说得对。不过你放心,没事我就回来看你。”
魏氏噘着嘴说:“哼,你现在就知道忙你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根本不操心!”
仁城看到母亲不高兴,连忙说:“妈,我操心着呢!我这次回来就跟贵娃要说家里的事。”
仁贵也识相地说:“妈,你赶紧歇着,我跟我六哥到我屋里坐一下。”说完就拉着仁城出去了。魏氏望着他们兄弟的背影摇着头叹了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在仁贵的屋里,仁城担心地问仁贵:“贵娃,咱家还有多少粮,够吃一年不?”
仁贵笑着说:“六哥,你放心,咱屋的粮多着呢!我年前看着天一直旱着,就留了个心眼。不光让厚娃没卖一斤粮,还让他偷偷地收了不少粮。现在咱屋每天卖的粮就是收来的,咱屋的粮根本就没动,吃他三年都没问题!”
仁城听完闷了一下不满地说:“贵娃,你如今真是义和堂的大掌柜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在过年时咋没给我说?对了,还有你买枪的事情也没跟我商量。”
仁贵一看仁城生气了,就一吐舌头,顺手抱着他的胳膊腆着脸笑着说:“啥大掌柜嘛?还不是你的兄弟?我这不是看着你忙,这些小事情怕打搅你么?你嫑生气咧,今后我逢事必报。你看行不行?”
仁城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可他还是忧心地说:“贵娃,我听说渭河里的水都干了。你想过没?要是往后几个月还不下雨,苞谷种不到地里,两料子庄稼(关中人把一季庄稼叫作一料子庄稼。)没收成,今年就成了荒年,这灾就大了!”
陕西人把一年中一料庄稼没有收成叫作饥年,两料庄稼没有收成叫作荒年,连续三料庄稼没有收成叫作年馑。
仁贵一听,心一下子就凉了,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时候保长刘之余来了。仁城看见他,连忙站起来叫了声:“叔。”可刘之余不但不理仁城,还不拿正眼看他,只是对仁贵淡淡地说:“贵娃呀,我找你有个事情商量!”
仁贵殷勤地招呼他:“叔,你先坐,我给你倒水喝。”
就在仁贵倒水的时候,仁城尴尬地说:“你两个聊,我先走了!”说完就不高兴地转身出去了。看到仁城出去了,刘之余冲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扭过脸来忧心地对仁贵说:“贵娃呀,你看,这天旱得一点儿雨也不下,今年麦子是没戏咧,苞谷还不知道能不能种到地里呢?吃的没有,喝的要是再没有咧,咱村就得绝户呀!”
仁贵一听这话,当时吓了一跳,急忙问刘之余:“叔,你咋这么说?难不成,咱村的水井里没水咧?”
刘之余叹了口气说:“水倒是有。只是今儿早上村里人去打水,发现轱辘上的井绳要往下多放两尺长。我是怕这再旱下去,井绳不够长了咋办?”
仁贵不以为然地笑了:“咦,叔,你这不是瞎操心么?那井绳比井深要长出一丈呢!你怕啥?”
刘之余摇着头说:“欸,贵娃,你看这天气,可不敢大意!我今儿来是想让你出钱,再新置一条长一点儿的井绳。”
仁贵心想就是要加长井绳,在现有的井绳上再续一截儿就行了,为啥还要再新置一根长的呢?刘之余这分明是变着法儿给自己要钱呢!可他转念一想这老汉也怪可怜的,没有儿子,一个女子又没了,好不容易求自己一回,自己要是再回绝了,那就太不近人情了。于是大方地说:“这个没麻哒!我让贡娃一会儿给你送五块大洋过去!”
刘之余激动地说:“要不了那么多!两个就够咧!”
仁贵笑着说:“叔,你就嫑客气咧!你为咱村里办事,也挺辛苦的。这呀,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刘之余叹了口气说:“唉,义和堂辈辈都有个好人呢!”说完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仁贵知道他这是骂自己的六哥仁城不是个好人。仁贵瞅着刘之余弓着腰,一步一晃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很难受,眼角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后来仁贵才知道,井绳是刘之余几年前就备下的。他向仁贵要钱,是因为家里快断粮了。
仁城看到刘之余走了以后才回到屋里,难过地对仁贵说:“贵娃呀,我常年不在家,你要多照顾他。他对我有误会,认为我没照顾好他女子,害死了她。”
仁贵这才明白了刘之余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仁城。他点着头说:“哥,你放心,只要他有难处,我一定帮忙。”
仁城感动地说:“好兄弟,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
麦子是绝收了,村民们都想着看七月份能不能下雨,种上苞谷,这日子还能好过点儿。谁知道,这老天不开眼,到了八月份也没有下一星子儿雨,这下子村民们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了。恐慌一下子在整个毕郢塬上蔓延开来,麦子每斤价格飙升到六毛五分钱了。
仁勤带着村里的几个老汉跪在佛堂里求雨。他双手合十,眯着两眼,嘴里念念有词:“水母龙君,四山朝云,天干火着,丢下寡妇没人养活。皇上圣旨,三王爷接旨,搭救万民众生......”
可是不管他怎样虔诚地祈祷,这老天爷就是不下雨,龙王爷像是睡着了。
腊月里,塬上人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了。周边十里八乡的很多人看着过不去这年了,就到外省逃荒去了。一天,村里有人找上门来,要低价把地卖给仁贵。仁贵想也没想地就回绝了:“这把地卖咧,明年开春你咋办?今后的日子咋过呢?”
那人没精打采地说:“唉,九掌柜的,你说的没错,可我这日子过不下去咧。我总不能眼巴巴地瞅着婆娘跟娃饿死么!”
仁贵想了一下说:“是这,你先回去,我得跟屋里人商量一下。”
那人失望地说:“你是大掌柜的,还用跟谁商量?”
仁贵把脸一沉,冷声地说:“哎,我是掌柜的,可这买地是大事情,我得和我妈商量!”
那人站在那儿,嘴里嘟哝着:“你屋的规矩就是大。那,那好,我先走咧。九掌柜的,我明儿再来。”说完就走了。
魏氏听仁贵说完情况后点着头说:“贵娃,你这事做的对,咱义和堂不能趁人之危。你去把你八哥和厚娃都叫来,我有话要说。”
看到三个儿子都到齐了,魏氏盘着腿坐在炕上说:“娃呀,今儿把你三个叫来,是有件大事情要跟你三个商量!”
仁勤赶紧说:“妈,你有事情只管吩咐就行咧,还商量个啥嘛?”
仁贵和仁厚也附和着说:“就是的么!你是当妈的,啥事情还用跟我几个商量?”
魏氏一看他们弟兄几个都这么说,就一咬牙说:“那好,这件事情我就做主咧!从今儿起,厚娃,你不要再往外卖粮咧。把咸阳铺子里的粮食有多没少全部都拉回塬上来。”
“为啥?”仁贵和仁厚都被惊住了,齐声问,“妈呀,这放着钱不挣咧?”
魏氏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板着脸说:“这钱哪有挣够的时候?看今年这光景,恐怕好多人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咧,不然不会卖地、卖房、逃荒去咧。咱也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如今日子好咧,不能眼看着咱王家人和亲戚饿死呀!”
仁勤他们三兄弟这才明白了母亲这是要行善。心底善良的仁贵十分赞同母亲的想法。平时就大方的他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妈,你的心思我明白咧。你说,你想咋办?”
魏氏一看当家的仁贵不反对这事情,就接着说:“要是亲戚来借粮,咱不能回绝,不管多少,都得给一点儿,不能让亲戚空手回去。不要多借,饿不死就行。尤其咱王家没出五服的人,下王村你舅家的人,一个都不能饿死。再一个,在咱屋的佛堂里架锅施粥,只要是村里的乡党,谁没啥吃咧,就过来吃一碗。这事情由勤娃负责,厚娃你带着贡娃、义娃两个小伙子帮衬着。”
“啥?”仁贵急了,“妈,你这样子安排,我没事儿干咧?”
魏氏笑了:“你还能没事儿干?咱屋这么大个家底,在这年景肯定有人惦记着。你得护着咱屋不遭祸害呀!你的那些枪,这时候该用上排场了!”
仁贵觉得母亲考虑得非常周全,就高兴地说:“妈,你这是啥驴拉啥磨!我就喜欢干这事情!”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听说背枪巡逻,孙茂才缠着仁贵,死活也要一条枪。仁贵知道那几个长工肯定对他说了自己还有一条长枪。心想着孙茂才也没什么事情干,就答应了,不过不准他把枪背回家。
三天后,西王家在佛堂开始架锅施粥了。一心向佛的仁勤对这件事情特别上心,对来吃饭的村民很热情,从不摆一点儿脸色,生怕大家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诚心施粥,让村民们很感激,就送他了一个外号,叫作“八善人”。
年再难过,也算过去了,可过完年的几个月太难熬了。老天爷像是瞎了眼,一丁点儿雨雪都不肯给毕郢塬。它无情无义,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怜得乡民们在日头底下、黄土窝里遭着罪。地里的草、树叶、树皮都被吃光了,很多人家里的牲口也都被杀了。杀牛时,刘之余和几个老汉哭成了泪人,说这是作孽呢!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捱不下去,饿死、病死了。王师合的母亲也不幸病死了。
刘之余嫁到苏家寨的大女儿也饿死了。得到消息的刘之余老两口子哭的是死去活来。毕郢塬上像他们这样不幸的人家是不计其数。
九爷死的时候,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刘之余跪在他的灵床前,嘴里念念有词:“九爷呀,你就安心地走吧!这梁村的刘家人有我在,就绝不了户!”说来也怪,他的话音刚一落,九爷的眼睛就闭上了。刘之余连忙用红布盖住九爷的脸,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日子越过越艰难,很多人开始卖房卖地了,还有人狠心地卖儿卖女了。王师合这个时候调到咸阳县警察局升职当科长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七月份,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乡民们站在雨地里,哭着喊着。毕郢塬上的乡民,可怜得就像那黄土疙瘩,没有雨滋润,干得像块石头,没有一丝活气;有了这雨的滋润,就稀里哗啦地成了一摊子泥。
等雨停了,人们迫不及待地在地里种下了苞谷,也种下了希望。人们眼巴巴地盼着这个秋天是个丰收的秋天。满地的青苗在乡民们眼里越来越高了,越来越绿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