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城弟兄几个人看到大伯王德文和大妈罗氏悲痛欲绝,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急忙上前劝说老人节哀。仁佑生怕出了意外,就和仁学把两个老人送回家去了。
这时,刘之余来了。他听说自己的女儿梨花死在了西安,当场就晕过去了。仁勤连忙用银针扎他的人中,才把他救了过来。他醒过来后,哭成了泪人。仁城害怕岳父有个三长两短,就安排长工蔡老五和刘富贵把他也送回家去了。
老槐树底下的义和堂,浸泡在伤心的泪水里面了。天特别的冷,而全家人的心更冷。仁城伤心地哭着给全家人讲起了这八个多月以来,在西安悲惨的经历。
年初,刘镇华带领他的十万镇嵩军包围了西安城以后,杨虎城和李虎臣两位将军就带着自己的部队拼死抵抗。虽说伤亡惨重,但总算没让镇嵩军打进西安城。可是八月份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谁也没想到,镇嵩军能把西安围困这么长的时间,城里的粮食供应就紧张起来了。开始是贵一点儿,但还能买到,可是到了后来,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西安城里的老百姓恐慌起来了。
转眼就到了秋冬季节,饥寒交迫之中,很多老百姓都饿死、冻死在街道上了。仁城因为经常支援城防,在部队上还能吃上几口饭。可王德礼和刘梨花宁肯自己饿着,也要给几个孩子吃,结果两个人先后饿死了。可怜的光宏生病了,却没办法医治也死了,只剩下光义和惠英侥幸活了下来。
仁城边说边哭,全家人边听边哭。这个时候,除了泪水,似乎就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减轻痛苦的了。
仁贵像个傻子一样蹲在地上,伤心地哭着。从小到大,父亲就是他的天。如今他的天忽然殁了,他感到天地都是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儿光亮。
谁也没想到的是,魏氏第一个不哭了。她擦干眼泪哽咽着说:“娃,咱都嫑哭咧!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也是你大他的命!咱屋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咱过得越好,你大他在地下就越安心。咱把你大和六媳妇、宏娃的旧衣服都找出来,在村南面的墓地里埋了,也算有个坟。年后把咱家对门的草园子盖成佛堂。把你爷、你婆、你大的灵牌都供在里面。往后,咱屋谁不在咧,都把灵牌供在里面,让菩萨他老人家经常保佑咱屋人!”
看到母亲这样坚强,仁城十分感动。他马上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咬着牙说:“好,咱,咱都听妈的话,都嫑哭咧。一会儿就去挖墓,把大埋了。盖佛堂的事情就让贵娃来操办。”
仁贵抹了把眼泪说:“六哥,你放心,佛堂的事情我一定办好。不过,屋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不是得给陶娃写封信,让他也回来一趟?”
仁城叹了口气说:“唉,陶娃今年年底就毕业了,再说也马上过年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家里已经这样了,信就不写了,免得影响他,等他回来再给他说也不迟。”
魏氏抽泣着说:“唉,贵娃,就依六哥的意思办吧!”
仁贵一听这话,虽说心里不舒坦,可嘴上也没说什么。哪知道,仁陶过年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回来。
过年了,村里家家户户贴对联、放鞭炮,高高兴兴地过大年。西王家却按照毕郢塬上的风俗,从今年起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对联,放鞭炮。全家人冷冷清清地度过了这个难过的年。
第二年开春,仁贵带着人把草园子收拾了一下,准备盖成佛堂。仁贵专门请了店张镇有名的匠人来盖房,他对那个匠人说:“大把式,你得给我盖成全平陵最好的佛堂。”
那个匠人笑着说:“九掌柜,你就放心。房子的样图你都看过咧,不敢说是全咸阳县最好的,起码也是咱北塬上最好的。”
仁贵听完后高兴地说:“那好,就看你的咧!”
两个月后,佛堂盖好了。这房子飞檐大顶,青砖红墙,堂内四根一搂粗的松木柱子,通体刷成红漆,气派地撑着屋顶。正中间的观世音菩萨宝像金光闪闪。大堂两边各盖了一间偏房,一间用来供奉先人灵牌,一间用来存放杂物。这个佛堂里能站上60多个人。
魏氏一看佛堂盖的这么气派就高兴地说:“这么好的佛堂恐怕全咸阳也没有吧?”
仁贵得意地说:“嗯,妈,你也没看是谁办的事情嘛?”
魏氏“哼”了一声说:“看把你显摆的!”
旁边的仁勤和仁厚望着仁贵嘿嘿地笑了起来,仁贵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
佛堂开光那天,仁城专门请来了龙华寺的大和尚主持仪式,仁勤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祝贺。周围村里的善男信女听说后,就成群结队的赶来,都想沾沾佛光,再顺便看看戏。西王家门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王师合一脸羡慕地说:“老九,你这怂人真能折腾!”
仁贵故意把脸一板,瞪大眼睛说:“王专员,菩萨面前,说话要规矩点儿!”
哪知道王师合也故意把眼睛睁大,学着他的口气说:“那个,九掌柜的,今后要改口。我现在不光是专员,还是咱镇上的副镇长,专管警察所!”
“啥?”仁贵的眼睛瞪的更大了。这警察所的差事那可是肥得流油呀!他羡慕地说:“欸呀,你这怂手里的权越来越大咧,这差事肥得很呀!”
王师合点着一根烟,吸了口后得意地说:“嘿,光让你这怂人当财东发财,就不兴我广开财路?”
就在他们两个闲聊的时候,仁陶回来了。一年多没有见仁陶了,本想着他还是那个穿着学生装的愣头小子,谁知道他竟然穿着笔挺的蓝色军装。不光是仁贵和王师合两个人愣住了,周围的村民们也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仁陶。仁贵吃惊地问:“陶娃,你咋当上兵咧?”
仁陶咧开嘴笑着说:“九哥,我毕业了,如今在部队上当军医。这,这咱家门口咋这么热闹?咋没瞅见咱大?”
仁贵一听他提起父亲,眼泪就流下来了。他哭着说:“陶娃,咱大不在咧!这佛堂就是为咱大修的。”
“啥?”仁陶顿时就懵了,“哥,你、你说咱大不在咧?这、这是咋回事?”
仁贵擦了擦眼泪难过地说:“兄弟,走,哥带你先去给咱大磕头上香,再给你细细地说。”
仁陶强忍着眼泪跟着仁贵走进佛堂,来到西边的屋子,看见王美娥站在门口。仁陶刚要张口打招呼,王美娥赶紧摆了摆手悄悄地说:“咱妈在里头祈祷呢!”
两个人往里面一看,就看见魏氏面对着王德礼的灵牌站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望着母亲微曲的背影,仁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他快步走到母亲的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我回来咧!”
魏氏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来一看是仁陶,一下子就哭了:“儿呀,妈的宝贝蛋蛋儿,你可回来咧!想死妈咧!”
仁陶“噗嗵”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母亲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仁贵和王美娥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人这一辈子,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亲人突然离世。他走了,却把无尽的伤痛留给爱他、敬他的亲人们。
这时佛堂外面,一个乐人带着哭腔唱着:“官封我平西侯朝班立站,奉御旨回家来祭奠祖先。实想说锦衣归母子相见,谁料想一家人不能团圆......”
一家人回到家里坐下,才知道仁陶今年从学校毕业后,就到他的结拜大哥杨虎城的军队上当了军医。这时候全家人才相信他前几年说的话是真的了。
仁城听说仁陶回来了,急急忙忙地就来了。仁陶一看见他就赶紧站起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六哥!”
仁城万万没想到他一直看不上眼的仁陶竟然成了军医。他激动地一把抱住了仁陶说:“好兄弟,你没让哥失望!咱家又有一个吃官饭的人了!咱大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王美娥看到这个场面,流着眼泪嘟囔着:“唉,要是你四哥还在,该有多好呀?”
听了她这话,全家人顿时都不吭声了。为了打破这难堪的场面,仁城连忙说:“陶娃,你这回来了,可惜我却要离开西安了!”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魏氏紧张地问:“老六,你在西安当校长当的好好的,咋要离开西安?你犯啥错咧?”
仁城笑着说:“妈,我没犯啥错!是于右任向教育厅推荐,派我到三原县的省立第三师范当校长。只是换个学校!”
仁陶惊讶地问仁城:“是于总司令?”
仁城点了点头说:“就是他。他和四哥都是三原宏道学堂毕业的。他听四哥的同学吴宓介绍我是四哥的亲兄弟后,就对我特别热情。有时间我给你也引见一下。”
仁陶高兴地连声说好。魏氏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就说么,我城娃咋会犯错呢?”
仁城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看咱家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我大不在了,我又常年在外,也顾不上。家里头得有个人管事呀!”
魏氏拍着仁城的手背说:“你是咱屋的主心骨,你说了算!”
仁城看了一眼母亲后慢慢地说:“那,那我就直说了。我看贵娃精明能干,就让他负责家里头这一摊子;厚娃识文断字,脑子灵光,就让他负责咱家对外的买卖;勤娃身体不太好,就当贵娃的帮手。妈,你看这样子行不?”
魏氏一听连连点头,高兴地说:“城娃,你心里有数,说得好。我没啥意见,你弟兄几个同意不?”
仁贵心里十分高兴,可他嘴上却假意推辞着:“嗯,我看还是我八哥管事,才妥当。”
仁勤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连忙说:“哎,不,不,贵娃,还是你管!一是我身体不好;再一个,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你的本事比我大,你管事,咱屋才会兴旺!”
魏氏笑着说:“你两个就嫑争咧!我做主,就按你六哥的意思办!”
就这样仁贵成了家里管事的了,加上盖佛堂的事情,他在毕郢塬上一下子出名了。用王师合的话说就是半夜里放大炮,一鸣惊人。仁贵自己也神气起来了。
苞谷快要熟的时候,一天中午仁陶回来。他对家里人说他要去德国留学。全家人都呆住了。仁贵好奇地问:“德国,哪是个啥地方?”
仁陶笑着说:“就是西洋,离咱中国好几万里路,坐船得走将近一个月才能到。”
“啊!那么远!”大家一听,都吐出了舌头。
仁贵心里一惊,急忙问仁陶:“哪得花多少钱?”
仁陶扑闪着眼睛笑着说:“九哥,你到底是当家的!你嫑担心,不要咱家花钱。我大哥杨虎城送我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去,政府掏钱。”
仁贵这才松了口气大方地说:“陶娃,你走时,哥再给你带点儿盘缠。”
仁陶哈哈大笑着一拍巴掌说:“好,还是我九哥对我好!”
魏氏噘着嘴说:“陶娃,你就知道出国高兴,咋不知道早点儿娶个媳妇,让我安心呢?”
仁陶嬉皮笑脸地说:“妈呀,你儿这么能行,还愁没有媳妇?你就嫑操心咧,从德国回来后一定给你领个媳妇进门!”
魏氏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嘟囔着:“好,我把你这话记下咧,到时候领不回来媳妇,看我咋收拾你!”
送走了仁陶,已经到下午四点多了。仁贵高兴地来到村南边自家的苞谷地头。他站在路边一个石轱辘上头,看着一望无边绿油油的苞谷,随着秋风像波浪一样的晃动,心里感到美极了。他想这又是一个好年景呀!
他跳下石轱辘,大步走在苞谷地中间的土路上,听着风吹苞谷叶子唰唰的声音,忍不住大声唱起了秦腔戏:“我父王有道坐长安,风调雨顺太平年,想从前杨广儿做事短见,他要和老王把棋玩......”
忽然,迎面跑来一个人。那人一见仁贵,就着急地说:“老九,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