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贵停下来站在她的身后,喘着气嘿嘿地笑着说:“看把你吓的?我四姐没撵你,是我跟着呢!”
胖媒婆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在一直跟着她,这才松了口气,生气地骂仁贵:“我把你个碎怂!你吓死人不偿命呀?小心我将来不给你说媒,让你打光棍!”
仁贵背着小手,仰着小脸,翻着白眼不屑地说:“切!看把你能的?离开你这杀猪的,我还不吃大肉咧?我才不要你给我说媒呢,我要跟孙财东的娃一样,自己寻媳妇!”村里人都把孙怀章叫孙财东,很少叫他的本名,所以仁贵他们这些孩子也一直叫他孙财东。
胖媒婆喘着粗气,“哼”了一声说:“欸,看把你个碎怂能的,还自己寻媳妇呢?你不怕官府把你当作革命党抓去?”
“革命党?啥叫个革命党?”仁贵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她。
胖媒婆忽地站了起来,眼睛贼溜溜地往四周看了看,看着路上没有别人,才悄悄地问仁贵:“娃,你刚才说那个孙财东的娃自己寻媳妇,是真的不?”
仁贵忽然觉得她不是个好人,就不想告诉她孙育才的事情而是白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他找个屁呀!他跟我一样才十岁。他嫌他大给他订的娃娃亲媳妇比他大五岁,他想要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子当媳妇。”其实孙怀章根本没有给孙茂才订娃娃亲。
胖媒婆听完后一脸失望地说:“噢,原来跟你一样是个碎怂呀!”
仁贵不甘心地追问:“哎,你还没给我说啥是革命党呢!”
胖媒婆没有理他,用双手抚平了自己凌乱的头发后不耐烦地说:“你个碎怂,问这多弄啥?”说完就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落个没趣的仁贵看着她又肥又大的屁股扭来扭去十分难看,就冲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唾沫,嘴里小声地骂了句:“肥母猪!”就转身回村了。他走到村东口时,看见孙怀章嘴里噆着烟袋锅,愁眉苦脸地蹲在街道口一个石碾子上往村东边的路上望着。他就走过去笑嘻嘻地问:“叔,你圪蹴那么高,瞅啥呢?”
孙怀章低头看了仁贵一眼,咂巴了两口烟没理仁贵,然后抬起头继续往东边的路上望着。仁贵热脸蹭了冷屁股,又落个没趣,就气呼呼地往村里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老不死的!要不是看在我大跟你好的份儿上,谁愿意招呼你?欸,我今儿咋这背的,不招人待见?”谁知道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孙怀章在身后叫他:“哎,贵娃,贵娃,你等一下。”
仁贵心想:“欸,你刚才不是牛得不理我么?我也不理你!”于是就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孙怀章紧走几步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陪着笑脸说:“欸呀,你人碎脾气还蛮大的?叔刚才心里有事,怠慢了我娃。来,叔给你吃个糖。”说着话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用花纸包着的洋糖。
这洋糖是他的大儿子孙育才从西安带回来的。前两天他的小儿子孙茂才向仁贵和王师合炫耀过。仁贵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一把从孙怀章手里抢了过来,飞快地撕开糖纸,把糖块塞进嘴里贪婪地嘬了起来。
孙怀章在一边关切地说:“欸,娃,你慢着慢着,不敢卡着咧!”
仁贵一边嘬着糖,一边含含糊糊地问孙怀章:“财东叔,你,你给我糖吃,是有啥话问我?”
孙怀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高兴地说:“咦,我就说么,咱这梁村将来是你王老九的天下,那些人还都不信!你看你这娃多灵的?”仁贵抿着嘴得意地笑了。孙怀章弯下腰,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边悄悄地问:“贵娃,你二哥最近有信儿没?”
仁贵知道自己的二哥仁简和孙育才关系非常好,干什么事情都是搭伙结伴。因为这事情,王德文对孙怀章还有了意见,认为仁简是被孙育才带坏的。孙怀章打听仁简的消息,就是打听孙育才的消息。仁贵咽了口糖水,踮着脚尖凑到孙怀章的耳朵边上,神神秘秘地说:“叔,我知道我二哥和育才哥在一起。我二哥叫人给我大伯捎话说,他在西安啥都好着呢!让我大伯和我大妈不要担心!”
孙怀章听完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腰也直了起来,高兴地对仁贵说:“贵娃,你乖乖的,今后再有你二哥的信儿就悄悄给叔说,叔还给你糖吃。不过这事情,你对谁都不能说。”
仁贵像个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背着手,含着糖转身往回走了。他边走边想:“欸,等我长大后成了财东,我要天天吃糖,天天吃!”
仁贵回到家时,糖还没吃完。弟弟仁陶看着他嘴里吧嗒吧嗒的,就问:“九哥,你吃的是啥?”
仁贵飞快地往周围看了几眼,看着没有别人,就从嘴里取出那颗剩了一小块的洋糖塞到仁陶嘴里,小声地说:“只准吃,不准喊,不准问。”
仁陶是个捣蛋鬼,最喜欢和仁贵玩了。他一咂巴嘴,当时眼睛就亮了,顾不上和仁贵说话,只是拉着仁贵的手使劲地摇。仁贵开心地笑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仁贵和仁陶坐在家门口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玩。这个老槐树是梁村最大最高的树,据说有上千年了,三四个大人都抱不拢它。树身上有一个大树洞,能钻进去一个小孩。九爷说这树是梁村的神树,是梁村的守护神。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天热的时候,是全街道人乘凉的最好地方,也是村里经常开会的地方。
忽然,从村东头跑过来几个人,后面还有一群人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仁贵认得跑在最前头的是孙育才,后面两个人他不认识。仁贵刚想张嘴喊孙育才,突然听见“啪啪”的两声枪响,只见跑在最后面的那一个人“噗嗵”一声就跌倒在老槐树底下的街道上了,小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孙育才和另外一个人跟疯了一样,跑得更快了,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
看着追不上了,后面的人就慢了下来,跑到那个跌倒在地上的人跟前停了下来。仁贵和仁陶这时候才看清楚是十几个官兵,他们手里都拿着长火枪。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着急地说:“快看看,死了没?”离得最近的那个士兵就弯下腰,伸手抓住躺在地上那个人的辫子使劲一提。谁知道这个辫子是个假辫子,他用劲太大被闪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得大声骂道:“这狗日的,咋死了死了,还用假辫子闪我一下?”
那个头目猛地一跺脚,后悔地说:“咦,这几个碎怂还真是革命党!唉,都怪我刚才信了孙育才的鬼话,没有直接把他几个绑上!”
这时候,好多村民听到动静就围过来看热闹。那个头目一看就立即把手里的长枪端了起来,嘴里喊着:“都不准过来!我们在捉拿革命党!不要打搅我们办案!”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村民们吓得都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仁贵家隔壁的孙大癞子平时最爱看热闹了,这回也吓得站在自家门口不敢动弹。
那个说话的小头目一扭头看见仁贵和仁陶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就说:“欸呀,你两个碎娃看啥呢?赶紧回家去!”两个孩子看见那人血流了一地,直直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就吓得腿软了,哪还能挪开步子呀?这时王德礼过来连忙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拽回家了。
头目向手下的士兵一挥手,大声命令道:“把这个革命党抬走!那个假辫子也带上,那是证据!”
这些官兵刚走一会儿,王德文就来王德礼家了。他一进门就冲着王德礼说:“兄弟呀,今儿差点儿吓死我跟你嫂子咧!”
王德礼吃了一惊,连忙问:“哥,咋回事情?”
这时仁勤递给王德文一个板凳说:“伯,你先坐下,慢慢说。”
王德文接过板凳,蹲在上面,长叹一口气说:“唉,你不知道,是这回事......”
原来仁简和孙育才,还有另外两个人一大早就回到村里。孙育才带着那两个人去了他家,仁简一个人回到自己家。王德文的老婆罗氏看见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就喜滋滋地说:“欸,你回来的正好,妈刚烙的热锅盔,你赶紧夹上辣子吃两块。”仁简咧着嘴笑了,连手也顾不上洗,就津津有味地吃上了。
他刚吃完一块锅盔,就听见外面一阵喊叫。王德文对仁简说:“你慢慢吃,我出去看看是咋回事。”说完起身出了门。谁知道这一看,可把他给吓坏了。只见十几个官兵端着枪,围在孙怀章的家门口,有两个士兵用枪把子正使劲砸孙怀章家的大门。
他急忙回来给仁简说了外边的情形。正在吃馍的仁简一听就急了,猛地站起来说:“大,妈,我得走咧!”
王德文抓起几块锅盔塞到仁简的背包里说:“娃,带着路上吃。你骑上咱屋的大红马,从后门赶紧走。佑娃,赶紧去牵马!”
仁佑应了声撒腿就往马圈里跑了。罗氏一下子就哭了,气得王德文骂道:“你个瓜婆娘!哭啥呢?害怕官兵不知道咱儿在这儿?”吓得罗氏马上捂住了嘴,不敢吱声了。
仁简接过仁佑牵过来的大红马,悄悄地出了后门,飞身上马,像风一样顺着村外地里的路往北就跑了。看着儿子跑远了,王德文这才壮着胆子,像个没事人一样来到前门的街道上。他看见那些官兵使劲地追着孙育才他们,往村西头去了。孙怀章站在家门口,使劲地喊道:“老大,我娃你使劲跑,你跑得远远的!”他的老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再后来听到枪声后,向村民们一打听才知道有一个人被打死了。
王德文说完后就噆着旱烟锅,用火石点着,愁眉苦脸地抽上烟了。王德礼叹了口气说:“唉,在我门口老槐树底下打死了一个,抬走咧。可怜得很,最多二十岁。育才跟另外一个跑咧。哥,这老二,咋成革命党咧?”
王德文吸了一口烟后叹着气说:“唉,我也不清楚么!先前,光想着他是嫌平陵镇上的那女子胖,才逃的婚。谁知道他出去当了革命党!你看这事情弄的,咱屋几辈子的人一直都是安分守己,咋就出了个他这二杆子货?今儿太悬咧!差一点儿就教人家给逮住咧!都怪育才这狗日的,把简娃给带瞎咧!”
王德礼也点着旱烟锅,吸了两口后摇了摇头说:“欸,哥,这事,你怪不上人家育才。咱简娃是个啥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二杆子货16岁那年背着你偷偷入了洪帮。就是没有育才,他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话说回来咧,我觉得今儿这事情蹊跷得很,娃前脚进门,后脚官兵就来咧。恐怕,是有人告密哩!”
“告密?”王德文一下子从板凳上跳了下来,气呼呼地说,“我王德文从来没害过一个人,这狗日的是谁,咋害我呢?”
王德礼摇了摇手说:“哥,你激动个啥?这告密的人不是冲着咱,而是冲着怀章去的!要不然,那官兵咋直接去了怀章家?”
王德文这才又蹲在板凳上,吧嗒了两口烟后纳闷地说:“虽说我因为简娃的事情对怀章有些看法,可他平时对人都好着呢,咋还有人害他?”
仁贵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个自己要找媳妇的革命党是和官府作对的,怪不得那个胖媒婆神神秘秘地向他打听。他想:“唉,不就是自己找个媳妇么,咋还吃枪子儿死了呢?这个官府也太不近人情咧!”
礼拜天,仁佐回来了。他一进门就不满地向王德礼唠叨:“这孙育才是个革命党,咱村里的人咋就不向县里报告呢?还让人家邻村人报告咧!”